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来手艺人吃香。在大凌河南北营子,庄稼人对手艺人都高看一眼,被叫作这个“匠”那个“匠”,大事小情都往人眼前站。黄道营子的福运十五岁那年跟舅学会杀猪,这猪越杀越精,便进入手艺人圈子,被人们称为“杀猪匠”。
杀猪这活儿比不得木匠瓦匠纸匠,只要心灵手巧,肯吃苦就行,而杀猪得有胆量和力气,缺一不可。福运小时候家里死穷,喂不起猪,进了腊月门儿,听见营子里谁家猪叫嘴里就流哈拉子。在他十五岁那年,父说:“今年咱也杀猪,杀不起大的杀小的,也算过一回年,不然到阎王爷收人时也屈的慌。”于是,福运妈就实心实意地喂,福运哥几个一心巴火盼着猪长大,把肉吃到嘴。俗话说:“没有土打不起墙。”家里人还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猪,尽管福运哥几个上山挖菜,下地割草,帮助喂猪,那猪还是不见长,进了腊月毛着才一百多斤。父说:“那也杀,就是一堆骨头也啃,不能让孩子们白盼一回。”说是说,到杀猪那天,一家人又犯了愁:请人杀,一顿饭得炖十来斤肉,走时按规矩还得给杀猪匠带二斤,这一吃一拿小猪就得卸掉半个屁股,都心疼。福运想了想,把心一横,说:“我杀!”父眼一瞪,把福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问:“你行?”福运狠呆呆地说:“没有不行的事!”说着,就叫妈烧水,爷几个手忙脚乱进圈把猪抓住,捆牢,抬出圈,放到摆在当院的饭桌上。福运说:“看好。”就进屋找出爷爷当儿童团时用的扎枪,在缸沿上蹭得咝咝吃,转眼间雪亮。他拉开架势,一咬牙,端起扎枪照猪的心口窝捅去,血顺着扎枪杆子喷出来,两手紫红。过后,福运说:“杀猪有啥了不起的,我也能干!”过了年,福运到铁匠炉打了把大号杀猪刀和一杆挺杖,便干起杀猪行当。
福运学会杀猪,肚子里就有了油水,个头猛长,力气大得惊人,把猪杀得光腚裹脚──干净利落,找他杀猪的人也就多了起来。福运杀猪不象别人兴师动众,人喊猪叫,从开始就单枪匹马干。他嘴叨杀猪刀,边走边系绳套儿,一偏脚跳进猪圈,把猪赶到墙角,冷不防飞起一脚踹住猪脖子,把猪象钉住似的堆在墙角。接着,随手用绳子套住一只前腿,然后再斜着套住一只后腿,四条腿交叉套牢后,抬脚跳出猪圈,东家这才叫人呼三喝六地把猪抬出圈,放在长条桌上,让福运捅一刀子放血。接着,福运手脚麻利地吹气、刮毛、开膛、卸肉、倒肠子,看得别人眼花了乱。福运杀猪速度快,有时活急一天能杀十头猪,挣回几十斤肉,家里人也跟着吃香喝辣的,说:“这活儿给县长也不换!”
到二十三岁,福运杀猪已杀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大凌河南北两岸很有名声。一年,乡食品站雇他杀猪,讲好杀一头给十块钱。福运问站长:“站里有多少头猪该杀?”站长说:“二十三头。”福运说:“你就多找人收拾吧,我一天都杀了。”站长不信。福运说,他杀不了一分钱也不要。第二天,福运太阳出山开杀,不等太阳落山就把二十三头猪全部放倒,弄得浑身上下血淋淋,看热闹的人连声叫好,站长乐得围着福运屁股转,晚上管足福运一顿酒肉,结帐时又另送一副猪下水。
日子这么有滋有味儿地过着。家里有吃有喝有零花钱,腿勤的媒人盯住了福运,大凌河南北两岸的好女人象漂亮的蝴蝶直往福运身上飞。然而佳人命薄。福运连娶三个俏媳妇,都过不到三年便得急病死了,连孩子也没给他生一个。人们在背后嘀咕,说福运杀猪杀红了眼,杀的猪太多了,那些猪在阴间向他讨命,而他的命硬,收不去,就把他媳妇收去了。福运知道这都是些屁话,可是心里也犯掂掇,觉得怪对不住死去的媳妇,想起来心里难受。
福运身边没有牵挂,日子过得也没个规矩,睡觉没准时间,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在外面吃肉喝酒,在家也是喝酒吃肉,身上出汗都油汪汪的,老也不断猪毛味儿。
一天,在饭桌上,村会计对福运说:“兄弟,再说个人吧,不然晚上回去还得睡凉炕。”
福运吃豆腐似地把一块肥肉片子吞下,无所谓地说:“我是个害人精,再结婚还不得把人家害了。拉倒吧。”
会计笑道:“你那几个媳妇都苗条瘦小,象是富贵人家的千斤小姐,走道一脚踩不死个蚂蚁,一看就有病,不死才怪呢。我给你介绍的是我小姨子,身子骨壮实,长得也拿得出门去。去年男人到沈阳打工出车祸死了,有个4岁的丫头。”
听说是会计的小姨子,福运眼睛一亮,脑海中立时浮现出村会计媳妇俊俏的的模样,心里痒了痒,嘻笑道:“有孩子倒好,那我可就不劳而获喽!”
会计笑得呲牙咧嘴:“和你成了连襟可就有肉吃了。”
福运说:“有肉吃。”
会计问:“那就相相?”
福运说:“相相。”
有了这话,相看之前,福运几夜睡不好,心里老想着会计媳妇,杀猪时走了神,刀尖儿刮破了手指,相会计小姨子那天手指还用药布包着。会计小姨子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这是咋的拉?”说着,伸手在他包着药布的手指上轻轻地摸了摸,福运身上立时就通了电,偷眼一瞅,见这女人比会计媳妇还俊几分。
两人同意,没用二话。时隔一周,福运在一家喝完杀猪酒,乘着酒兴,拎二斤肉骑车子去了会计小姨子家,把肉“叭叽”扔到锅台上,说:“给孩子吃,净是瘦肉。”
女人迎上来,脸上笑出了蜜。
夜里,福运睡在女人被窝里。完活儿,他喘着粗气说:“咱都是二茬子人了要回炉就趁早,把婚结了吧。”
女人勾着他的脖子,甜声甜气地说:“想结婚也行,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福运心急火燎地说:“说吧,别说一件,十件我也答应。”
“你不许再杀猪了。”
福运一愣:“不杀猪我还能干啥?”
“杀牲口的人命硬着呢。”女人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人,现在只要不犯法,干啥不吃碗饭呀!”
福运从眼神儿里明白了女人的心思,想了想,就说:“我听你的,从今往后不杀猪了,我到集上卖刀去,卖一份十块钱呢。”
女人无声地笑了。
福运杀猪远近有名。从这天起,他就掖下夹着杀猪刀和砍刀在邻近几个集市转,给卖肉的掌刀,卖完了收十块工钱。福运卖肉有道,手也麻利,买主说称多少,他手起刀落,肥瘦均匀,往秤盘上一摔,正好,卖主只管收钱。这一切都是转眼间的事,直到卖完,案上也不剩一点碎肉。有时集上卖肉的多,他就一刀卖多主,几个案子兼顾,却丝毫不乱。时间长了,谁家杀猪卖肉都愿意找福运这把刀,说他卖肉不剩肉,还不掉秤,手艺耍得精。
一次,福运见到女人又急了,说:“咱结婚吧。”
女人把福运卖刀挣的钱又数一遍,说:“咱买上彩电就结婚,半辈子人了,别屈着自己。”
福运一想也是,女人已是自己的人了,结婚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啥,就继续卖刀,挣了钱几天交给女人一次,女人就又向他报一次钱数,说:“买彩电快了。”
五月节前,福运去边杖子集卖刀。他给一个卖主砍出一半肉的工夫,从路边小吃部晃出一个醉汉,到跟前抓过刀子,说:“我看刀快不快。”说着就往肉上砍。福运一把抢了回来。
醉汉朝福运抡起一只拳头:“咋?你想杀我!”
福运阴着脸说:“我是杀猪的!”
醉汉就摇摇晃晃地骂:“吹你妈的牛×,杀猪?你把我杀了才算有尿呢!”
福运一甩手把刀子扎在案子上,刀身抖抖地颤了一顿。
这时就围上来一群人,都瞪着眼睛不说话。
醉汉把两只手“叭”地摔在肉案上,瞪着福运叫号:“是小子就一只手选一个指头,不是小子我砍你的!”
福运一声冷笑,猛地把刀甩下,剁掉醉汉左手半截食指,正要再剁右手,醉汉吓得惨叫一声跳出几步远,人群便惊恐万状地炸开,眼盯着案上的半截指头发呆。
福运被关进了县城的拘留所。后来,法院判他蹲一年牢。
女人到劳教所去看福运,见他剃着光头在干活,眼泪碎珠子似地掉下来。
福运说:“别哭。”
女人飞快地抹了把泪,忙着说:“我不哭,不哭!”
福运说:“等我出来时你来接我,要带着买彩电的钱,这之前就不要来了,孩子在家没人照看。”
女人用力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期满,女人穿戴一新来接福运。两人进饭店吃饱,到商场给福运买了身西服,穿上,又到家电柜台左挑右选买了彩电,这才坐客车回家。下了客车,两人抬着彩电往家走,路过铁匠炉,福运站下,让铁匠给打一把杀猪刀。
女人问:“干啥?”
福运说:“我还想杀猪,不再卖刀了,卖刀不如杀猪痛快。”
女人说:“结了婚再说吧。”
福运说:“结了婚再说。”
两人抬着彩电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