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五多一点的身高,左手挎着个装满野菜的乌黑的大荆条筐,后背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旧布袋,右手在肩头下拽着扎得紧紧的袋口,还得小心着脚下活动的错脚石,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圆球,从西山坡向下缓慢滚动。
村中央大槐树下的阴凉里,几个年轻媳妇围着一张小方桌在打扑克,靠东坐着的那个白胖媳妇抬头向山坡扫了一眼,向对面染着黄头发的媳妇说:“你婆婆回来了。”
黄头发是她的大儿媳妇,打扑克输着钱,心里正不痛快,听见胖媳妇的话,连头都没回,掏出手机扫一眼:“都啥时候了,眼瞅着做晌午饭了,才回来!一天把她闲的,都不知道干啥好了!有那功夫拾掇拾掇屋,归置归置当院,不省得片儿扇儿的!我这个婆婆,放着正经活不干,老惦心那几垄破地。你刚才出几张?”她问左边瓜子脸的媳妇。
“自己查去。还别说,你婆婆五十好几了吧?还挺能干的。”
“六张啊,我管不上。她从小就是干活的命,还没记事儿呢,她妈就死了;刚上俩星期学,她爸就不让她念书了。在家做饭喂猪,啥活都干,没听说吗,苞米饼子贴糊了,粥熬稀了,都得挨打。她后脑勺上有个疤瘌,是她爸用火钩刨的。该你洗牌了。”
“你替我洗一回能咋的!不过这样的人都皮实,从来没听说你婆婆长病生灾的。”
“吃五谷杂粮,咋能不长病,也长,有一回发高烧,挨她坐着都烤的慌,吃了一片半扑热息痛,睡一觉,醒了,没事了,该干啥干啥。哎你摸牌快点。”
“听说她十八结婚,十九就养活老大了?”
“啥十九?那是虚岁,养活老大那天,她正好过十八岁生日。”
待她走近了,大儿媳妇瞥了她一眼:“晌午做啥饭啊?”
她停下脚步,抬手擦了一把顺着头发往下流的汗水,“你奶奶要吃蚂蚱菜馅的蒸饺子,我到地边薅一筐来,今年雨水少,长得不水灵;山杏倒是没少结,我摘了一袋子。”
“破野菜有啥营养啊?你孙子可正长身体呢。”
“那我再给他炖一碗鸡蛋羹。”
“一天天的就知道鸡蛋,你要是不养那几只破鸡,也不是给你孙子吃啥!”转头吆喝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别玩儿你那个破遥控车了,回家把衣裳换换,让你婶儿奶奶给你洗洗。”
她不再吱声,往家里走去,刚到院子中间的杏树下,一只鞋从敞着的窗子里飞出来,“啪嗒”一声,正打在她的小腿上,她没防备,一个趔趄,荆条筐从胳膊上出溜下来,在地上滚了个大半圆,倒扣在从后背掉下来的布袋子上,吓得地上正在觅食的鸡“呱”的一声,扑起一地的尘土。她的婆婆靠着屋门,张着缺牙的瘪嘴,怒斥道:“又不是头一回挨打,一惊一乍的,你作死啊?”
他男人伏在窗台上喘着粗气:“把鞋给我拿回来!薅把菜也得俩钟头,你在那儿等着菜长出来的呀?”
她猫腰捡起地上的鞋,走上前去放到窗台上,刚转身,男人伸手抓起鞋,鞋底狠狠地拍在她的肩头上:“你个丧门星!”
她连头都没顾上回,走到杏树下,猫腰把蚂蚱菜倒出来,蹲在地上,两手蜻蜓点水一般地,把根儿和有斑点的叶子择下去,翠绿的部分重新放到筐里,婆婆拿着两个苞米皮拧编的坐垫过来,自己坐一个,塞到她屁股底下一个,也动手择菜。她感激地看婆婆一眼,婆婆并不看她,盯着手里的菜:“别怨他打你。不是我说,从小缺爹少娘的孩子,有几个命好的?谁挨着你谁倒霉!他一个半截塔似的老爷们,在煤矿下几年井,说风湿就风湿了?那下井的人多了,别人咋实巴实旺的啥都能干?还不是你妨的吗?他一天坐在那儿,能吃能喝,就是啥都干不了,能不心焦吗他?打你咋啦?”婆婆越说越气,啪地一下,摔下手里的菜,进屋去了。
她把择下来的东西划拉起来,扔给圈里哼哼唧唧的猪,地上扫干净,又到井边压上一桶水,把菜洗净了,洗菜水倒进菜畦,捡起孙子扔在地上的衣服,泡在井边的洗衣盆里,自己顺便洗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转身到南墙根儿抱一抱苞米秸,进屋点火烧水烫菜。火着着的功夫,又跑到院子里的倭瓜架下,揪下几片倭瓜叶,洗净了预备铺蒸饺子的平屉。婆婆从里屋出来,边烫面边问:“西坡地里的草多吗?”
“不算多,我顺手薅了。”
婆婆数落道:“累死你活该!把个儿媳妇惯的,横针不知竖线,你就不会支使支使她?”“她又不听我的,有支使她的功夫,我早干完了。”
“啥你干完了?又说我啥呢?”大儿媳妇一脚跨进门来,“你不称心,我还不愿意呢!一家子的老弱病残,就老二一个年轻力壮的,还硕士博士地念起书来没够!要不是你们拖累,老大在外面打工挣钱,我们一家三口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早过好了!咱们分家!”
她赶紧把身体向灶火门靠靠,回手把地上的苞米秸拢过来,给儿媳妇的脚下清理出一条道来。儿媳妇却并未进屋,而是靠在门框上,抱起双臂,“我说,咱们分家!”
她扭头仰视了儿媳妇一眼,低下头往灶里添柴。炕上的男人听着灶间的动静,叫着她的名字,骂着:“你个败家娘们呀!”
饭菜一样样地收拾到桌子上,把灶间归置利索了,圈里的猪早不耐烦了,咴儿咴儿地嘶叫着,她忙搅和两下泔水缸,舀了两瓢泔水倒到槽子里,那头半大猪一边滋滋地喝着,一边快乐地哼哼着。等她给孙子洗完衣服,进屋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乱七八糟,桌边一个人没有,各自回屋午睡了。她抓起一把不锈钢小勺,把孙子剩下的一碗底鸡蛋羹刮下来填进嘴里,拿起不知谁剩下的半个菜饺先吃了,把盆里剩下的半碗稀饭喝了,随手敛罗起满桌子的南瓜叶,出去扔到猪圈里。桌子上清爽了,这才坐下来,忙三火四地吞了两个菜饺。
把碗筷刷洗干净,她感到上下眼皮直打架,便舀了一瓢凉水洗了两把脸,拎着一个旧簸箕,坐到当院的蒲团上,倒出布袋里的山杏,两手一捏,杏核便掉到她面前的簸箕里。等杏核晾干了,把杏仁砸出来,到时候会有专门收山货的人来买走,变成她读硕士的二儿子生活费的一小部分。她迷迷糊糊,几乎半睡半醒的做着动作,脑袋会猛然地垂下去,打一个激灵,清醒那么几十秒,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午睡刚醒的小孙子揉着眼睛凑过来,“婶儿奶奶,我妈让你给我洗澡。”
她睁开眼睛,笑着说:“嗯,婶儿奶奶给你弄热水去啊。”
孙子拉着手往起拽她,“婶儿奶奶,胖丫给她奶奶就叫奶奶,我为啥给你叫婶儿奶奶呢?是因为我爸爸妈妈把你叫婶儿吗?你不是他们的亲妈吗?”
“是亲妈啊,我不是命硬吗,把我妈妨死了,把你爷爷妨病了,要是再妨我的儿子和孙子,我活着还有啥奔头。你太奶奶说,你爸爸和你二叔给我叫婶儿,你给我叫婶儿奶奶,原表示你们都不是我的亲人,我就妨不着你们了。”
孙子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恍然大悟,长长地“噢——”了一声说:“好险!得亏我没管你叫奶奶!”她看着千灵百怪的孙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孙子这一闹,她彻底过了困劲儿,便烧了一锅水,给孙子洗过澡,进里屋对男人说:“你头发又长了,我给你剪剪吧,有现成的热水,剪完正好洗洗。”
男人翻了他一眼,把身体挪下地来,拿起靠在炕沿边的拐杖,走到当院的杏树阴凉里。她随后端出一把垫着棉垫的旧椅子,上面放着盛推剪的纸壳盒,她让小孙子帮着拿推剪,扶男人坐下,回屋找出一块专用的旧格布,仔细地围在男人脖子上。正剪着,外面有人叫大儿媳妇的名字,大儿媳妇在屋里亮着嗓子应了一声,手里掐着一副扑克牌急步走出来,扫了一眼地上的山杏说:“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早点把山杏捏完了,利索的收拾起来,别在这儿堆堆着。”她答应一声,儿媳妇并没停下脚步,大槐树下那几个年轻媳妇已经喊了好几声了。
婆婆跟出来,盯着孙媳妇的背影,愤懑地说:“连个儿媳妇都管不住,也不知道你这个婆婆是咋当的。”
男人反手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废物!你就是一个废物!”
虽然天气很热,男人有毛病,怕风,不敢在当院洗头,回屋仰躺在炕上,头部伸在炕沿外面,她把椅子上的棉垫拿掉,换上一盆热水,放在炕沿下,动手给他洗头。她自己也想洗洗,可是看见西面的天空起了黑云,怕真的来雨,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见婆婆噜嘟着脸打扫地上的头发,便又忙着捏杏核。
她不时地瞟一眼天边,手里飞快地忙着,刚把地上的杏皮收到猪圈里,越来越近的雷声带着豆大的雨点,把儿媳妇和孙子撵回家来。孙子跑到屋门外,回头对她甜脆地喊了一声:“婶儿奶奶,我晚上要吃你做的手撖面条!西红柿鸡蛋卤哦——”
她嘴里答应着,顶着雨往屋里抱柴禾,晚上不烧火是不行的,男人必须睡热热的火炕;又跑进园子里,摘了几个西红柿,雨下时间长了,园子该进不去人了。
上衣被雨浇的湿透了,也没顾上换,舀一瓢清水洗了手和脸,一边和面擀面,她觉得手腕子酸酸的,心想,晌午饭后吃两片去痛片好了,可是现在不能吃了,吃晚了夜里该睡不着觉了。吃晚饭的时候,儿媳妇一边往嘴里扒拉面条,一边说:“面和的忒软了吧?面条一点都不劲道。”
她在外屋里,就着煮面条的热汤,搅进去两碗苞米面,把中午包饺子剩下的野菜也加了进去,熬成猪食。听了儿媳妇的话,也没吱声,心想,今天实在是揉不动了,下次真得把面和得硬点了。
她喂完猪鸡,进屋吃饭的时候,泡在水里的面条都朽了,西红柿鸡蛋卤也没了,她捞出面来,夹上一筷子咸菜,搅拌两下,唏哩呼噜地吃了下去。待她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利索了,电视上已经开演晚上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了,她上炕铺上被褥,和衣躺下。男人从电视上收回目光,看着她的脸,叹着气说:“唉,你这个命啊。”
她没有听到男人的话,她已经响起了低沉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