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后村的后坡有棵上了百年岁数的老安梨树,长得根深叶茂腰粗,看样子活得正是高兴的时候。从山梁那边跑过来的细风踩着一片片肥厚的梨树叶从树上走过,叶子被惊动后相互快乐地拍打起来,坡上响着一片悦耳的风声。树的左边有座青砖围起的小庙,春夏秋冬几十年,庙身上了些岁数,围墙的青苔湿上去半截,让人看上去有一些仙气。
村里从打有了这座小庙后,人们盖房搭屋打井儿娶女嫁都带着香火到这里选良辰吉日。来人跪在庙前点火烧香,低声细语说着什么,感觉心里好受,回去后心里也觉得好受,办什么事情顺顺当当。有了这些,这里的香火总是不断,过段时间老梨树上就会多出几根红布条儿,摇摇晃晃在树上很是显眼。
这天头晌,赵广田带着香火来到后坡老梨树下给小庙上香。这次他是求神仙办大事,把儿子过年带回来的整箱啤酒拿出一罐,又特意到小卖部买了两根小香肠,一起摆在庙前供上,这才点火烧香,开始向神仙说起自己的心事。
其实,赵广田家里已没什么大事可办了。儿子成家立业在县里当局长,女儿也结婚育女过起自己的日子,家里的北京平房盖起还不到10年,老俩口身子骨结结实实,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可以说万事大吉,只有看着房顶盼着掉馅饼了。可是外人不知,赵广田这几年又有了块心病,就是家里前院那眼水井的水越来越浅,到三伏天如果少雨,不用说村里人吃水,就是自己家用水也有些困难,让他不得不去想打井的事情。
梁后村有一百多户人家,村里有两眼吃水井。在很早以前,人们吃水用水都到这里挑,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到井沿摇动辘轳水就上来了,挑起来往家里的水缸一倒,吃用两便。后来,家家搞起压水井,用水桶往屋里拎水,很方便;再后来天旱水脉下降,家家开始打深井,买水泵水管往屋里接,电阐一推水就进缸了;再再后来,各家井里的水越来越浅,遇到天旱便干了井筒,只好找出扁担水桶掐着鼻子到那几口老井挑水,挑得人人唉声叹气,好像一夜回到了解放前的光景。
可是,老天并没有就此停住对梁后村人的折磨。这几年那几眼老井也不中用了,天旱时只有赵广田家前院的井还有些水,人们便都挤到这里打水,他家的前院一时热闹起来,赵广田在村里人的眼里成了佛爷,就差没把他刻块板供上了。
现在,赵广田家里的老井成了全村人的命根子,他在人们的眼里比乡干部和村干部都重要,走到哪儿都是好话笑脸,好像村里人一下子都成了他的孙子,心里感到很好受。有时挑水的人多,他就站在井边让大家排队,一个接一个打水,一天天忙得饭都顾不过来吃,但是心里高兴,脸上有光。有时他想:“村后小庙里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梁后村的天越来越热了,从早到晚难得在天上看到一点云彩,如同下火似的,烤得赵广田家前院那眼老井也要没水了,看到人们着急打水的神色他再也高兴不起来。这天头晌,他来到村后梁坡上的小庙上烧过香,在往家走时,抬头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心里嘀咕:“老天再不下雨,这口井就成了死井,我赵广田在村里也和三孙子一样了!”
赵广田回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稳儿子便来了电话。先是问了家里的情况,接着问了天这么旱村里人的吃水情况。赵广田一听这话气就上来了,冲着电话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也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咱们梁后村快成了上甘岭,都没水吃了!”
儿子在电话里说:“爸,你别着急,咱们村的情况我清楚。我们家那口井水源情况最好,如果用机械再往下深进去几丈,下去一根粗井管,再给全村各家接上管路,连在一起全村就喝上自来水了!这事你不用着急,政府想着群众呢,过几天水利部门就会去人安排此事,到时候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赵广田一听这话急了,忙说:“这事儿不用政府操心,我们老百姓自己能办,别让他们来了!”说完,赵广田不等儿子回音便放了电话。
这口井是赵广田的命根子,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张脸。他在小庙烧完香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晚上到村部广播喇叭上喊几嗓子,让全村人集资把他家这口井再往下挖一挖,这样井水就够全村人吃了。这样一来,他家的井就成了村里人的眼睛,他赵广田也就成了眼珠子,那样的话,他在村里就是活祖宗了,人们再上供就不用到小庙,而是直接给他上供就行了。
吃过晚饭,赵广田找到村主任要钥匙到村部开广播喊话。村主任问了他的意思后,笑道:“这事儿你老爷子不用操心了,村委会早就把问题反映上去,县里已有了答复,明天就来人搞测量,给咱们村安装自来水,你就等着和你儿子一样过城里人的生活吧!老爷子,听说还得用你们家那口井呢,到时候你可得顾全大局呀!”
赵广田一听这话毛了,赶紧说:“这可不行,我家的井大家挑水吃行,安自来水不行!”
村主任是他本家叔伯侄子,天生的笑面人。见赵广田不给面子,又笑道:“爷儿们,这你可不讲究了,为啥村里人去挑水吃就行,安自来水就不行呢?”
一句话问得赵广田张口结舌,脸红脖子粗地气道:“反正是不行,要安的话上你们家房顶上安去!我们家的井不许你们去碰!”
“村主任又笑了:“爷儿们,这事你可就别挡了,要知道咱们村安装自来水的项目还是找你那个在环保局当领导的儿子帮助争取来的呢,不然还得等一段时间。要知道,别看你不愿意安装自来水,全县那么多村排号还排不过来呢!爷儿们,这可是党和政府给咱们老百姓带来的福音呀!”
赵广田听村主任说安装自来水项目是自己的儿子帮助争取来的,心里立时上来一些暖意,精神很快放松下来,拿眼睛瞪了村主任一下转身走去。
回到家里,赵文田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梁后村的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过电影。他像祖辈和父辈一样是个勤劳的庄稼人,靠自己黑天白日的操劳盖上了好房子,把儿子供上了大学,在城里机关参加了工作,又当上了领导,已经给他这个当父亲的在村里长足了面子。他还需要什么呢?还需要站在井边给急得挑水挠屁股的乡亲们排号吗?现在村里要安装自来水,村干部找到儿子,又是儿子给家乡人说了话,这又给他这个当父亲的一个面子,自己还需要什么呢……
第二天,县里和乡里果然来了人,拿着仪器把村里的几口井都探了一遍,最后定在赵文田家这口井上,说这口井水源好,水脉足,再钻下去几丈深,安装自来水足够全村人用。接着,村里乡里县里的干部都问赵文田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他红着脸直摇头,什么地没有说出来。于是就有人说,还是领导干部的家属思想境界高,无条件接受公益事业建设,真不简单。听了这话,赵文田心里热乎乎的,心想:“看来我这把骨头真是老干巴了,以前是儿子粘老子的光,现在是老子粘儿子的光,这理只能回家去说了!”
几天后,梁后村的自来水工程在赵文田家的前院开了工。赵文田为了让施工人员吃好,向村里要求把工程队的食堂安在他们家的厢房,让老伴一天给做三顿饭。他也不闲着,每天守在打井现场,给工人备了几个暖壶的茶水,一天到晚忙前忙后,比给自己家做事还上心。
梁后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边打着井,那边挨家挨户接管子安装自来水,弄得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一个个走路好像鞋底子抺了油,两块屁股乱扭,见面打招呼都快言快语,慢走一步要吃亏似的。
安自来水对村里人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安装时因走管路放谁家的树拆谁家的墙都没说别的,很大方,好像谁要出难题就成了安装自来水的拌脚石,会挨村里人的臭骂。可是,问题还是出了,在村后坡修建水塔时有人出来说话,拦挡着不让建,说那里有庙,建水塔冲了神仙的灵气会影响全村人的好运。
出来说话的人是村里二十年前当过村主任的赵三德,论辈份是赵广田的上一辈,已年过八十,身子干瘦,皮包着骨头,看上去浑身上下超不过几斤肉,人确精神,拄着拐棍儿走得碎步流星,张嘴说话如爆豆子,十句却有九句让人听不清。人们背后说他:“这老爷子,说话嘴里跑风,噜噜一地曲麻菜!”赵三德听说要在村后坡建水塔,给全村人吃自来水用,喘气全有些不顺。他这一辈子最不愿意给别人办事,如果给别人帮点忙便睡不着觉,总觉得吃了大亏,心里堵的慌。后坡是他家的承包山,这些年虽然没有治理,上面光秃秃的,但是他站在院子里望着后坡却心里痛快。他都想好了,自己百年后就埋在那里,和庙上的神仙做伴。赵三德出来拦挡在后坡建水塔,不好意思说占自己家的荒坡,把理由推到庙上,说是建水塔会冲了神仙的灵气,给村里人带不来好运。
赵三德坐在上坡的道边一块大石头上,看到建水塔的人来了就骂,还往人身上扔石子儿。来人见他年记大了,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便去找村主任,说赵三德老爷子在坡下挡道,这活儿没法干了。
村主任前去劝说,被赵三德骂了回去,只好去找赵三德家里人,让他们把老爷子叫回来。家里人说:“老爷子这辈子就一根筋,认准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回来,家里人说不了他,啥事儿都得由着他,不然会找挨骂。”
村主任没咒儿念了,看着在坡下大石头上坐着的赵三德把眉头拧成个疙瘩。
赵广田很快听说了这事儿,对村主任说:“大侄子,没事儿,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有办法让他出不了屋,明天你就安排人上后坡建水塔吧。要快,别超过五天。”
村主任一脸疑问:“爷儿们,那老爷子死犟,你能有啥法儿把他治了?”
赵广田笑而不答。到了晚上,他来到赵三德家,说儿子给他拿回一瓶好酒,自己舍不得好,要和赵三德一起喝。赵三德好喝酒,听说赵广田家有好酒,立时眉开眼笑,拄着拐棍儿跟在屁股后来到赵广田家……
第二天,赵三德没有出屋,听说是跑肚拉稀了,一天也离不开粪坑,这一拉就是五天。等他的肚子好了后,村子后坡上的水塔已经建完了。
赵三德望着后坡上的水塔叹了口长气:“这肚子闹的,可误了我们赵家的大事!”
在自来水工程完工那天,县水利局的领导来了,县环保局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来了,村里很热闹。
赵广田的儿子赵局长喝着水,说:“这水,比我小时候喝的水还好呢!”
有人接话说:“赵局长就是喝这口井的水考上大学的。这回通上了自来水,今后梁后村的大学生会越来越多。”
赵局长笑道“那当然,梁后村会发生大变化的,村民们用上自来水就是新生活的新起点。”
那天,赵玉田的儿子赵局长代表环保局来检查验收梁后村的自来水工程,随同来的局办公室秘书小杨对局长父亲无私提供场地打井,为村民安装自来水的事很感兴趣儿,回去后写了篇消息投给了电台,很快播了出去。梁后村很多人都听到了,有的打电话告诉他,有的到家里来告诉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听了很高兴,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很好受。等人走后,他打开收音机调到那个频道,听来听去,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听到写他的那条新闻。
老伴一觉醒来,见他还一脸傻气还在等着听那条新闻,生气地说:“傻子,你还等啥呢?广播里的新闻一天一换,要听播你的那条等下辈子吧!”
听了这话赵广田“卟哧”下子笑了,笑的什么他自已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