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时间段的房间里并不是太亮,透过窗子往外看,春阳已升起来好久了,可它泼洒出来的光线却不并像这个时间段的夏阳一样,每一缕光线都能灼疼人的眼睛,而是在窗外稀疏的树缝间,每一缕光线都跟春天的细雨一样,斜织成了这个季节里特有的柔柔的光幕。大米放弃了拉上窗帘的想法,来到了洗手间的一面镜子前,他看到自己下唇上的燎泡足有豌豆大小,而且还不止一个,便想自己这几天过的是个什么破日子呢,被一些事情搞得懵头转向,别人是急火攻心,我这是急火攻唇,把自己的唇都搞起了一溜燎泡。大米猛地捶了一拳镜框,没想到挂镜框的一枚水泥钉突然从墙砖缝里蹦了出去,于是整面镜子便在他眼前晃悠起来,吓得他差点滑倒在了地面上。
大米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咬牙为自己做起了外科手术。他先是找来了缝衣针、酒精棉和刮胡刀片,接下来打着火机将缝衣针的针尖烧红,再用酒精棉消毒,然后就开始挑起了自己唇上的燎泡。由于紧张,大米的手便哆嗦得历害,他甚至在自己的鼻子尖上刺出了一粒血点。当大米终于找准位置挑向自己唇上的燎泡时,他好象听到了一种类如刺破气球的啪啪声,这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挤掉燎泡里的水后,大米就开始找起了黄豆来,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喊起了黄豆来:“黄豆你在哪儿黄豆你在哪儿?”喊了几声过后,大米哑然失笑,心说黄豆也不会答应,我把黄豆忘在哪儿了呢,我还是自己找找吧。大米是在自己的睡衣兜里找到那几粒黄豆的,他用刮胡刀片将黄豆切成两瓣儿,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唇上。“偏方上都说黄豆解毒,看它能不能把我的燎泡快快解下去。”这之后大米又开始照起了镜子,看着下唇上牢牢粘着的一溜黄豆,又自言自语起来:“出门办事我也不怕自己这形象好不好了,只要在唇上不长出豆芽来就行呀。”大米活动了几下身子之后,便从眼神里拧出了一股壮士断腕般的狠劲儿。
其实大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非常笨拙的,因为他脖子上一直挎着一根绷带,绷带托着他的左胳膊,X光显示,那上面有一截骨头被他自己刚刚摔劈了,气得他连石膏都没给自己打,就这么胡乱缠几下吊在了胸前。
大米的真名叫米仓,因为从小个子长得高,又好动,周围人就管他叫起了大米。“大米过来,跟我家门前的电线杆子比比个儿”,“大米过来,把那棵树尖上的鸟窝给我捅下来”,“大米过来,帮我打那伙高年级的孙子去”,“大米过来,你跳高不行你跳远总还行吧”。当时的人们就这样叫他。其实大米还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叫米囤,他们同在一个娘胎里的时候,他总是抢他姐姐米囤的营养,还把他米囤姐姐踹得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想告他的状却又隔着一层肚皮,就这样在娘胎里憋屈了十个月。待到他们两个出生时,大米母亲并没有使多大劲儿就把他米囤姐姐生出来了,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后又生大米时,大米母亲可就遭了大罪了。米囤无声无息地在那边的保温箱里躺着,大米母亲骂骂咧咧又薅接生大夫又挠助产士地在这边折腾着,终于把大米给折腾出来了,他这来到人间亮的第一嗓子,竟把保温箱里的米囤逗得嘎嘎嘎笑了起来。这听起来够神奇的吧,连当时产房里的接生大夫和助产士都感到很神奇。后来他们的母亲在床上揽着他们姐弟两个,右胳膊上的是二斤六两的姐姐米囤,左胳膊上的是六斤二两的弟弟米仓,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亲姐弟,在住院期间都成了产房里的一道稀罕景儿了。
一个人后天体质的好坏是跟他先天的造化紧密相连的。姐姐米囤跟弟弟米仓在他们人生的共同起跑线上刚抬脚开始跑的时候就输了,到后来周围人都将姐姐米囤唤成了米粒,有的人甚至在米粒前面还加了一个小字,“小米粒,你好吃的东西都让你弟弟米仓给抢去了吧”,“小米粒,你怎么个子还没长呢”,“小米粒,别让大风把你给刮倒喽”,“小米粒,谁又欺负你了”。周围人总是这样对姐姐米囤说。
可是三十年后,像米粒一样曾经不起眼的姐姐米囤靠自己的打拼,在南方的某座城市站稳了脚跟,聚在她身上的财富真的可以围成一个很大的囤了。而经年生活在辽西老家这座城市的大米,只是徒有米仓的虚名,高高大大的个子上没能挂住多少财富,倒是还时不时地求助姐姐米囤开囤给他这个米仓放钱放物放给养。
由于当年家境原因,大米并没有接受很好的教育,如果上溯到他的爷爷辈,那老哥仨读的可都是张学良办的呱呱叫的东北大学,大米的大爷爷毕业后直接去了美国,去后的第二年便遇上了空难;大米的二爷爷毕业后在当时伪满洲国的新京放送局潜伏了下来,后来成了林彪东野的一个活报剧团演员,在一次扮演反派角色的卖力演出中,被一颗来历不明的子弹击中身亡;大米的爷爷行三,毕业后去了戴笠的军统,还没做成一单情报,当地的天就变成了解放区的天晴朗的天了。于是米家大院就被这座城市的无产无业的贫民们给占了,然后米家大院里原住的老弱病残们,就被挤到了一个马厩。就这样,以大米爷爷为代表的米家历史反革命分子们,在新社会受到了长达几十年触及肉体和灵魂的强烈问候。
大米记得有一年他的爷爷端着一把小泥壶对他说:“孙子耶,你知道这把壶谁使过吗?”大米摇起了头;大米的爷爷说:“这把壶我爷爷使过,然后我爹你太爷爷接着使。”大米点起了头;大米的爷爷说:“孙子耶,你知道他们用这把壶泡过什么茶吗?”大米摇起了头;大米的爷爷说:“他们泡过这世间最好最好的茶。”大米点起了头;大米的爷爷说:“孙子耶,你知道你爷爷我现在泡的什么茶吗?”大米摇起了头;大米的爷爷说:“你爷爷我泡的不是茶,泡的是南山上的山枣呀。”大米点起了头之后,又摇起了头。
大米的爷爷从小泥壶里抠出了几粒山枣扔在嘴里,然后将枣核吐在了地上,说:“孙子耶,你爷爷我如今泡不起茶了,只能泡山枣了,真瞎了这把壶了。你知道什么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你知道什么是轮回吗?万事万物都有轮回,人得相信轮回,不相信轮回你永远活得不自在。”当时大米并不知道爷爷说的后半截话是什么意思,而当他长大后明白事理的时候,便感觉大半辈子活得不自在的爷爷却在最后时刻自在地死去了。其实在爷爷身上,大米还有了这样的一种真实感受,天若是一变,富人就会极其容易变成穷人,而穷人又会极其容易变成富人的。“如此没有保障的世道可让人怎么活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呢?”每当大米干不成什么事儿的时候,他都会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上这么一句话。
由此可见,大米的创业历程是何等地艰难。因为爷爷的军统特务身份,大米父亲的命运也没好到了哪里,黑五类崽子的帽子被他父亲从小学一直戴到了初中,然后又戴到了街道火柴盒厂,终于挨到了摘帽那一天有自由选择自己职业的权利了,他父亲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煤矿下井挖煤,因为这样能多挣些钱来补贴家用。那年月的井下安全保障不行,运煤的绞车动不动就从井下绞上来一具跟煤块混装在一起的尸体,大米的父亲到最后就是变成一具尸体跟煤块混装在一起从井下绞上来的。当时大米正是一个半大小子的年龄,唇上的胡须刚刚冒尖,毛茸茸软塌塌的,一点都不扎人。大米的父亲死了之后,大米的爷爷开始出马了,这老军统特务佝偻着身子,穿得破破烂烂地开始满大街拾荒。大米的母亲开始给周围邻居缝补浆洗,大米的姐姐米囤因为思念自己的父亲身体愈加不好,开始吃更多的药了。就这样,大米辞了学,为了支撑这个快要倒掉的家,他开始成了一个地摊的练家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官倒民倒盛行,几乎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倒,大米的出身注定让他进入不了官倒序列,他只能去做一个小小的个体民倒,他从广州贩过来洋人的二手衣服,他从哈尔滨贩过来老毛子的望远镜和大头靴,他从昆明贩过来私加工的白板香烟,他从拉萨贩过来偷猎的野牦牛蹄子,什么利大他贩什么。终于有一天,因为大米的贩功卓著,他的家里慢慢现出了一些生机,他的军统特务爷爷又可以将自己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握着那把小泥壶喝茶了,他的母亲又可以停下手中的活计唱上一段评戏了,他的姐姐米囤又可以静下心来捧着课本读下去了。
这期间,大米的同龄人都在课堂里读书,惟有他在满世界里乱跑。在他眼里,纸做的书仅仅是揩屁股纸而已,而同样是纸做的钱,却让他出奇地爱不释手。就这样,同龄人纷纷毕业空着两手在找工作之时,大米已是远近闻名的暴发户了。
一截时光像是在窗户缝中一晃的样子,就将大米推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因为大米是先立的业后成的家,因此他的这个家成得非常轻松,他非常轻松地娶到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漂亮女孩做了他的老婆,紧接着,她的老婆又非常轻松地给他生了个漂亮的女儿,结果呢,当一家三口人看上去其乐融融的时候,她的老婆更是非常轻松地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给他扔下了这个漂亮的女儿。
大米当时并不因为自己家庭的变故而心灰意冷,恰恰相反,这更激起了他的创业斗志,他告诫自己大丈夫不要儿女情长,如果那样的话就会英雄气短。于是,大米仍然挟着自己腰杆子渐粗的气势,琢磨着要干一番更大的事业了。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像天上掉了颗金蛋一样,硬生生地就砸在了他的眼前,看样子都溅了一地的财气。
一天,大米的爷爷又病了,而且这次病得跟以往不同,这个老军统特务看到四十多年后从台湾回来省亲的同学时,人家都是国军的退役少将了,可他却还在大陆被定格成了一个国军的中尉,这不由让他浮想联翩。更让这个老军统特务想不开的是,自己这四十多年就像草虫一样被踩来碾去,无人所知无人所晓,可是人家四十多年后一回到家乡,就被冠之以台胞,陪在人家身前身后的都是这座城市的头面人物,而他这四十多年呢,差点被整得甚至连同胞都没做成。这么一个真真切切恍若一出大戏的现实摆在眼前,横看竖看,怎么都让大米的爷爷想不开,这一想不开,就紧接着让这老军统特务的脑干也想不开了。由于脑干大面积出血,大米的爷爷甚至到临死时都没有清醒过来。
当时大米在医院伺候自己爷爷的时候,对床住着的是一个这座城市的局级领导,这个局级领导的脑供血量不足,总是瞌睡瞌睡再瞌睡,眩晕眩晕再眩晕,医院想给他调到特护病房,可人家很亲民,就愿意住在普通病房里,于是,大米就与这个局级领导有了交集。
大米早早就知道了这个对床病人的身份,他还知道这个局级领导不仅脑供血不足,而且他下边的老二也有毛病,总是尿血尿脓外加尿急尿频尿不尽尿分岔尿等待,龟头都肿得拳头般大小了。大米看着局级领导锃光瓦亮的龟头,心说我得将他提升到伺候我爷爷的标准才行,说不定哪天还用得上他呢。于是,大米的爷爷昏迷在医院的那一周里,他就像伺候爷爷一样伺候起了这个局级领导。其实大米并不知道局级领导的龟头为什么肿得跟拳头般大小的原因,局级领导也不好意思启口说出这个原因,他能说出那天自己在公园里跟女下属露天野战时,被有毒的细腰大黄蜂蜇到要害部位这个细节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局级领导看样子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大米,心说这一周人家伺候我完大头又伺候我小头,谁能做到这一点呀,我亲儿子也不能呀,以后他有什么事儿我得帮帮他。多少天后,还没等局级领导有所表示,大米就主动找上了门来,他来到局级领导的办公室,对领导问寒问暖,问完领导大头的暖又问领导小头的暖,把个局级领导问得心里一片敞亮。随后大米话锋一转,说:“项叔,我听说咱们东街的百货公司要承包给个人,你看我能不能接手这个活儿呢?”局级领导揉了会儿裆部说:“你小子的信息怎么这么灵呢,我正在研究合适的人选呢。其实呀大米,你不来找你项叔我,你项叔我也都想到了你,你小子放心好了,就凭你对你项叔我在医院期间如此精心伺候,我能不为你着想吗,我就是要把你扶上马,再送上一程。”
其实,这扶上马是有代价的,而再送上一程,那代价或许会更高。大米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他被局级领导的一个手下领着去有关部门盖了一圈戳儿之后,又在一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就由一个摆地摊的练家子,变成了一个商业城的总经理了。
可是时间一长,大米总感觉自己这个总经理的头衔是个伸手够不到的虚衔,他的女会计是人家局级领导派过来的,他的女出纳也是人家局级领导派过来的,甚至商业城里那几个部门经理的任免,他都没有决定权,更别说大宗进货、大宗出货的决策权了,他感觉自己这个总经理跟站柜台的售货员并无两样,只是徒有外人看不透的风光而已。于是大米便常常问自己,项叔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是不是看在我没文化的份上在利用我呢?我是他眼中那个精心伺候他的人吗?我真的感动他了吗?我拿上我的存折和贷款压在这里,我想创业却不能,项叔他这是想干什么呢?最后大米都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了:“项叔你有话明说有屁明放不带这样玩儿人的行不行。”
大米就这样在商业城总经理的职位上被架空了。闲极无聊的时候,他的想跟他项叔撕破脸皮的念头就蹭蹭地往起窜,可是他又怕他项叔的势力太大而有所顾忌。有一天,商业城的女会计拿了几捆钱来到总经理室,对大米说:“米总,这是你的分红。”大米用眼神送走了女会计之后,又把眼神挪到了那几捆钱上,心说这项叔也太他妈拿我不当一回事了,我一个总经理,是这几捆分红的待遇吗?不行,我得想辙了。
于是大米就找到了一个律师,将合同文本递过去给人家看。那律师扫了几眼之后把合同文本推了过来,说:“先生你不认识字吗?”大米说:“认识倒是认识,可我文化浅,有些字面下的意思理解不了。”律师说:“合同上的哪一条对你都不利,你还是个总经理呢,说白了你就是个比较高级些的打工仔而已,告诉你那个商业城不是你的。”大米听到这儿,一股火腾地一下子从脑袋上就冒了出来。
大米开始琢磨起了他项叔来。我明的整不过你我跟你来暗的行不。大米这样一想之后,便马上付诸了行动,他开始偷偷跟踪起了他项叔、这个他曾精心伺候过的局级领导来。一段跟踪时间过后,大米发现他项叔喜欢往一个旅店里跑,而且总是往这个旅店的同一个房间里钻。这期间让他有更大更震惊的发现是,他的商业城女会计和女出纳也喜欢往这个旅店里跑。于是大米打通了以前在广州捣腾二手服装时认识的一个朋友的电话,求朋友帮买一套最新式的偷拍设备,那个朋友也不客气,狮子大张口狠狠地宰了大米一把,说这套偷拍设备内地还没有,得从香港偷渡过来需要很多钱。大米这时却将钱当成了揩屁股纸,他连个哏儿都没打就答应了下来。
货到之后,大米用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将这套偷拍设备玩儿转了。那天他瘫坐在了椅子上,对自己说了一句感慨万千的话:“文化底子薄真是害死个人呀。”随后的某一天,大米找了局级领导出差在外的一个空当,用了一整个晚上,才在那个房间里完成了他的偷拍设备安装任务。
大米如愿以偿地搞到了局级领导的证据,然后像欣赏A片一样,如饥似渴地欣赏起了自己偷拍到的画面来。可是视觉疲劳过后,大米又对偷拍的同步录音感兴趣起来。同步录音里经常听到局级领导问“这屋子里有蜂子吗”这句话,而不同的女人们总是回答他“屋子里哪有蜂子,野外才有蜂子呢”这句话。惟独女会计听到局级领导这句话时,总是嘻嘻笑了几声,然后哄起了局级领导来:“噢不怕不怕,以后咱再也不去公园打野战了。那次蜂子蜇了你,肿在大哥鸡鸡上,疼在小妹心窝窝里,以后咱再也不去了噢乖。”直到这段录音被大米听过十遍之后,他才一拍脑袋明白了过来,随后又感慨万千地对自己说了一句:“文化底子薄真是害死个人呀。”
有一天,大米找到了局级领导,说自己不想承包这个商业城了,说想把自己投进去的钱拿出来去干别的事了,大米说:“项叔,我也老大不小了,你知道我是个离婚男人,我还上有老的下有小的,有几张嘴等着我去喂呢,我把属于我的钱拿出来,也好投在别处创业呀。”局级领导说:“这可不行,你才承包几天就想撤出,你现在撤出就是违约知道不,到那时你的钱不仅拿不到而且你还得往里面搭钱。”“项叔你就给我一条生路吧,你就想想我精心伺候你的那几天行不。”局级领导开始揉起了裆部,边揉边说:“小子,这是两码事,那个情我会给你补上的,可我让你承包这个商业城的情你总得领吧。”大米说:“项叔,那个情跟这个情一对一相抵了不行吗?”局级领导突然坚决地说:“既然你这样我也不管了,不过你的钱是拿不回去的,因为你撕毁了合同。”
这之后,出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场,这种冷场看样子都把屋子里的盆景冻掉叶子了。大米冷冷地看着眼前陷在沙发里的局级领导,终于亮出了他的杀手锏来,他将调子调得稳稳的,而且像一根钢丝一样直,然后瞄了局级领导的裆部一眼,说“项叔,你那地方好了吗?蜂子蜇在那地方,若彻底去了毒,那可是件很麻烦的事呀。”局级领导正在闭目养神之时,突然听到了大米这句话,差点从沙发上出溜了下来。
大米现在动不动就感叹,如果官员们都像他项叔那样遇到棘手问题却有着快速惊人的解决能力,那何尝又会有多年后的“政富十二秒哥”之传奇呢。
当时大米轻松地拿回了投在商业城里的钱和贷款加利息,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相当可观的一笔局级领导的特别关照资金。到后来都把大米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对他局级领导说:“项叔,请你原谅我这下三滥的玩法吧。”局级领导听后又扔过来几捆钱说:“别说了小子,我的玩法才下三滥呢,你如此修理我太他妈正确了。”大米登时感觉自己的文艺范儿十足起来,心想,看看人家,心胸多么宽广呀,真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呀,真不愧为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领导呀。
至此,大米跟局级领导的交集彻底中断了,而他的想干一场大事的创业计划也随之夭折了,那颗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眼前的金弹,自然也就变成了一颗哑弹,溅不起一丁点财气。
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在一天天地长大,自己的母亲在一天天地变老,大米有一天突然着急起来,他思量不能再仰仗着过去的那点老本坐吃山空了,如果这样下去,女儿的教育问题将来如何解决,老妈的养老问题将来如何解决。这样一思量,大米创业挣钱的迫切心情又开始高涨了起来。于是大米瞄上了炒股这个行当,这多轻松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只坐在一幕电子墙前看那上面飘红和飘绿就行了,可是没炒了几年,他就将自己的老本折腾进去了有三分之二,尽管米囤在南方不停地往他的米仓里添货,可他的米仓都漏得不成样子了,添进去多少就漏出来多少。到后来大米感慨万千道:“这他妈是我炒股吗,这是股炒我命呢,大西瓜进去,小芝麻出来,大鲸鱼进去,小虾米出来。”于是他来了一个彻底的清仓,从股市中退了出来。这之后,大米又瞄上了这座城市的废品回收行当。当时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中,各处都在大拆大建,整天乌烟瘴气的,大米合计着手里的钱,只能开一个废品回收公司了,这样成本底,找个开阔些的地方支个牌子就行了。看着废钢筋烂铁头一车车地运进来,大米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这样的高兴劲儿还没到一个月,门口的那个牌子就被一个外号叫黑贝的家伙带着一帮小混混给砸了。黑贝说:“城东城南这一片的建筑废品都是爷的你知道不,爷在这一片什么名号你知道不,爷命令你二十四小时之内痛快给我关门歇业,你知道不。”当时大米的舌头表现得相当地溜,跟黑贝说了一连串的知道知道知道。
大米一门心思想创业,可这些年来却是屡创屡败,这可急坏了他母亲。一天,大米母亲说:“大米呀,你不要老想着一下子挣来多少多少大钱了,你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吧,开个小超市不也行嘛,这多稳妥呀,虽挣不了多少钱,可每天却也多多少少有些进贡呀。”大米一听到母亲这话,便放下了爷爷使过的那把小泥壶捂住了耳朵。这让已上了高一的大米女儿喊了他多少声爸他都没听到。大米女儿把大米捂着耳朵的双手扒拉了下来,说:“米仓,我喊你爸你不回答,我只能叫你名字了。”大米看着自己发育很好的女儿直呼自己的名字,想发怒,却又一想,她从小也没个妈,就由着她冲我使性子吧。大米问女儿干啥,大米女儿说:“你给我买个苹果手机,要最新型的。”“你那个三星才刚买几天呀。”大米女儿说:“你买还是不买?给个痛快话。”“不买。”大米女儿说:“那好,今晚我不回家了。拜拜。”大米看着女儿噘着小嘴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心想这丫头多少次都夜不归宿了,这次要是不给她买,她还得夜不归宿。当大米女儿背着双挎包正要摔门而去之时,大米说:“闺女,别跟爸生气,爸给你买就是了。”
说句实话,这几年大米始终在女儿面前举白旗投降,这让大米母亲都看不过眼了。大米母亲私下里对大米说:“你看看你把你丫头都惯成啥样了,她想要啥你就给她买啥,她还没成人呢,成人后看你咋整。”大米说:“妈,你就别操心她了,树大自然就会直嘛。”
给女儿买完苹果手机的第三天,大米在街面上闲逛,逛着逛着,便逛进了这座城市的玉石玛瑙一条街,他忽然从这里发现了一个商机。这几年当地出产了一种叫战国红的玛瑙,色彩斑斓得令人眼花缭乱,雕出来的物件更是被抄得价格高得离谱。大米从玉石玛瑙一条街走出来的时候,心想,别人炒得了这石头为何我不能炒,我何不找个下家倒腾这石头一把。大米说干就干,马上联系好了南方的一个下家。大米心知肚明倒腾这些石头是违法的,这些石头已经被政府相关部门保护起来了,说是要留给子孙后代,而事实是,子孙后代的现世祖宗们眼下正通过各种门路在不停地挖着这些石头呢。大米偷偷摸摸地去了出产战国红玛瑙的那座山上考察了好几次,然后将自己所有的家底都砸在了那几十块石头上。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看似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的大米,恰恰就栽在了天衣无缝这四个字上。到后来,大米以石头充了公他进了局子的方式,给这单买卖画上了一个带引号的完美句号。
大米在局子里啃了半个月窝头喝了半个月白菜叶子汤之后,回到家里老实多了,他再也不想出去满世界里跑了,再也不想什么创业的事了,因为手头上没钱,他感觉自己再也没什么机会去咸鱼翻身了,他看上去都认了自己就这个命这一事实了。可是窝在家里时间一长,大米又有些心不甘,在屋里总是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干什么注意力都不集中。那天大米又接到了米囤的电话,告诉他又往他的卡里打钱了,米囤在电话里说:“米仓你别怕,你好好在家伺候咱妈照顾咱丫头就行,你放心,你们的生活质量保证跟我在南方的一模一样。”那边挂断电话后,大米抱着电话就哭了,心说我这个姐为我付出多大呀,我这六斤二两的还得让她这二斤六两的帮衬,到现在她儿子长这么大,都没穿过他舅买的一件像样衣服。
因为闲来无事,大米经常掐着那把小泥壶趴在四楼的阳台上往下望,看到楼下自己的三手车在一个角落里像个受气包一样,被搞得灰头土脸,看到宽敞处的豪车进进出出这个小区,心里总有不服气的想法,“本来那辆丰田霸道应该我开,怎么会是他呢?”,“那个宝马是自动档呢还是手动档呢?”,“那辆奔驰得一百多万吧,哪天我能开上它呢?”大米正在自言自语那辆奔驰的时候,就见从奔驰车里下来个穿校服的女孩儿,“这不是我闺女嘛,她怎么会从这车上下来呢?”大米将身子缩了回来。大米女儿上楼、开门、关门、扔钥匙、甩鞋、撇书包、再开门、再关门,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一点都无视坐在沙发上的大米。大米想推开女儿的卧室门却不得,便在厅里喊:“你快给我出来,我要跟你谈谈。”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突然从低音炮里涌出了一股动感强烈的重金属音乐,在音乐声中,大米女儿大声地回答大米:“我不跟你这个失败的父亲谈。”大米这会儿没有抱着电话哭,而是抱着小泥壶哭了起来,他想他再也没法跟自己十六岁的女儿沟通了。
大米只能给米囤打电话,想让她劝劝她侄女。米囤在那头说:“你等着,我先给她打电话劝劝她,等我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完了就飞回去,当面劝她。”
女儿这头还没放下,创业那头又被大米捡起来了,他就是想要给自己来个咸鱼翻身,“就是剩一根咸鱼骨头,我也要翻身。”大米攥着拳头对自己发誓道。那天大米看到母亲和女儿的心情都不错,都一起坐在了饭桌前吃饭,便对母亲说:“妈,你把房产证给我抵押出去,我贷点款还得干点什么呀。”大米母亲把夹菜的手举在半空来回比划着:“得得得,别跟我说这事,你都说一百遍了,你再把这房子折腾没了,我和我孙女就得去露天地住了。”大米听到这话瞄了女儿一眼,他发现女儿都没正眼瞧他,把他瞥得什么都不是。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都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这样的话用在大米身上太恰当不过了。有一天,一笔飞来的横财突然间就砸在了大米的身上,以至令他都恍惚了好长时间,感觉自己就像没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一样,他使劲儿地掐自己的胳膊,笑着说:“我操,还真他妈挺疼的,这是真的。”
这笔飞来的横财就是到现在,都会让大米从睡梦中笑醒。那天大米端着小泥壶用遥控器在乱翻着电视,翻到一个鉴宝节目时,看到一个长着方形大脑袋的主持人在拿着西瓜锤砸一个花瓶,一西瓜锤下去,碎片就铺了满地。这吸引了大米的注意力,紧接着一个女士拿着一把小泥壶上来了,专家们仔细把看着这把小泥壶的时候,出现了特写,这一特写不要紧,把个大米都看呆了。大米看看电视上的特写,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小泥壶,它们两个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样。这让大米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最后,专家看了好一阵子壶底之后,给了那把小泥壶的市场定位价是二十万。这个数字把大米惊得差点将手中的小泥壶掉在了地上,这是我爷爷的爷爷使过的壶,传到我手里不容易呀,我不能再用它了,我得把它包起来放好,说不定它还是个宝贝呢,如果像电视上那样能卖上它个二十万,那我的创业启动资金不是又有了吗?大米的好奇心上来了,他也学着电视上的专家看起了壶底,壶底上有一方印章,那弯弯勾勾的字早已被经年的包浆糊住,于是他就找来了一个水泥钉,咔哧咔哧地划起了被糊住的字来。到最后,大米也没看清那上面印的究竟是什么字,甚至究竟是几个字。
那段日子,大米成天抱着他的小泥壶往古玩市场跑,跑着跑着,各路文物贩子便都熟悉起他来了。贩子们眼尖,心里都明白市场上有一个叫大米的家伙的怀里抱着一个真玩意儿,多少年了,他们买假贩假,对自己的职业操守都有些怀疑了,于是他们出了好几种价位的钱想买他的宝贝,其中有个贩子都出到十万了,大米咬咬牙还是没有卖,他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的小泥壶憋到电视上二十万的那个价位上。
一天,大米抱着他的小泥壶又向古玩市场走去,刚到市场大门口,就被那个要给他十万的文物贩子截住了,贩子好说歹说,将大米领进了市场旁边的一个茶室里。这之后,贩子向大米介绍了一个正在喝茶的人,贩子说:“大米兄,这是江苏的程老板,在咱们这边开矿,他喜欢古董什么的,你们两个探讨一下呗。”大米看着眼前带着金丝镜的程老板,谈吐作派不像是自己家乡黑贝一类的糙人,就将怀里揣着的那把小泥壶亮了出来。程老板接过这把小泥壶,翻过来调过去足足看了有十分钟,起初他神态静好气喘如丝,到后来他便胸脯起伏气喘如牛了,大米甚至都看到程老板放下了小泥壶一段时间,左右手轮番掐起了自己的虎口,边掐边大声地问大米:“这个款你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大米不知道什么是款,当程老板指着壶底的那个印章时,他才如梦初醒,说自己用水泥钉划的,想看清那上面的字儿。程老板听到这话,从镜片后面射出来的目光,差一点秒杀了大米。
程老板对大米说:“这位先生,这把壶你要多少钱?”大米连想都没想,说:“二十万。”程老板对大米说:“这位先生,你若不把这个款用水泥钉弄砸了,我会给你二十万的。”大米说:“弄砸了也二十万,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卖。”程老板对大米说:“这位先生,那我就依了你,二十万,我们成交。”
大米这回不抱着那把小泥壶了,他已经抱着二十万的现金了。当他与程老板分手道别时,因好奇心驱使便问了一句:“程老板,那上面的款是什么字呀?”程老板看上去眼睛湿湿的,说:“那上面的款是寿珍二字。”大米噢了一声之后说:“这可是我爷爷的爷爷使过的壶呀。”程老板使劲儿点着头说:“我信你这句话。我告诉你吧,这把壶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亲手做的呀,我现在把它请回家了。”说完,程老板竟喜极而泣,放声大哭起来。
大米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得到了这笔横财。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把小泥壶的制作人程寿珍,在中国的紫砂壶界,究竟是怎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他只知道那把小泥壶又被制壶人的后代花钱请回去物归原主了。“这是件多么开心的事呀,他好我也好,真带劲儿。”大米颠着怀里的二十万块钱自言自语。
其实,如果大米知道这把小泥壶的当下市场价格,并以当下的市场价格卖出去,那他现在就不会因为资金短缺而被急得满嘴燎泡了,他的米仓再生资源利用公司,或许早就红红火火地开起来了。
大米总以为自己用小泥壶换来的这笔钱,投资一条废旧轮胎胶粉生产线足够了呢,可是当他在郊区租了块地盖起了厂房之后,发现进全这些设备的钱却不够了。当时加工废旧轮胎的分解设备机组、粉碎机组已经进来了,而钢丝胎、尼龙胎两用的胶粉筛分磁选输送机组,却还在遥远的厂家敬候着他的佳音。不过,那个令人读起来很拗口的机组,没有等来大米的佳音,等来的却是大米时不时的叹息声,以至让那几个招聘来的工人,因闲得膀子生疼,也都跟着他一起叹息起来。
大米一次次地往各个商业银行里跑,其中有好几家商业银行的业务主管将他的资料拿过来一看,几乎都这样说:“昂,你是小微企业呀,我们不给小微企业贷款,就是拿你的厂房与设备做抵押,我们也不给你贷,因为我们担不起你这个心。”可是有一家商业银行的业务主管将大米的资料拿过来一看,便说:“昂,这个很容易,我不管你是小微大微还是赵薇,你能给我从这笔贷款里抽百分之几吧?说白了,就是给我自己抽回扣。”大米一听有门儿,说:“我不懂得抽多少,领导你也别抽我高你也别抽我低,你就抽我个中间数吧。”业务主管说:“那我得必须先抽你后贷你。”大米当时把脑袋点得像鸡叨米一样。就这样,在傍晚的大街上,大米被这个业务主管不费吹灰之力,就先抽去了一笔钱。等到第二天早晨大米去这家商业银行提那笔贷款之时,他刚推开旋门进入大厅,就看见这个业务主管被两个警察架着,噔噔噔地从楼上走下来了。大米看着眼前的一切,要不是身边的一把椅子背支着,差点自己就抽了过去。
看着厂房周围堆成了山的废旧轮胎就是变不成胶粉,大米的嘴能不起燎泡才怪呢,他哪里禁得住这样折腾呢。
现在,准备下楼的大米摁摁自己下唇上的黄豆,感觉已经牢牢地粘在那儿上了,于是,他找个口罩戴了起来。大米对来自各大商业银行的贷款早已失去了信心,自己是小微企业,京剧里唱“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说的正是他这样的最初草创者,人家是瞧不上眼的,他只能跑别的钱道了,高利贷他不敢琢磨,怕最后落个血本无归的下场,向米囤张口借钱,他又开不了这个口。怎么办呢?
就在一周前,大米去了一家融资租赁公司。这是家刚开张的公司,满公司都是装潢的油漆味,里面的员工穿着正规,白衬衣像是还没过头水一样。大米吊着膀子动作迟缓,不时地咧着嘴跟他们介绍自己的窘况,他还用一只手开着车,将其中两个人拉到自己的厂子去考察。那两个人看了一遭他的厂子,又翻了他的一通进货台帐,然后告诉他需六个工作日给他答复。可是眼下的第七个工作日已经到来,那边的答复却迟迟未回,这不由让他心烦意乱。
大米出了自己家的楼口,不远处那个摔劈了他胳膊的破井盖子,已经换成新的了。大米来到井盖边,望着脚下,他看到蚂蚁在井盖的十字形沟槽里爬来爬去,乱糟糟的队伍一点都不成形,就想自己不也是只现世的蚂蚁嘛,自己这些年来乱糟糟地往前走,跟谁结伴搭过队呢。大米想抬脚踩死那些乱糟糟的蚂蚁,可是脚抬到半空之时,却又收了回来。“我也不指着那个什么融资租赁公司了,我得自己想辙了。”突然,大米瞄上了自己那个受伤的左胳膊来,然后迅速地将绷带从脖子上摘下,团成一团扔到了垃圾堆里。
这时节的辽西春天很美,万树正在伸芽,山桃花和山杏花由着自己的性子,在远处的山坡上开成了一片一片的粉白与粉红。大米此刻无心关注身边的美景,他正端着左胳膊走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他知道前面有个急转弯,是通往外县市的主要出口,他要在那里利用自己受伤的左胳膊,主动制造一起车祸,看看能不能将剩下的那个机组,用这个碰瓷讹来的钱买回来。
大米看似若无其事却非常机警地贴着主车道走,他放过了一辆辆本地牌照的车,当他远远地瞄上了一辆外地牌照的豪车之时,甚至不会回弯的左手,也被他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成败在此一举,我要冲啦。”大米从心底默默地发出了这一声喊。
可是大米最终没有迎头冲过去,而是在启动碰瓷计划的刹那间,自己楞是把自己叫停在了原地。此刻,大米瘫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满脸是泪,对自己嘟嘟哝哝道:“我都在项叔身上干过一次下三滥的事了,我不能再干第二次了。”
这之后不久,是一个电话让大米从瘫坐的马路牙子上站了起来。那个电话说“米仓先生,因我们这里网络升级的缘故,请原谅我们迟复您一天。现在正式通知您,您申请的那笔款项,我们融资租赁公司已决定支付给您,麻烦您现在就过来吧。”
大米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得抱着左胳膊一直在马路牙子上跳着叫着唱着。那个外号叫黑贝的人开着奔驰路过此处,对副驾驶位置上的一个女孩儿说:“看那个傻逼是不是疯了?”那个女孩儿探过身子一看,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你他妈才傻逼呢,停车停车,停车,那是我爸。”
原载《满族文学》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