菩萨保佑
起初,我蹲着。后来大腿和后背又酸又痛,只好跪着。等把跟前的杏捡完了,我爬到前面那棵树下。天越来越热,我眯缝着眼睛,尽量躲在树阴里。一些虫子总是在我聚精会神的时候吓我一跳,它们要么趴在我刚捡到手的杏子上,要么粘在我的衣服或头发上。
那是六月,草木茂盛,成群的野鸡在看见和看不见的地方欢叫,扑腾扑腾地从天空掠过。还有鹌鹑、啄木鸟……我站起来,朝前走去。
我听到我妈的呼唤。她的一双小脚立在硕大的青石板上。看见我往回走,她小心翼翼地从上面下来:你到哪儿逛去了? 东瞅西望的,天黑前得干完呢!
我知道!我大声说。
草丛里还有不少杏呢! 她说。
我害怕。
大白天,你怕什么?
黄鼠狼、蛇、虫子。
不许乱说,告诉你多少次了?
我才不信呢!要是说什么就来什么,你天天念叨二坤,二坤咋没回来呀? 你这个臭丫头,那是两回事。
大哥已经把所有的杏打下树,装得鼓鼓囊囊的两个麻袋往坡下滚,一个顺顺当当停在一棵榆树跟前,我家的驴正栓在那儿。另一个在山坡翻几个跟头,卡在两棵槐树之间。我慢慢滑到那儿,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推下去。
那只驴受到惊吓,阴阳怪气地叫着,刨得尘土漫天飞扬,树皮被缰绳磨得嘎嘎作响。等大哥把两只麻袋搭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反倒一动不动了。大哥驾驾地吆喝,用树条抽它的屁股,可它就像钉在了地上。他气呼呼地拽一把干草,点燃,夹在它的尾巴根,它怪叫一声朝前蹿去。
天黑时,我们已经把所有的杏弄回家,泡在院子的三口大缸里。我倒在炕上。裤子上到处是树叶的颜色,我懒得脱,懒得洗,也不想吃饭。这时,一个黑影从院子里走进来,我听大婶说:嫂子,听说二坤他们在柳城呢!
大宝他们游击队不也去那儿了吗?我妈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尖叫起来。
所以我才不放心!要是他们俩碰到一块儿可咋办?大婶说。
就是他们俩谁也不想伤谁,可子弹不长眼睛啊!
是呀。
你听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这信儿可准呢。
真准吗?
真准。
自从二哥被日本鬼子抓去当壮丁,快一年了,我家就没有过安稳日子。现在,我妈终于知道他的下落了,好像他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大宝打死的。她靠着被垛,鼻涕眼泪一起流。我们越劝她哭得越欢。一会儿,她气汹汹地对我爸说:明天我就去柳城。
你疯了吗?我爸瞪大眼睛。
如果再见不到二坤,我真该疯了。
我爸低头不再吭声。
我爸结过三次婚,前两个老婆都被他克死了。别人这么说的。所以我想,他不想克我妈。
天刚泛白,他们就出发了,每人戴顶草帽。我妈瘦弱的身子笔直地坐在驴背上,我爸在前面牵着。他们走后不久,天空下起瓢泼大雨,裹挟着电闪雷鸣。我家的屋子很快漏了雨。我用脸盆在地上接雨,再站到门口泼出去。窗户纸也湿了,风一吹,象人嘴似的裂开,最后,一片不剩。好在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一会儿就停了。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那时候,月光明亮,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细听,那声音长长的、闷闷的,像一个女人在哭。我脑袋大得象筐,一动不敢动盯着透亮的窗子。狼嗥突然消失了。街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喊叫和敲打铁桶的声音。我抱着被子蹿进 大哥屋。
光影里,大哥像狼一样坐着。
完蛋相。他说。腾出地方,让我挤进去。
我靠墙躺下,瑟缩在被窝里,还是不敢睡。过一会儿,乱七八糟声消失了,最后是相继关门的声音。狗咬了一阵,也静下来。我想时候不早了,赶快睡吧。大哥已经睡着了。可是,我睡不着。想尽一切办法,仍睡不着。后来,我不打算睡了,干脆等天亮。天亮时,我却酣然大睡。
昨晚狼进大婶家了。大哥一看到我就说。他正在和泥。
啊!大婶没事吧?我说。感觉头发又都竖起来。
狼脑袋探到窗台上了,大婶一敲簸箕,它就跑了。
我的妈呀。我说。我去看看大婶。
没事,我刚从那儿回来。
也不知道妈爸咋样啦?
谁知道呢?兵荒马乱的,不在家呆着,去外面瞎逛什么?他说。好像憋了一肚子气。
那么大的爷们儿,听一个女人摆布!他果然说。
你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当初怎么不说?我凑到他跟前。
我敢吗?什么不说还找茬呢!他得寸进尺地说。
我妈对你不赖。
不赖是不赖,跟亲妈比可差远了。他脑袋来回晃荡着,将一锹和好的泥扣在墙上。
你病了,二哥也病了,她抱着你,让二哥在那儿哭。
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可她对我不好的时候,谁看到了?他说。
他从不远处拖过一捆干透的山枣枝,选葛针密集的插在泥上。一根根地排列着。这样,狼就进不来了。
你敢说我妈对你不好,真没良心。我说。
她心里只有二坤,你都不行。他说。接着插葛针。
你什么意思?
你和大宝都定亲了,可她担心过大宝吗?问过一句没有 ?他说。用胳膊在脸蹭了一下汗,斜眼看着我。又继续干活。
闭嘴。我叫道,眼泪流出来。
在我妈和我爸离开家的第四天,大哥走到那几口装着杏的大缸跟前,拿手指往里面戳了一下,说是时候了。
我说再泡几天吧。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等回来挨骂呀?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在他眼里,后妈就是后妈。
他在河岸的沙滩上挖了一溜坑,灌满水。把杏连皮带核一起捞出来,用两只篮子挑到
河套,倒在坑里。他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我光着脚,裤腿挽到膝盖上,用手在水里搓洗。洗干净的杏核放进身边的簸箕或一个大瓦盆里。等大哥下趟来时把它们挑回去。那些烂歪歪、黄腻腻的东西象小孩的屎,散发着酸酸的气味。
河在村子的前面,又宽又深,水轰轰地流着,我能听到石头在水下滚动的声响。我不害怕,在稍远点的地方,也有一个女人在洗杏核。我的目光不时地落在河边的那条小道上,它通向村口,被茂密的青草、蒿子及低矮的杨树遮挡着。有时,我不得不欠起身子伸长脖子才能看清楚些。麻雀和喜鹊在那里起起落落,可是,我盼的人始终没出现。
一天傍晚,我正在做饭,大门开了,我妈象滩泥似的从驴身上滑下来。我和我爸赶紧把她搀进屋。我端上一大碗凉水,她咕咚咕咚喝下去,脸上才慢慢有点血色。接着,我又端上一盆杏仁炖豆角,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恨不得把那盆豆角一下都倒进肚子。然后,他们把碗筷一推,开始睡觉,第二天早晨也没有睁开眼睛。我吓坏了,以为他们被杏仁药着了。中午时,他们醒了。我妈哼哼叽叽地坐起来,瘦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她用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瞧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忽然说:到处都是死人,你是没看到,到处都是死人,狗在街上啃着人头……
我二哥呢?见到了吗?我说。
见什么见?我爸斜了我一眼说。我们两个老命差点扔在那儿。你姨家的大门整天整天关着,多亏我们带去的那袋芸豆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妈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大多在炕上躺着。一天午后,她在睡梦里身体抽搐,发出孩子一样的呻吟。我把她摇醒。她睁开眼睛就往外跑,光着脚,敞开大门,尖着嗓子喊:快进来,二坤,二坤……
我们都站在门口张望。
我妈一下坐在地上,呜咽着说二坤在前面跑,一帮人在后面追,眼看就到家门口了,可他去哪儿了呢?
我爸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哄她:不怕不怕啊,你在做梦呢,二坤没事,那孩子机灵,心眼又好,菩萨会保佑他。
我妈渐渐恢复了元气。她又坐不住了,非要去山那边的庙许愿。她说,如果菩萨能保佑二坤平安地回来,我就天天烧香磕头,三年不沾荤腥。
大婶说我也是,我可只有大宝这么一个儿子。她看了我一眼,吃力地爬上她家那条瘦骨嶙峋的毛驴。
继父的女儿
你还记得马伟吗?她丈夫无常了。那天,我们一家人吃完晚饭,坐在院子的杨树下乘凉。天闷热,一块乌云低得快擦着热电厂的大烟囱了。我们以为雨马上会掉下来,一转眼,它却跑得无影无踪。就是那个时候,电话响了。是马先进打来的。他是马伟的大哥,个子和你差不多,肩膀宽宽的,一头黑亮的卷发紧贴着头皮。他说,二战快不行了,正在医院抢救。我怀疑他又在搞什么鬼把戏。自从我妈嫁给他爸,他就没登过家门,却要把我家的房子租出去,还写上他的手机号。他见电线杆就贴。有一张贴在我家的大门上。所以,接到电话,我犹豫一会儿,让我妈和继父在家等,我一个人去了。
我到时,他们已经把二战从抢救室抬出来,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我掀开白布,喊:二舅,二舅。他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我真希望他是睡着了,然后,伸个懒腰,翻身下地,跟平时一样。他还不到四十岁呢!
你问我为什么叫他二舅?那是从我妈的娘家论的。我们回民就这样,亲戚套着亲戚。我们各叫各的。
我们把二战送回家。上楼时,我抬他的上半身,马先进抬他的腿。一小时前,他还在这屋子里走动。现在,他得在地上躺着了。他妈也就是我的舅老娘扑过来,咧开黑洞洞的嘴,用手扒他的眼皮,摇他的头,啪啪地打他的胳膊,撕心裂肺地骂他,你这个懒鬼,起来呀,起来呀,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怎么像那个老鬼一样,一眼没照顾到就把我撇在这个世上……一屋子的人都哭起来。马伟一下瘫倒,白白的眼睛瞪着我们。我用力掐她的人中,足有两分钟。她哥刚想打电话喊救护车,她醒了。
舅姥娘哭一阵子,站起来,吩咐谁去请阿訇,谁去报孝,谁去购买,谁去打坟坑,谁负责厨房。她样样都想到了,一点都没乱,好像死的不是她的儿子。
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住在省城的大战已经回来了,坐在他妈的床上,脸色和死去的兄弟差不多。我说,大舅,昨晚到家的?他点点头。
我的活就是去冷饮厂买冰块。我每隔一小时就得出去一趟,把买来的一桶桶的冰块铺在二战身下。天太热了,我浑身无力,两腿像散架似的。真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不行啊。
有一次,我刚进屋,就听舅姥娘喊:马伟,你别总在床上躺着了,出来迎迎客人。马伟在我妈的搀扶下,哭哭唧唧走出来。她婆婆说,你哭死有什么用?他头痛好几天了,你要是早点给他看病,他现在还好好的呢!我可怜的儿子啊……她哭诉起来。
马伟像罪人似的跪在二战跟前,来个奔丧的人她就跟着哭。后来,她堆委在地上,什么声息都没了。我妈说,老婶子,我兄弟去了,难道你想让马伟也跟去吗?我舅姥娘这才让她回自己的屋子。
午后一点,死人周围已经挂上帷帐,打整人开始给他净身,人们就在屋子和楼道里等。空中弥漫着檀香、药水及各种混杂的气味。过一会儿,帷帐撤了下去,二战浑身缠裹着白布犹如一只巨大的蛹摆在那儿。随着一声叫喊,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抬起他,人们顿时往门外涌去。马伟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叫着丈夫的名字。她婆婆说,马伟,如果你不想再嫁,就不要送他。马伟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爬。我背起她,忙三火四往楼下奔。人们像长了翅膀,一眨眼没了影。等我们气喘吁吁赶到楼下,阿訇都已经传经了。
人们跪在炎炎的烈日下,吸进的每口空气都热辣辣的。我头昏脑涨,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天。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阴凉。树和影子都远远地站着,秫秸花开得像火。
那天,我背着马伟,从三楼到一楼,又从一楼爬回三楼,二万五千里也没那么长啊。她哭叫着,用手打我,使劲往下挣。我都喘不过气了。我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她当初嫁给我,就不会当寡妇了。
你还记得年轻时的她吗?又白又苗条,走路一颠一颠的,像跳舞。你还记得吧?我们去金花山,她没有自行车,男的都想带她。她最 后坐到我的车上,两只小手搂着我的腰。我从没骑得那么快过,把她甩出去很远。从那以后,她就对我冷谈了。可是,我也幸亏没娶她,她生完孩子身体就像发面一样膨涨起来。
发送完二战的隔天,我妈把她接回家。她不吃不喝,和谁也不说话,像哑巴似的坐在院子的树阴下,目光呆呆地停在某个地方,一停就是半天。我家的小狗乖顺地趴在她的脚下。她一边抚摸它一边说:狗啊,我没有伴了,以后,你给我做伴吧!那是她回家后第一次说话。我妈请来大夫,给她开了许多付中药。几天之后,她开始吃东西了,睡觉的时间也渐渐长起来。
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马伟的电话。她在火车站附近兑了一个清真餐馆,明天开业。我放下电话,骑着摩托车直奔火车站,毫不费劲地找到她。马先进也在,还有一个大块头,穿件淡蓝色的上衣,偷偷地打量我。他们三人正在喝酒。马伟说,这是厨师小乔。然后指指我,这是我兄弟强子。我们两个握了握手。马先进对我历来都是爱理不理的,可那天他喝得满面红光,口齿不清地说,再去捣(炒)俩赖(菜),我跟强子割(喝)点。
马伟也说,小乔,让强子尝尝你的手艺。说着进了厨房。马伟又是原来的马伟了,身体瘦俏,走路扭着细腰,一颠一颠的,只是在眼角和嘴角多了几条细密的皱纹。
我让马伟回屋,我跟着厨师忙活。我对炒菜是很在行的,这一点你知道。我感到不对劲儿,那个厨师,他握勺的姿势很僵硬,颠勺时汁溅得到处都是。他在清炒牛肉丝时加了一点香菜。香菜烂得没魂了,他还在来回拔拉。最后总算盛出来,端上桌子。他一拍大腿,忘加盐了。马伟说,没事儿,没事儿,递给他一条崭新的毛巾。我本来想劝马伟辞掉他,话都到嘴边了,又咽回去。
过几天,舅姥娘来我家,将一包东西扔在炕上,气势汹汹地说,你们看,都到这份上了。我们看见一堆马伟和小乔在公园拍的照片,俩人缠缠绵绵地依偎着,就像在度蜜月。
舅姥娘呜呜地哭起来,捶打着我家的炕沿:二战才出生二十天,他爸就摔死了。我守了一辈子,还不知道守寡的难处吗?要是她实在守不住,也得等二战过了三年呐。想嫁也嫁给回回呀。也不能在人家插一杠子啊!我天天看着,就怕出事,就怕出事,要不是我把抽屉撬开,还蒙在鼓里呢!
舅姥娘前脚走,我继父后脚就走了,背着手打着嗝。他一生气就这样。去河边,去树林,去山上,专门去人烟稀少的地方。后来,大门开了,马伟跑进来,说,快去呀,爸把我的饭店给砸了,把我哥也给打了,拿着棍子撵得小乔到处跑……我推起摩托车就往外走,上衣都没顾得穿。
从那之后,我继父一整天一整天关在家,只有天黑之后才出去。他说他的老脸被两个儿女丢尽了,不敢见人。
我妈说,那个刁老太太就是不想让马伟再嫁,即使真的嫁给回回,她也会从中作梗。
我继父喝道,单身男人都死光了吗,她非得第三者插足?
我妈说你跟我使什么厉害?
我继父不再吱声。
舅姥娘再来我家的时候,大舅也来了。我泡上茶,他们谁也不喝。舅姥娘说,大兄弟,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不能让马伟把二战那点家产都败坏了,你还有外孙呢!我不能让他长大恨我呀!二战不是留下两间门市吗?我想把户头给改了,一个改成你外孙的名儿,一个改成大战的名儿。我们住的楼改成我的名儿。我都这把年纪了,将来还不都是你外孙的?
我瞧着我妈,我妈瞧着我继父。我继父说,那是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
我想,无论如何,马伟都不会同意。可她同意了。
办完那件事,舅姥娘就跟大儿子走了。
不久,马伟将餐馆兑了出去。有人说,厨师把马伟的积蓄骗光,跑了。还有人说,马伟是为逃避变态的婆婆,才跟那个男人好的。婆婆一走,她就和那个男人断了关系。谁知道呢?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马伟了。
此文刊于《辽河》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