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兵的来了，当兵的来了！”铁蛋光着脚没命地从山坡上往下跑，边跑还边大声喊着。

附近耕田的乡亲们听到，神情慌张地往家里跑。村子里的人听到，也都急慌慌地忙起来。没几分钟，村口就窜出好些个大闺女小媳妇，她们怀里都抱着小包裹集体往后山逃去。

以前村子里来过几次当兵的，那简直是强盗，是见啥抢啥。每次当兵的来，村子都要被洗劫一空。乡亲们院子里能喘气的鸡鸭鹅，屋子里的粮食棉花，还有地里的大黄牛、大驴大马，反正是能牵走的都不会留下。

抵抗？不行！面对黑乎乎的qiang口，乡亲们是敢怒不敢言。最初刘老栓抗争过，两个歪戴帽子兵，把他家唯一能耕地的大黄牛给牵走。老栓急了，抄起墙角的铁锹追上去就砍。结果，被砍中的那个倒下了，旁边的那个冲老栓就是一qiang。老栓媳妇扑上去咬那个当兵的，结果被当兵的用qiang托砸在脑袋上。女人像面条似地滑到地上，再也没起来。

从那以后，乡亲们凡是看到有当兵的来，都是默默地蹲在墙角，你爱拿啥拿啥。次数多了，乡亲们被逼的长了心眼，开始藏人藏东西。等强盗兵撤走，乡亲们才会跺着脚、蹦着高地吐唾沫骂娘，但都于事无补。

这次铁蛋在山坡上看见又有军队开来，忙给村里人报信。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急忙行动起来。在地里干活的乡亲顾不上活计，跑回家让闺女媳妇把值钱的物件都包起来，抱着往山里逃。男人们则把好逮的鸡鸭鹅嘴巴用布条缠住，然后扔到事先挖好的地窖里，在上面盖上几捆玉米秸。把屋里的粮食口袋背上，也开始往后山跑。地主家驴马多，干脆把缰绳都解开，几鞭子抽下去，牲畜疼得疯了般尥着蹶子跑没了影儿。

等当兵的走到村子附近时，刘家庄这个不大的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头老太太。几位年长的老者，围坐在村口的大柳树下，静静地看着大部队走过来。很奇怪，这支部队和以往的强盗兵穿着打扮不一样，每个人帽子上都戴着颗红五星。行为举止更是大不相同，部队到村口就停住了。以往那些当兵的，如疯子般嗷嗷叫着，更像是成群的蝗虫涌进村子。看什么都红眼，能抢的拿的都往身上挂巴。

铁蛋陪在几个老大爷身边，瞪着黑乎乎的小眼睛盯着眼前的队伍。他黝黑的小脸蛋上表情非常严肃，眼睛里喷着怒火。他亲眼看到老栓被打伤、媳妇被打死的惨状，对当兵的恨之入骨。

忽然，队伍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人，像个小头头。他旁边还跟着两个比铁蛋大不了几岁的小战士。眼镜走到大柳树下，和蔼地打招呼说：“老大爷，我们是红军，是咱老百姓的部队。我们想用钱买点你们村里的粮食和蔬菜。”几位长者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都在嘀咕：当兵的要商量着用钱买东西？以往不是拿着就走嘛。老人们脸上紧张的神情渐渐缓解。

几位老者里，王恩学威望比较高，他弱弱地问：“你们要、要花钱买？”“对，我们队伍有规定，不准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那个戴眼镜的人回答得非常严肃正式。

“那、那我家菜园子里就有土豆和大白菜，现在也正好该收了，你看着买吧。”王恩学下了很大决心，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身。

“通知炊事班的同志，跟着老人家去买菜。”戴眼镜的人扭头吩咐左边那个小兵。小兵迅速到大部队跟前说了几句。就有十来个人走过来，拿铁锹的拿铁锹，挑担子的挑担子，挎筐的挎筐。

王恩学见没有搞头，冲铁蛋说：“去，上老财家借两把搞头和一把秤回来。”铁蛋撒丫子开跑。他像一阵风似地冲进老财家，正看到刘老财蹬着梯子，趴墙头往村口那瞅。铁蛋气喘吁吁地说：“王恩学想、想借两把镐头一杆秤。”

“借那干啥？”刘老财边下梯子边问。

“当兵的要买、买他家土豆。”铁蛋的气儿还是没喘匀。

“买土豆？买土豆！”刘老财去后院给拿镐头，边走边顾自叨咕着。

这时候，铁蛋看到西厢房台阶上坐着老财二儿子刘富贵，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就悄悄凑过去。铁蛋和刘富贵同龄，但人家有先生教书识字，自己能看懂书。铁蛋很羡慕地弯下腰去瞅，那本书上不仅有他不认得的字，还有一些漂亮的图画。

“干什么干什么？”刘富贵看到一双黑不溜秋的脚丫子嚷起来。吓得铁蛋忙站直身子往后退，嗫嚅着问：“你、你看的什么书？”

“《西游记》，给你看你也看不懂，还是放羊去吧。”刘富贵低头接着看他的书。

“铁蛋，这镐头用完赶紧给我拿回来。”此时，刘老财已经把镐头和秤拿出来，交到铁蛋手里。铁蛋点头，出了刘老财家。边走边心里嘀咕：“不认字就不能看书了？以后我要学认字，一定得会读书。”

王恩学家的菜园子里，十来个战士们拿到搞头干活很迅速。他们似乎对菜园子里的活计很熟悉。起的土豆很少有被戳坏的，即使有个别坏的，他们也都堆到另外一边。

“你们当兵的也懂庄稼地里的事？”王恩学试探着，问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兵。

“大爷，我们都是庄稼人，是被地主老财逼得没了活路，才出来找队伍的。”那兵说话很和气。

“当兵干啥去？”王恩学问出了铁蛋想问的问题。

“打那些压迫穷苦人的人，让咱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至少得有自己的地、自己的牲畜和自己的家。”那兵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直冒光。

铁蛋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样好的日子会有吗？他心里有些怀疑。这时候，土豆地已经挖到了一半，王恩学说：“就卖你们这些吧，剩下的我还得留着呢。”

王恩学此时心里很忐忑，说话的时候，手里拄着的拐棍有些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这些当兵的，是不是真要买他家园子的土豆。万一是假的，那就自认倒霉，一年的辛苦又白费了。

很奇怪，那几个当兵的立马就停下来。把戳破的土豆先捡起来放到一个麻袋里，再捡囫囵个的，然后开始拿秤和筐篮。他们先秤筐篮重量，让王恩学看秤。王恩学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哆哆嗦嗦着靠前看。其实，他不在乎筐篮多重。他只想看这些当兵的，是不是能真的用银元买土豆。

当兵的开始秤土豆，戳破的土豆是第一个上秤的。王恩学说：“这个别称了，算我送你们的，咱庄稼人不在乎这。”“大爷，每一粒种子您都是付出汗水的，我们不能白拿，队伍上有规定。”

当兵的很认真，每称一秤都让王恩学看下。旁边一个兵拿出小本子，在上面记下数量。最后算完，递过来一摞钱，嘴里还解释说：“大爷，这是钱数，你点点。点好了，我们就把土豆装走。”王恩学哪拿过当兵的钱啊，对于递过来的钱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拄着拐杖的手哆嗦着，另一只手前前后后那么矛盾着、轻微地伸缩着。

“大爷，您快拿好，我们的战士在村口还饿肚子等着呢。”听到这，王恩学缓慢地伸出手去，接过那摞钱。钱似乎很重，王恩学的手瞬间就垂了下去，然后又抬起来。嘴里不住地说：“不用点不用点，我信你，你们这些当兵的可真是好样的。”王恩学把钱塞到汗衫兜里的时候，大声地说着，语气比之前有力气了许多。铁蛋看着听着觉得非常稀奇，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撒丫子开始往大柳树那跑。去找那几位等着听信的大爷，好尽早汇报这里的情况。

此时，大柳树下，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地主刘老财，一个是他家的私塾先生赵国全。正和戴眼镜的头头唠得起劲。铁蛋到那没法插话，就贴着老栓身边站着。老栓抬眼看了一眼铁蛋，铁蛋冲老栓笑着抿抿嘴点头，黝黑的脸蛋上隐隐现出两个小酒窝。老栓明白了，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一些，连脸上的皱纹都浅了不少。

（二）

铁蛋跑到大柳树下的时候，正听见戴眼镜的当兵头在和刘老财讲话。

“咱们贫苦大众都是平等的，未来可能要土地均分。让大家都能有地种，有粮食吃，有好日子过。当然了，这得需要我们努力去做，还需要老乡们大力支持，咱们共同……”刚说道这，扛着土豆的士兵们走过来。

戴眼镜的忙几迎步上前说：“同志们辛苦了。”然后，接过最小的一个战士的麻袋，扛在肩头朝队伍里走去。这场景，把大柳树下倾听的这几位镇住了，心里想的什么不晓得，但眼神里却都飘出疑惑的大问号。大家一直盯着戴眼镜的，看他将整麻袋的土豆放到队伍里，又走出来，整个过程几乎都没眨眼睛。

戴眼镜的又带过来几个兵，一起来到大柳树下，对刘老财说：“刘茂权同志，我现在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一是你家的粮食我们想买；二是在村口我们想设立个简易学堂，教乡亲们读书认字。”

“好好好，没问题没问题。”刘老财忙不迭地回答，脸上堆着笑。刚才戴眼镜的讲，说未来可能要打老财分田地，把他吓得小心脏都蹦到了嗓子眼。如今，听红军头头说的这两个事，对于自己根本就不是事儿。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正放回到了肚子里。

“你很开明啊，咱们这就去可以吗？”戴眼镜的是个急性子。刘老财打了个楞，旋即就满脸堆笑地说：“好好，这就走，请！”刘老财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戴眼镜的笑着说：“我们是百姓的队伍，不搞这个。”说着，他和刘老财肩并肩地一起往村子里走。后面跟着十几个战士，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麻袋、扁担或筐篮。私塾先生赵国全胳膊里夹着一本书，也屁颠颠地跟在他们后面。

铁蛋等他们走得远些，急忙说：“老栓叔，这些当兵的买土豆真给钱。”“你是亲眼看到给的吗？”老栓急急地问。“嗯，我亲眼看的，那些兵很听话。”老栓听到这，眉头舒展得更开了，几乎都看不到皱纹。

“去，再跟着看看。”老栓吩咐铁蛋。

“哎。”答应完，铁蛋又是一通跑。他最先撵上赵国全，他很在意赵先生胳膊肘里夹着的那本书。怎么那像刘富贵看的那本书呢？

“赵先生，你夹的什么？”铁蛋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西游记》，咦？你小子对这本书感兴趣？”赵国全扭头看这个放羊的黑小子。

“嘻嘻，随便问问，我又看不懂。”铁蛋摸着自己脑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懂可以学啊，以后你有心学我教你认字，慢慢你就能自己读书的。”赵国全的话让铁蛋眼睛里冒光，可瞬间又暗淡下来。

“我没钱。”铁蛋说话声堪比蚊子。赵国全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收你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天是遇上支好队伍，要是遇到上次那样的，咱们村没你报信，不知会遭受怎样的祸害。你做得很好，将来会有出息的。”听赵先生这话，铁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睛酸酸的要冒汗。

模糊的视线看不清前行的路，他假装扭头瞅向村外。山坡上散落着好多大白花，那是自己放的羊，都在悠闲地吃着草。那些羊都是刘老财家的，没有一朵花是属于自己的。难道这辈子我就一直放羊？铁蛋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先生，我要是学认字能读书，是不就可以不用放羊了？”铁蛋很诚恳地说。赵国全停下脚步，转身仔细地打量起他，从头到脚底地瞅。然后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慢条斯理地说：“你比眼镜身边那两个兵小不了几岁，只要好好干，会有好日子过的。”赵国全的话刺激到铁蛋，他低头瞅瞅自己光着的脚丫板，从嗓眼里挤出一句：“我会比他们强。”

“好小子，有志气，要不你也去参军吧。跟着这些当兵的，想不过好日子都难。”赵国全很随意的一句话，拨动了铁蛋的某根神经，他真真地听了进去。

刘老财家在刘家庄有着最大的院套，最高的院墙，最牛气的大门板，连门板上的叩门环都和别家不一样。自铁蛋记事起，自己就从这个大门进进出出。小时候爸妈双双离世，刘老财不嫌弃收留养活自己。虽然自己也经常遭到鞭打，可还能吃饱穿暖。大些能干活的时候，就跟着老栓去山上放羊。

今天跟着当兵的再进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铁蛋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他下意识地打量起这个地方来，好些熟悉的景物，在他脑海里被再次牢记。刘老财领着当兵的走进西厢房，铁蛋知道去年囤积的高粱垛要被打开了。他快步走进西厢房，自己住的那个小屋地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斗。这家伙是专门盛粮食的，一会儿肯定能用得到。

高粱垛被打开一个口，刘老财大声喊：“铁蛋，拿斗去。”喊声还未落，铁蛋就钻到刘老财和眼镜的前面，麻利的将斗放到高粱垛下面，流出来的高粱一粒都没洒到地上。眼镜看到黑小子这有眼力见，笑着问：“小鬼头，你多大了？”铁蛋不好意思抿嘴笑没回答。

“这娃今年十三，名叫铁蛋。从小没了爹娘，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收留在家里养到现在。”刘老财对眼镜道出了铁蛋的身世。

“也是个苦命的娃，很懂事嘛。以后好好干，能成大事的。要是将来出息了，一定别忘记报恩。”眼镜说的话似乎比赵先生说的还好，铁蛋听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刘老财在旁边也很激动，他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微微发红，对眼镜说：“走，到我屋里去，让他们装。”

“你不用瞅着？”眼镜跟着往外走边问。

“不用不用。”刘老财请眼镜来到了他们家正堂。具体两人谈了什么，铁蛋没跟着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趁着当兵装粮食的时候，跑着去了王恩学家一趟，把那会借的两把搞头和一杆秤给取回来。

当他拿着这些东西到堂屋的时候，发现眼镜正低头写着什么，刘老财刚点上一袋烟。长长的烟杆足有三尺长，大大的烟袋锅子比酒盅还大一圈。每次眼袋锅里红光闪过，刘老财嘴里便会喷云吐雾。一个个大大的烟圈在堂屋里扩散开来，把本就暗淡的堂屋弄得越发氤氲模糊。

见铁蛋扛着两把搞头拿着一杆秤，站在堂屋门口，刘老财冲他摆摆手。铁蛋明白，此时刘老财正办大事，自己只要把东西放回去就行。他往后院走的时候，心想：这是刘老财第二次抽烟，第一次是他大儿子出山念书，决定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抽烟的。这次，又是为的什么呢？

从堂屋去往后院得经过一个门廊，门廊一侧放着一块木板。铁蛋见刘富贵正在上面画着什么，也没在意。可等他放好东西返回的时候，刘富贵不见了，木板上却多了一颗大大的五角星。铁蛋停下来，他觉得五角星单薄了些，就找块蜡石在上面描起来。

五星变得粗壮强大，铁蛋专注地看着。渐渐的，他感觉五角星开始闪光，从五个角里射出万道光芒。那光弄的他心里像藏进一头小鹿，要蹦出来的样子。

“铁蛋，不去放羊在家晃悠啥呢？万一碰上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突然，铁蛋身后传来尖利的喊话声。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肯定是刘老财的胖媳妇。铁蛋没敢回头，一阵风地冲出院子。

他没向山坡跑去，而是先去了村口的大柳树下。王恩学、老栓和几位老者还在那蹲守，看着那些当兵的忙碌。此时，大锅灶已经支起来，锅里的饭也快要煮熟，香香的味道一阵阵飘过来。铁蛋把刘老财家的情形大致和老人们说了两句，就想去山坡上找羊。

“铁蛋，把乡亲们都招呼回来。看这股当兵的不祸害咱老百姓，别躲着藏着了，都回来做饭。”王恩学说。

“好咧！”铁蛋爽快地答应后，又光着脚撒丫子开跑。这次往山里跑，脚上特别有节奏。心里有谱的铁蛋一直跑到山口才开始喊：“红军不抢东西，都回来。红军不抢东西，都回来……”山谷里回荡起铁蛋的喊声。

（三）

随着喊声往后山逐渐深入，浓密的树丛草窠，还有大石头后探出好些个人头。稀稀落落的人群背着大包小裹，还有少数牵着牲畜的，都从深山里面往外走。

走在头前的来到铁蛋身边，问：“这拨当兵的真不抢吗？”“不抢不抢，人家用钱买。”乡亲们这才放心地快步往家走。铁蛋也来到山坡上数羊，一只都不少。之后，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双手抱腿，眼睛定定地看着村口。他有些困惑，这些人聚一起要去干什么呢？他们都不要家人、不要家了？

 “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惊得铁蛋“蹭”地从石头上站起来，大黄肯定看到什么了。

山脚下，赵国全一只胳膊上夹着本书，一只手拎着个篮子，朝他这边走来。铁蛋从大石头上蹦下来，跑着迎过去。两人碰头时，赵国全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把篮子交给铁蛋后，一屁股就坐下去。

“先生，你怎么来了？”铁蛋问。他特意将“先生”俩字说的很重，他觉得说了这俩字后，自己也成了有学问的人。

“你、你中午不要、不要把羊赶回去了，就在山上吃。老财老婆吩咐说，万一这伙当兵的是假仁慈，还能保住这些羊。”赵国全交代完，才把胳膊肘里夹着的书拿下来，放到一边。

铁蛋听话地点点头，然后揭开篮子上面盖着的屉布，看到里面有两个碗。一个碗里放俩窝头，上面担着两根有绿似白的大葱。另一个碗里有半碗炖土豆。说是炖，其实就是水煮土豆，旁边还放点大酱。

“先生吃了吗？”铁蛋问。

“那会扒拉了一口，你吃吧。”赵国全往附近的树下挪了挪，靠在树干上用书当扇子使劲地扇起来。晌午的太阳有些毒辣，铁蛋拿着食物篮子也跟着移过去。

铁蛋咬一口窝头，抓根葱蘸点大酱扯上一口，然后边嚼边看着村口。那伙当兵的也开始吃晌午饭，别看人家人多，却一点儿也不乱。

赵国全靠在树干上，手里扇书的频率逐渐放缓。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支好队伍，看人家多懂规矩，这叫有纪律。我听那个戴眼镜的说了，他们是有信仰、有追求的。我估摸，肯定不会像刘老财老婆猜的那样。”说着话，他眼睛里闪烁出奇异的光芒。

铁蛋使劲地点头，嘴里的玉米面窝头直往下掉渣儿，他用手接住再塞回嘴里。咽下这口窝头后，铁蛋很认真地问：“他们和以前那几伙当兵的不一样。这些人要干什么去？他们不管自己的家人，不要家了吗？”赵国全先是咬了咬嘴唇，然后眉头又皱了皱。半晌过后，他深深地吸口气说：“我猜，他们是上天派到人间来的天兵天将，是来拯救咱穷苦百姓的。有了他们，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赵国全悠悠地说出这番话，铁蛋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认定，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能占卜吉凶预测前途。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铁定是真的、对的。铁蛋在大柳树那听戴眼镜的说过两句：将来要每个人都有地种、有粮吃。铁蛋心里好盼望自己能有一块地，哪怕是很小的一块儿。那样的话，自己会把那块地当成宝贝疙瘩一样地侍弄。上面种满了绿油油的高粱，边上再种一圈美丽的向日葵。自己像将军审阅士兵一样，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成熟。到了秋天，嘿嘿嘿……

“臭小子，想什么呢？快点吃，我还得回去帮老财拢账呢。”赵国全先是见铁蛋凝神发呆，继而又咧嘴傻笑，嘴里的窝头渣子都掉到了地上，忙催促说。

“我看那个戴眼镜的在写东西，他不是给记账了吗？”铁蛋瞪大眼睛。

“小孩子家家的，你不懂。他没写账，打的是欠条。”赵国全的话让铁蛋心里一紧，暗想：红军也是穷苦人，难怪他们说和自己是一家人，真的是咱老百姓的队伍。此时，铁蛋从心里已经认定，这伙当兵的红军就是自家人。

赵国全拎着空篮子下山的时候，他将那本书忘在了大树下。铁蛋故意装作没看见，等赵国全走到山下的时候，他才拿起那本书挥舞着喊：“先生，您的书。”“帮我拿好，晚上回来给我。”

这本自己惦记了一上午的书，终于在后晌得见。以前放羊，有在山上不回家的时候，他会找个阴凉地方小睡上一会儿。今儿个不行，这本书像有着无限的魔力，吸引着他的眼球。

封面上的三个字“西”“游”“记”，他认得了，在脑海里深深印下，只是不知道什么意思。翻开第一页，还是一些字，他不认得。脑门上立刻就渗出一层汗珠，不知是晌头天热，还是他心头火起。

往后翻，竟然有图。这个铁蛋看懂了，一块大石头劈成两半，从石缝儿里蹦出一只猴头，周边好多只老猴子小猴子朝石猴磕头。第二幅图是石猴划着木筏在大海里飘摇，天空阴云密布，海面上浪涛卷起很高。第三幅图是石猴拜一个白胡子老头，周围好些人捂嘴偷笑。第四个图是石猴穿着漂亮的盔甲站在山头，将一根大筷子戳在山顶。看到这，铁蛋心里合计，可能是石猴学到本事了。

下面的图是石猴用大筷子打碎一块牌匾，吓得好多长相怪异的人藏的藏、躲的躲。后面的图出现一个大脑袋大耳朵胖墩墩的人，笑眯眯的很慈祥。他将巴掌上的石猴打翻，后面飞来一座大山。再后面就出现了很多人，一个光头和尚拜别皇帝的画面。铁蛋心想：这个和尚要去干什么呢？这图里猴子去哪了？

往后翻，哈哈，猴头还在。铁蛋很欣慰，他用一晌午的时间，竟然用图把《西游记》能看个大概。虽然看得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一件事。猴头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没有父母，然后人家拜师学艺有了本事。这和自己多像啊。

合上书，铁蛋一下子躺倒在山坡上，紧闭着眼睛。脑袋里飞速地旋转起来，从出生到长大，自己都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刘老财和老栓叔收留并把自己养大，和老栓叔一起放羊学本事。书里的石猴不就是现在的自己嘛，老栓就像教石猴本事的白胡子老头，刘老财就是那个笑眯眯的胖老头儿，不饿死自己，但也压着自己。

看人家红军队伍的小兵，比自己大不几岁，人家多威风。看人家、看人家，这样想着羡慕着，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红军的军装，头上戴着红五星的帽子，个头也长高不少。俨然一个英姿飒爽的红军战士，站在刘老财家门口。刘富贵低头哈腰地朝自己满脸堆笑，嘴里还不断地说着好话，央求自己不要分了他家田产。

铁蛋挥挥手说：“这个我说了不算，队伍上有纪律。”刘富贵吓得脸儿都白了，忙说：“军爷抬抬手，放我们家一马，我会给你十只羊。”铁蛋还没来得反驳，就感觉那十只羊凑到自己跟前，还往自己脸上“呼呼”吹热气。有只羊的长舌头竟然舔到脸上，吓得铁蛋“扑楞”一下坐起来。

晕乎乎中，他看到了远处的山巅，近处的村庄。村头大河套上，聚集着好多红军战士。他们齐心协力地喊着号子，把垮塌已久的石桥，竟用大树桩做支撑，硬给重新架起来。看到这，铁蛋眼睛发直。那座石桥是前几年垮塌的，半村子壮劳力都出动了，也没能将桥重新架起来。难道自己是在做梦？他下意识地用手掐了一下大腿，“哦!”很疼。

“呼哧呼哧……”大黄狗紧蹲在铁蛋身后，热得直吐舌头。这时，他才彻底清醒。刚才肯定是大黄，趁自己睡着，用舌头舔自己脸了。他往不远处的山洼看，自己的那些羊也都被太阳晒蔫，多数躲在树荫下或大石头后。铁蛋会数数，虽然一直不知道那些数字怎么写，但羊够不够他一眼就能知道。

这时候，远处飞起一只野鸡。大黄看到是不会放过的，它径直朝野鸡落的地方扑过去。铁蛋猫腰捡了两块石头，蹲在那看狗追野鸡。这时候的野鸡很肥实，飞个几十米就飞不动了。大黄把野鸡当成了玩伴，追起来是乐此不疲。受不了的野鸡竟被追得晕头转向，朝着铁蛋蹲着的方向飞来。

铁蛋不动声色的将石子打出，野鸡此刻也意识到了危险。可是已经晚了，只听“啪”地一声，草丛里滚落一只肥野鸡，大黄猛窜过去。

“别动！”铁蛋猛地厉喝。他要不制止，狗会把野鸡当作美味给吞掉。听话的大黄回头瞅一眼铁蛋，眼神有一丝丝哀怨。然后，它低下头慢慢将鸟翅膀叼起，乖乖走回来。将鸟放到铁蛋脚下，灰溜溜地走开了。边走边回头瞅，那眼神在说：给我留点，这野鸡也有我的功劳呢。

铁蛋捡起被打昏的野鸡，用手掂了掂，心想：晚上老栓叔又有野味吃了，他那腿被qiang打过之后最需要这个。虽然现在基本好了，可怎么也得扔掉拐杖才算真的好！

（四）

下午四点多钟，稍稍凉快一些，铁蛋就将羊群圈了回来。

往村子走的时候，他特意赶着羊走了那个石桥。以往过河都要绕到河上游，从平缓的地方趟河回村。这下好了，不光自己心里舒坦，那些羊似乎也很高兴，喝足水后撒着欢地往家跑。

进村遇到王恩学，他大声问：“铁蛋，放羊回来走石桥没？”铁蛋兴奋地直嚷嚷“大爷，那桥被当兵的修好，能走人了。”王恩学听后，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开始背着手往家走。他的大烟袋杆上，挂着个黑烟袋包，晃晃悠悠，似乎也很高兴的样子。

老财的胖老婆见羊陆续回圈，手里拿着个大笊篱从屋里走出来。问：“铁蛋，那些当兵的看到咱家羊没？”“看到了。”铁蛋边往羊圈扔青草边回答。“这伙当兵的，还真和以前的不一样。”老财老婆嘀嘀咕咕说着转身回屋。

忙完羊圈的事，铁蛋就来到了老栓家。

自从老栓被打伤大腿，刘老财就让铁蛋接过了放羊的活儿。还让铁蛋上老栓家吃饭，定期给他们俩一些粮食，算是放羊的工钱。老栓没想到，刘老财以往抠是抠点，但做人做事还是挺明理的。

此时，老栓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掐着把干柴往屋里走。“叔，不是不让你别动弹嘛。”铁蛋说着抱了一大抱干柴，放到外屋地上。“我这个废人，能干点啥干点啥。今天咋回的这早？”“晌头，老财老婆不让回，说是怕当兵的看到会抢羊。在山上没把我们给晒蔫吧喽，就早点回了。”铁蛋说着话，从兜里往外掏着。鼓捣半天也没掏出东西来，那个布兜底朝上翻过来，下面露出一个大洞。铁蛋黝黑的脑门上立刻渗出一层白毛汗。

“完了，好东西给漏出去了。”嘟囔完，铁蛋风一样冲出屋子。老栓瘸着腿追到门口，扶着黑黑的门框喊：“当心摔着。这小子，毛毛愣愣的。”

“小同志，这是你掉的吧？”当铁蛋跑到河套上那座石桥的时候，一个红军战士站在桥头。一只手里拿着只肥野鸡，另一只手里攥着本书，微笑着递过来。

“是、是我丢的。”铁蛋气喘吁吁地回答。那个红军战士将东西塞到他怀里，然后笑着说：“我到这看到这东西，就在这等，想你肯定会回来找的。”铁蛋听这话心里暖呼呼的，忙说：“谢谢谢谢。”“不用客气，咱们都是革命同志。”那个战士说完，转身下桥。

铁蛋愣愣地定在那，看着红军战士的背影发呆。心说：这些人敢上仙人了，要是平常老百姓，谁捡到野鸡都会拿回家自己炖掉的，野鸡又没做记号。还有这有趣的书，一般人肯定会藏起来，自己偷着去看。看人家这个小红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我能不能也像他那样，成为仙人呢？

回到老栓家的时候，房顶上的烟囱已经冒出了烟。老栓正往灶坑里添柴禾，见铁蛋回来，一脸的严肃样儿，就说：“好东西丢了没啥，当我吃着了。”老栓知道铁蛋嘴里的好东西，肯定是他打的山鸡或兔子等野味。这小子现在手上功夫了得，时不时就给自己弄点好吃的回来，说是让自己赶紧把伤腿给吃好喽。

铁蛋将野鸡放在地上，然后进屋，将抱得紧紧的兜子放到炕上。这可是个宝贝疙瘩，比野鸡重要多了。铁蛋往外走的时候，还回头多瞅了两眼。确信书不会丢，他的嘴角才微微往上翘了翘。

此时，外屋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铁蛋舀了一瓢翻花的开水，将地上的野鸡腿拎起来，放到一个泥盆里，顺势浇下去。趁着盆里还腾腾地冒着热气，铁蛋只几把，就把鸟毛给秃噜干净。干活的时候，铁蛋始终一句话都没说。以往叽叽喳喳的会说个没完，他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让老栓有些不自在。

“铁蛋，你刚才出去是不遇到什么人了？”老栓疑惑地盯着铁蛋的眼睛问。

“叔，你说红军咋那好呐，人家捡到东西还能在那等着给咱还回来。”铁蛋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觉得红军是能干大事的队伍，你要跟人家学，将来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见老栓非常认可红军，铁蛋兴奋地停下手里的活，一步蹿到灶坑前。将湿漉漉的两只手，搭在老栓的膝盖上，非常认真地问：“那我可以参加红军吗？”老栓先是一愣，然后将铁蛋那两只湿手挪开，抓了把干柴往灶坑里添，开始大口大口地往里吹气。

灶坑里的火基本都灭差不多了，被老栓这一吹，星星点点的红光渐渐闪现。在连续吹过几口之后，一颗闪亮的红星跃上一片玉米叶子，灶坑里的柴禾开始熊熊燃烧起来。铁蛋没明白老栓叔什么意思，凝神蹲那望着灶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灶坑前，两个人的脸都被火烤的通红。突然，老栓大声说：“你去吧。”铁蛋听这话咋有点生气的意思呢。他默默起身，端起泥盆往门外泼水。

“哎呦！”水泼出去的同时，只听见院子里传来叫喊声。老栓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慌里慌张地拄着拐杖走到门口。见院子里站着两个红军战士，一个已经被铁蛋泼出去的水浇成了落汤鸡。另一个忙着帮乎，摘那些挂在军装上的湿漉漉的鸟毛。

“铁蛋，你咋不瞅着点。”老栓责怪地说。边说边走出屋，忙不迭地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这孩子不是有意的。”那两个红军战士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被泼的那个战士笑着说：“老乡，这不算事。我们是来看看，您家有什么活计没有？”

没被泼的那个战士，看到牛棚前的石槽子，一头都掉到了地上。就走过去，双手托起地上的那端，给正了过来。老栓本来想说没什么活儿，可看到这，他心头一酸。那个石槽子还是上回来的那伙当兵造的孽，不光牵走了他家耕田的牛，还打伤了自己一条腿，更是要了自己老婆的一条命。那可是一尸两命呢，老婆当时已经揣娃三个多月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还怀了娃，多高兴的事啊。就等着娃出生，过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好日子。没想到，天降灾祸，好日子被那伙当兵的生生给掐断了。老栓此时心潮汹涌，他没想到还会有帮自己的兵。

“铁蛋，过来。”老栓将铁蛋推到被泼的那个兵跟前，说：“这娃你们要不？他可能干了。”当兵被老栓这个举动弄楞了。两个红军战士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说：“我们非常欢迎，只是我们队伍有规定，好像这位老乡太小了点吧。”铁蛋听这话，故意踮起脚跟，身子向上挺了挺。

“哈哈，小同志，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等回去我们向领导汇报一下，今年你多大？”“过年十四！”铁蛋此时恨不得能早出生几年，好让这支天兵天将能收了自己。

“十四？个头差点。但没关系，你这岁数长个就是一年半载的事。”红军战士说着拍了拍铁蛋的肩膀。铁蛋脸上像着了火，直烧到脖子根。老栓忙请战士屋里坐，那两个战士根本不进屋。

他们一个扛上扁担，挑起水桶往村口的井边走去。另一个抓起笤帚就开始扫院子。老栓和铁蛋开始木讷地站在院子里，像两根木桩杵在那。扫院子的战士笑呵呵地说：“老乡，你们该干啥干啥，我们一会儿干完活就走。”

老栓听到这，似乎反应过来，他拉了一把铁蛋。聪明的铁蛋一下就明白过来，他快速蹿进外屋，麻利地将野鸡开膛破肚，剁成小块直接扔到开水锅里焯。老栓坐在马扎上，不断往灶坑里添加柴禾。

血水被焯掉后，肉块变得很干净。先往锅里放上一点荤油，然后将葱花混进去，再将肉块煸炒。很快香味就飘散出来，点了点大粒盐。一瓢水下去，盖上锅盖。铁蛋的每个动作都很纯熟，可到锅盖盖上这一步，他才彻底停下来。眼神里似乎在问：还放点什么？

“多洗几个土豆，呆会请那两个战士在咱家吃饭。”老栓边往灶坑里添柴边说。“哎！”听这话，铁蛋乐颠颠地进了西屋。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端出一个盆来。上面是半盆地瓜，先放到一个空瓢里。下面半盆土豆舀水清洗，切块下锅。然后开始洗地瓜，用蒸屉蒸上后，晚饭的事才算全部完成。

忙完这一切，铁蛋顾不上洗手，几步走到院子里。“咦？”那两个红军战士呢？老栓在灶坑里添了几快大木头，火自己烧着，他拄着拐杖也走出来屋子。见自家院子被打扫得干净整齐，簸箕被挂起来，笤帚倚在墙角，堆着的干柴变得顺溜好看，前面还用大木板给栏好。只是垮塌的院墙还是很难看，呲牙咧嘴地堆在那。

（五）

“铁蛋，那俩当兵的呢？”老栓问。

“不知道。”铁蛋摇头。

“老乡，我们在这。”两个战士挎筐篮走进院子。篮子里里满是黄土，径直倒在院子中央。后面又跟进来好几个战士，其中有两个手拿铁锹，将倒在地上的黄土从中间挖出一个坑。看到这，铁蛋明白了，他们要和泥垒墙。忙着去够水筲，水筲里的水是满着的，他晃晃悠悠地拎过来。

“小同志，很能干嘛。”红军战士夸赞说。

“嘻嘻，向你们学习。”铁蛋脸憋通红地回答。

“大家相互学习，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听这话，铁蛋干活更起劲了。人家天兵天将不嫌弃自己，自己当然得好好表现了。

老栓看到院墙一点点被垒起来，眼眶湿润了。他没想到这个家还能重新有个家样儿。自从挨千刀的那伙强盗兵打伤自己，打死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就成了能喘气的行尸走肉。他

担心战士们看到自己流泪，忙转身用汗衫抹了把脸。然后将拐杖倚在门框上，自己慢慢试着往里走。没想到，不拄拐腿不咋疼了，走的还挺稳当。老栓高兴地紧走两步，来到灶坑前一屁股坐到小凳上。用笤帚清了清灶坑前的柴禾，然后望着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他似乎真看到了新的希望。

人多出活快，没半个时辰，院墙就垒好了。战士们收拾工具要撤的时候，老栓走到院子里，说：“同、同志们，到屋里洗洗手，我把饭都做好了。”

“老乡，谢谢你，我们部队上有饭。”几个红军战士拿上工具，出了院门不见了。铁蛋满手泥巴愣愣地看老栓，老栓傻傻地瞅着院门口。他俩都有些糊涂了，这伙当兵的咋这样好呢。难道他们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专门来帮咱们穷苦百姓的天兵天将？

“快，咱留几个地瓜，剩下的都给战士们送去。”老栓转身往屋走着吩咐。

“哎。”铁蛋忙洗手。等他洗完手，老栓已经将锅里好吃的起出来了。一盆地瓜，一盆炖土豆。老栓将一个野鸡大腿留出来，又留出几根地瓜。然后，在两个泥盆上盖两块屉布。端起一个泥盆就往外走，铁蛋端起地瓜盆紧紧跟在后面。

“老栓叔，你不拄拐了？”铁蛋跟在老栓往村头走的时候，才发现老栓走路的速度还挺快。

“嗯，好差不离了，以后能上山放羊。你小子想跟队伍走，叔支持你。”老栓端着泥盆走在前面，说话非常有力。铁蛋听这话，心里顿时像射进了万道阳光，既光明又温暖。之前摇摆不定想参军的想法，这一刻是牢牢定下了。师傅明确了自己前进的方向，这辈子就跟着这样的好队伍走了。

村头很热闹，不止老栓和铁蛋，还有很多乡亲都端着好吃的送过来。王恩学家里的婆娘最抢眼，她把攒的鸡鸭鹅的蛋都煮好送了来，整整一簸箕。混杂在一起，小的是鸡蛋，中等个头是青皮鸭蛋，大个头白白的是鹅蛋。在村里，她家仅次于刘老财富裕，看来今天是真舍出了。

红军队伍里有好多乡亲，乡亲堆里掺杂好多战士。此时，真没必要再分了。就像旁边的那条大河一样，鱼和水都在里面，很融洽。

老栓和铁蛋找到给自家垒墙的那几个战士，把两个大泥盆放到他们面前。看着美食，战士们没一个动的。眼镜转悠了一圈后，大声说：“看来不吃不行喽，老乡们都这样盛情，大家就一起在这吃吧。”眼镜一声令下，红军战士和送吃的村亲们一起吃起来。大家有尊有让，边吃边聊，俨然一家人。

这是铁蛋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许是干活饿了，再或许是中午没吃饱，就着土豆汤一连扒拉了两碗小米饭。一个战士说：“小鬼，你还在长身体，得多吃点营养的。”说着，往他嘴里塞进一条野鸡腿。铁蛋忙取出来，瞅老栓。老栓笑盈盈地说：“吃吧。”

啃野鸡腿的时候，铁蛋看到刘老财和王恩学去找眼镜。他好奇地跟过去，大黄也跟在他屁股后面，直摇尾巴。狗的眼神很明显，专等铁蛋把鸟腿啃完，自己好舔舐几口香香的骨头。 有的战士怕狗，慌忙站起来。可大黄眼里只有铁蛋，旁若无人。铁蛋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身呵斥：“回去！”只一声，吓得大黄夹起尾巴，灰溜溜转身跑回村子。

“战士们吃完饭，能不能到乡亲们家里去休息啊？”说话的是王恩学。

“我看也是，你们走了那远的山路，又帮我们干了不少活，都累了。晚上到老乡家的热炕头上好好睡一觉，也能解解乏。”接茬的是刘老财。

“你们的好意我代表战士们感谢了。只是我们队伍有规定，战士们必须集体行动听指挥。我们部队有着铁打的纪律，才能练就钢铁般的战士。”眼镜看似文雅，可说起话来还真狠。铁蛋从小就觉得，会狠的人才值得自己敬佩。就如老栓叔，够狠，面对强盗兵，能勇敢地冲上去。这才是真汉子，以后自己就要做这样的狠人。

老乡们和战士们吃过晚饭后，都没有回家的意思。大家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开始聊起山外的事来。一直身居大山里的乡亲听战士们讲，都听楞了呆了傻了。铁蛋知道，山外有很多强盗兵，他们欺软怕硬，专门祸害老百姓。山外的穷苦人想活着都难，红军队伍就是专门消灭他们的。最后，让全天下的乡亲们，都过上有房住、有地种的好日子。

乡亲们真是开了眼，都很满足地往村子里走。他们远在深山里，受强盗兵骚扰的时候不多，还算幸运。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老栓叔和乡亲们已经回家了。铁蛋和一些小孩子，坐在村头的大柳树下，远远地看天兵天将还要忙些啥。

红军战士开始用烧开的河水洗脚。铁蛋心想：自从记事起，夏天就没用热水洗过脚。河套就是天热的大洗脚盆，什么时候下河就什么时候洗脚。他们这样，肯定有好处，一会儿回家我也用热水洗洗试试。

大山里的夜晚很快变得深沉，随着夜幕拉开，星星变得越来越亮。几个村娃哈欠连天地往家走。铁蛋依旧坐在石碾子上，怔怔地望着那些天兵天将。幽暗的月光洒落到队伍里，好多战士已经躺下休息。只有周边几个战士笔直地站着，他们手里端着qiang，像是在站岗放哨。

以前这个时候，铁蛋一人出村是害怕的。他曾被吓到过一次，就是老栓叔被强盗兵打大腿的那个夜晚，老栓叔的腿伤导致高烧不退，呓语不止。铁蛋不能眼睁睁看着老栓叔死，就去山外请郎中。

他和郎中走到村头的时候，正是今天这个时候，满天繁星闪烁，月亮却不明朗。突然，铁蛋看到大柳树后闪着两只大灯，绿莹莹的寒光直射向他和郎中两个人。郎中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还和他说：“你们村真行，这么晚不把小毛驴牵回家，不怕被狼叼去啊。”“没事，我们村安全着呢。”铁蛋虽然这样安慰郎中，可自己的小心脏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咚咚咚……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大黄跑上来，冲着绿灯泡汪汪直叫。它一狂吠，把村里的狗都给招出来跟着叫唤。“小毛驴”转身跑了，铁蛋扶着郎中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郎中拍了拍铁蛋的手，说：“你们山里的狼真高，赶上小毛驴了。”

“山里狼多，还狠。后村口张奶奶晚上出去蹲茅坑，被大狼咬掉了半张脸。”“现在那人还有吗？”郎中好奇地问。“有啊，活的很好呢。当时她一叫，家里人就冲出来，狼叼着半张脸跑了。张奶奶随手将大便抹在脸上，只是现在那半张脸都没的看。”郎中笑了，铁蛋也笑了，俩人边走边幽默地说着话，竟冲淡了刚才的恐惧。

今夜此时，铁蛋虽然一个人坐在大柳树下，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有端抢的天兵天将为他站岗放哨。他就那么坐着，看着满天繁星还有星空下熟睡的红军战士。

“铁蛋，今天你咋了？还不回家睡觉。”说话的是老栓。他见别家的娃仔都回了家，就出来找他。“老栓叔，你看那些兵，是不是天上的星星转世？”铁蛋问。

“是。赶紧回家，看人家星星都睡觉了。”老栓看了一眼村头睡觉和站岗的红军战士，转身往回走。跟老栓一起来的大黄，不时地拱蹭铁蛋两下。“哈哈，你的嘴还真灵。”铁蛋蹲地上，双手托着大黄狗的脸，使劲揉搓了几下。

起身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那只自己没舍得啃净的鸟大腿，向高处抛出。嘴里喊着：“大黄，上！”那狗很聪明，立刻飞身跃起，从半空中就接住了鸟大腿。

铁蛋回到家，从锅里舀了两瓢温水，倒在大泥盆里，端到老栓脚下。“叔，洗洗脚。”老栓刚点着一袋烟，还没抽两口。听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忙不迭地要将烟袋磕灭。铁蛋说：“你抽你的，我给你洗。”说着，蹲下就给老栓洗起脚来。老栓心里这个感动，眼睛瞬间就变得模糊起来。

俩人都洗过脚之后，这一夜睡的特别香甜。

第二天，公鸡刚打鸣，铁蛋就爬起来去刘老财家赶羊。等他将羊群赶到村口的时候，发现昨晚睡觉的红军战士不见了。地上连搭锅做饭、烧水睡觉的痕迹都少见。羊群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似乎昨天根本就没驻扎过什么队伍。

当头羊带着大部队上到石桥的时候，铁蛋才不得不默默跟上去。走上石桥，铁蛋确认，红军就是天兵天将，还是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队伍。只是自己参军的想法，就和脚下的河水一样，缓缓流去，不知流向何方。

头羊“咩”的一声，铁蛋紧走几步，跟上羊群。他甩起手里的大鞭子，只听“啪”地一声，回音久久响彻在大山深处。

（六）

早晨起来后，乡亲们都是先看村头。似乎那支帽子上戴着红五星，各个都是好兵的队伍，昨天根本就没有来过。只有村头大河上，被重新修好的石桥，还有变得干净整洁的村庄，每户家里水缸满满的水，能证明他们的确存在过。

从此，大山深处的这个村子，日子如常。只是在每个乡亲心中，都对红军和那些好兵，多多少少有了份发自内心的牵挂和期盼。

铁蛋每天早上放羊，基本没时间歇着。把羊放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后，他就得去割草，不然等晌头快热的时候，羊回家没的吃。今天割草速度特别快，好像昨天跟那些战士干活，自己也学着动作变利索了。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瞧瞧山坡上吃草的羊群。羊们都在低头吃着，他找块石头坐下来，解下斜挎的布兜子。兜子昨晚被老栓叔早给缝好了，里面还放上两根地瓜，他拿起来就开咬。今早爬起来的时候，他还顺手将《西游记》塞了进去。本来昨晚应该把书还给赵国全的，可因为红军的事，估计赵先生也不会责怪自己。

铁蛋实在是太喜欢这本书了，字虽然认不了几个，但看图基本也能懂个大概。昨天看到猴头被慈祥的胖老头用手掌打翻，压在大山底下。下一幅图里却没有猴子，只有和尚和皇帝的画面。他今天就从那开始往后看。

和尚牵着马在大山下看到猴头，帮着把贴山上的条幅取下来。然后和尚前面骑马跑，猴头跟在后面追。森林里窜出一只大老虎，有本事的猴头就拿出大筷子，将老虎打死。和尚用虎皮在灯下缝衣裳，石猴穿上漂亮衣服，高兴得直蹦。和尚的马被河里的大白龙给吃了，猴头和白龙打起来。就在白龙要被猴头用大筷子打倒的时候，天空中出现一位菩萨，脚踩莲花，手托净瓶。她只轻轻一点，大白龙就变成了一匹英俊的白马。

“白龙马！”铁蛋看到这，心里很惊喜。他觉得和尚有了白龙马之后，以后的路肯定会好走很多。原来书这么神奇，能带自己体验没有经历过的事。继续往下看，后面更好玩，出现一个肥头大耳的四不像。两条腿像人，嘴巴长长很像猪，和刘老财猪圈里的猪一个样。两个大耳朵像蒲扇，肚子像被吹了气的肉皮球。

当和尚带着猴头敲门的时候，那个四不像竟然从窗户里飞出去，驾着一股黑风逃跑了。后来猴头变成一个漂亮小媳妇，让那个四不像背着往山里走，压得四不像直咧大嘴。后面是猴头拿出大筷子，四不像跪地上磕头。结果四不像开始给和尚牵马，猴头扛着大筷子在云朵里穿行。“四不像准是被猴头给打服了，石猴可真有本事。”铁蛋看到这，心里暗暗评论起来。

收了白龙，降服四不像，下面又来个脖子上挂着串骷髅头的大个。大个拿着个扁铲，满脸络腮胡子，气势汹汹地挡在和尚面前。猴头上去就是一筷子，大个和猴头扭打在一起。最后还是大个跪地上磕头，然后跟在和尚后面挑起担子，四人一同走起来。

“猴头这一路上得打败多少对手啊，后面肯定会成大部队，像红军战士那么多。”铁蛋收起书，边仰头瞅太阳，边自言自语。

把羊赶回家，铁蛋跟着老栓叔吃了四碗小米水饭，还有一碗地瓜。就着大葱蘸酱，爷俩吃得津津有味。吃饭的时候，铁蛋把自己看西游记的情节，都跟老栓叔讲了一遍。老栓这个朴实憨厚的乡村汉子，从来没听过这么精彩的讲述。他几次都忘记吃饭，入神地听铁蛋那两片小嘴不断地说着。

“快，让我看看那本神书。”吃完饭，老栓迫不及待地翻看起《西游记》来。书里的字没一个他认识的，这辈子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翻看了十几页，也没看出铁蛋说的那样有趣。把书轻轻合拢，对铁蛋说：“还是你看了给我讲吧，我看着费劲。”“嗯，你先睡午觉，我去山上弄点柴禾。”

“弄柴禾干啥？咱家又不缺烧的。”老栓忙问。

“赵先生说要教我认字，不收钱。我看他家缺烧柴，想趁晌头给砍点送去。”铁蛋说完，到外屋拎上砍刀就出了院儿。老栓的视线一直跟随铁蛋，直到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才落寞地低下头。他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本书。心想：这孩子是长大了，知道学本事，我得想办法帮帮他。

晌午的太阳实在毒辣，大地像下了火。铁蛋黝黑的脑门上就没断过汗，即便这样，他一直坚持没停下。山里干柴多的地方，离村子都比较远。来回走路，加上砍、捆，再背到赵国全家，估计也到下午往山上赶羊的时间了。

等他背着一大捆干柴下山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老栓将羊群赶了出来，他手里的大鞭子甩得山响。听到这熟悉的鞭子声，铁蛋像被打了鸡血，走路颠儿起来。老栓叔是彻底好了，又可以重新上山放羊了。铁蛋像被加了油一样，有使不完的劲。没多一会儿，就将大捆干柴背到了赵国全院门口。

此时，先生一家人都在午睡，铁蛋放下干柴转身就往山上走。他惦记老栓叔，那条被qiang打坏的腿虽然能走路，但还是有点瘸。一高一低走路上山，万一在磕着碰着可不好办。

和老栓叔碰面的时候，老栓心疼地递过来一条毛巾，说：“快擦擦汗。以后不许大晌头的上山，吵到山神可不得了。从明天开始，咱爷俩一起上山。我看羊割草，你去砍柴。”就这样，在老栓的帮助下，铁蛋真就像模像样地跟着赵国全学了不少字。

刚开始，赵国全想从最简单的字教起，可铁蛋说教他《西游记》书里的字就中。没想到，按照他的意图，铁蛋认字速度非常惊人。没几个月，竟然把半本《西游记》都能读下来。其中有难写难记的字，铁蛋就跟着顺，然后空闲时候用木棍在地上一通地划拉。

赵国全私下里直夸铁蛋，虽然开萌晚，天资却聪慧，而且非常勤奋刻苦。刘老财家的富贵虽然从小就学习，可缺乏勤奋上进的那股劲，读书水平一直平平。孩子啊，有了比较，才知道谁更优秀。

赵国全很看好铁蛋，因为这孩子非常懂事，更深得他家人的喜爱。赵国全老婆做点好吃的，会给铁蛋送点尝尝。铁蛋不光管先生家的干柴，要是打着点山鸡山兔，也会给送去一些。就这样，两好叠一好，先生用心教，铁蛋用心学。他的长进就和他的个头一样，不断地往高了窜。铁蛋曾经设想过，一直这样学下去，没准将来自己也能当先生。

这年秋天，村里又来过一伙民团。铁蛋因为及时通风报信，让乡亲们免去了不少损失。大家从心眼里感激这个黑小子，也从内心深处盼望着红军早早出现，好消灭欺负他们的坏兵。

这样的盼望终于在这年深秋，得以实现。

铁蛋在山上砍完柴，背着往村里走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好多红军队伍。他们帽子上的红五星特别显眼，铁蛋扔下干柴，大喊着往村里跑。“红军回来了，红军回来了。”

听到的乡亲们都赶紧行动起来，好多家的烟囱冒起了烟。虽然这时候不是晌午做饭的点儿，听亲人们回来，自然得做点好吃的招待他们。淳朴的老乡们不会说，却用行动支持着远道进山的亲人。

当红军队伍到达村口的时候，老乡们早就等候在那里。红军战士们没想到，村里的老乡会这样欢迎他们。好大一片红五星迅速站好队，向乡亲们整齐地敬礼。老乡们哪见过这阵势，激动得直拍巴掌。

这次红军没有上次服装整齐，状态也显得很疲乏。而且领头的不是眼镜，刘老财似乎有一点点失望。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上前握住红军领导的手，说：“欢迎、欢迎！”

“乡亲，我们是红军，是咱百姓的队伍。”“认得认得，那个石桥就是红军修的，我们现在都叫红军桥。”刘老财指着河套上面的石拱桥说。

此后的事，和上次眼镜带着的红军差不多。

（七）

在村头迎接完红军之后，这次铁蛋没跟着红军转悠，而是忙活起自己的事来。他先去山上把扔掉的干柴背到赵先生家，然后回家浆洗自己的衣服。干净的用包裹包好放在炕梢，上面放上自己用木头磨的五角星。点火煮了半锅玉米，烧好后去山上接老栓叔。

老栓回来后看到炕梢的小包袱，默默拿起木头五角星摸了摸。然后，他去舀小米、过筛、浆洗、晾晒，做完这些的时候，已经过后晌了。他找根筷子，从锅里戳根玉米拿着，边啃边翻箱倒柜。

“叔，你找啥子？”铁蛋边啃玉米棒边问。

“我记得有张熟牛皮来着，缝个结实点儿的兜子。”老栓还在低头忙碌。铁蛋也不知道老栓晾晒小米要干什么，就去院子里给翻翻。铁蛋心里嘀咕，米是怕晒的，今天老栓叔好奇怪。

那天中午，老栓竟然没睡觉，坐在房后枣树下，一顿地缝。铁蛋更是睡不着，他先去了赵国全家，和赵先生说了自己想参军的想法。赵国全一拍大腿，说：“好小子，有种！”赵先生和铁蛋聊天时曾说过，要不是拖家带口的，他也很想参加红军队伍，做一个有高度信仰的人。

铁蛋请求他和自己一同去找刘老财，先生会说。铁蛋担心老财的胖老婆不同意，刘老财万一做不了老婆的主儿，可就难办了。老财老婆比较信服赵先生，有他陪着去，这事能成个八九不离十。

赵国全很痛快，刘老财和他老婆更痛快。听铁蛋说不想放羊，想去参加红军，刘老财说：“放心去，羊的事有你老栓叔呢。你也长大了，光放羊也没啥大出息。参加好队伍当好兵，兴许还能奔个前程。”

老财的胖老婆出溜下炕，把大柜箱盖掀开，胖脑袋扎进去一通翻。身子起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套半新不旧的棉衣棉裤还有棉鞋。一股脑都塞到铁蛋怀里，说：“你冬天需要这个，千万别冻着。在家千般好，在外万种难。”铁蛋知道，这都是刘富贵穿过的，但对于他来说，已经非常非常好了。

眼眶潮湿的铁蛋，站在地中间，深深给刘老财两口子，鞠了三个躬。老财红着眼圈，说：“在外如果混不好就回来，家这总有你口吃的，饿不死你。”

从刘老财家出来，赵国全要回家。铁蛋也给他鞠了三个躬，做为教过自己识字的先生，是铁蛋必须要感激的人。

铁蛋心里还有个事，他去到后山，在父母的坟前跪下。嘴里着叨咕说：“爹、妈，明天我就要跟红军走了。这一走，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为乡亲们都过上日子，您儿子一定好好干，请二老保佑。”说完，“咣咣咣”就磕了三个头。

往村里走的时候，铁蛋开始专注地打量起自己生活的村庄。山谷河滩上的村子，被四周绿色天然大屏障包围着，宛如世外桃源。多好的地方，多好的村庄，多好的乡亲，自己一定要牢牢记住，这里有自己的亲人。

“铁蛋，想啥那么入神？”刘老财的声音。铁蛋稍显惊慌地说：“真要走，有些舍不得。”“男子汉志在四方，莫小家子气。等将来天下太平了，你再回来。这个你拿着，兴许能用得上。”说着，将两块银元交到他手里，转身往回走。铁蛋望着刘老财的背影，惦着沉甸甸的大洋，心里这个热乎。

突然，刘老财转身又返回来，走两步停住又转身。然后又返回来，这样给铁蛋都弄蒙了。“铁蛋，我还有件重要事需要你作证。”说着，刘老财从兜里掏出一页纸，铁蛋认识一些字，看懂了那是欠条。“红军买我家的粮食，暂时没有银元可付，就打下了这个欠条。今天你拿着，以后遇到眼镜帮我还他，就说是我资助队伍了。”说完这话，刘老财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转身迈着四方步朝家里走去。

铁蛋看刘老财的背影，感觉比平常高大了许多。他老早就知道，刘老财是个好人地主。人家是凭借自己聪明的脑瓜，还有辛勤的劳作得来的家业。攥着欠条和银元，铁蛋手上沉甸甸的。

回到家，老栓叔正在炒小米。见他抱着棉衣棉裤棉鞋回来，就说：“炕上的牛皮兜子给你缝的，看合不合适？”

铁蛋将兜子斜挎在身上，拍着结实的牛皮，心里这个美。他将炕梢的小包袱往兜子里塞，老栓拿着勺子站在门口说：“兜子里只装重要东西，不许装破衣烂衫。”铁蛋吐吐舌头，将小包袱拽出来。心里琢磨，什么重要呢？

看到那个木头小星星，哈哈，有了。他将木头小星星郑重其事地装进牛皮兜子，转身上炕，从炕席底下拿出那本《西游记》，第二个装进兜子里。刚才临分手的时候，赵先生说了，《西游记》这本书送给他了。希望他能像唐僧那样，取到真经。通过这一年多的学习，铁蛋已经知道了很多，大致能理清西游记里的人物和情节。他现在自己能读到唐僧师徒，开始真正西行闯关的阶段。

下炕的时候，裤兜往下坠，铁蛋摸摸是那两块银元。他将一块塞进牛皮兜子，另一块悄悄放到炕席底下。肚子大大的牛皮兜子，还是有点瘪。老栓不让装衣服，那就留着地方吧。看老栓叔那一脸的严肃样儿，估计是猜出自己要走的意思的。

放下牛皮兜子，铁蛋去摘晒干的衣服。这时候，大黄跑过来，摇着尾巴用脑袋直蹭铁蛋小腿。铁蛋对这个曾救过自己命的家伙，有些舍不得。那年他还小，去山里采蘑菇，遇到一只大狼。铁蛋吓得慌乱开逃，结果踩空跌落到陷阱里。要不是大黄狂吠不止，召唤老栓叔到来，估计自己就没命了。

大黄今天似乎感觉到了铁蛋要走，格外地温柔。这几年跟随铁蛋，狗已经通了人气。只要铁蛋发话，大黄基本都能领会，它几乎成了铁蛋的好帮手。如今，自己真要走了，大黄得留在老栓叔身边放羊。

“大黄，你好好看家，好好照看老栓叔和羊群，不许乱跑。”铁蛋悄声说。大黄似乎听懂了，有些不高兴地低着头转身走向狗窝。趴在那，伸着长舌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铁蛋往屋走的时候，两个红军战士出现在院门口。大黄迅速站起来，“汪汪汪”地叫起来。两个战士吓得停在那，铁蛋忙喊：“大黄，别叫。”然后，忙走上前迎接红军。红军战士进院的时候，老栓手里拿着勺子也出了来。

其中一个红军战士礼貌地说：“老乡，你家有余粮可卖给我们吗？”老栓忙点头，说：“有有有，来，进屋。”铁蛋跟在后面，进了西屋。他和老栓叔住东屋，西屋就是存放粮食耕田用具的地方。

老栓将半袋子小米拽过来，铁蛋心里一紧，这可是老栓叔后半年的主要粮食啊。都卖了，他就只能吃地瓜和玉米茬子了。“老乡，我们买粮食，首先保证你家够用。”红军战士说出了铁蛋担心的事。

“没的事，没的事，我家就我一人，好将就。”老栓真把铁蛋给开除出去。听这话，铁蛋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儿。

红军战士一直说着感谢的话，然后付给老栓一块银元。老栓也没有谦让，径直装兜里了。可那两个红军战士还是不走，老栓问：“还需要什么？”“老乡，我知道你家盐也不多，能不能给我们点大酱？”红军战士说这话的语气很轻很轻。

“中中中”老栓麻利地取了一个泥盆，用勺子去院里舀了满满一盆发好的大酱。红军战士感激得眼睛潮湿，他们没想到老栓如此的支持他们。

送走红军战士后爷俩回东屋，老栓开始往牛皮兜子里装炒熟的小米布袋子。因为牛皮兜子肚子大口小，装得很费劲。铁蛋忙上前帮忙，他有些担心那个大大的米袋子，会把自己珍爱的书给弄褶喽。

炒熟的小米还很温热，铁蛋手往里伸的时候，发现老栓把书和木星星都平放在底下。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铁蛋脸上现出浅浅的两个小酒窝。

红军队伍在下午就继续往山里走。

这是所有乡亲都没料到的事，山里可是人迹罕至的地方。铁蛋放羊去山里，也是林子还不算密集的地方。可看红军那架势，要一头扎进山神肚子里的样子。

铁蛋斜挎牛皮兜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临出门的时候，老栓将家里仅有的一点盐倒在一块白布上，紧紧包好塞进牛皮兜子的一角。叮嘱说：“这个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在外记得要多长眼睛。”

铁蛋听这话要哭，可他坚强着。他想给老栓叔鞠躬或磕头，老栓却推着他出了院门。铁蛋三步一回头地瞅，可老栓叔始终没从院子里出来。直到铁蛋出村来到后山山口，才看到老栓、赵先生、刘老财和许多乡亲都在后村口。乡亲们手搭眼眶，齐齐地往他这个方向翘首望着。

铁蛋的眼泪顿时喷涌而出。那一刻，膝盖也软下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铁蛋冲着村子“咣咣咣”，接连磕了三个响头。他以这种方式感恩生养自己的亲人和村庄，然后起身抹把眼泪，扭头朝山里的红军队伍追去。

（八）

红军队伍进山的速度不是很快。

往山里走，开始还有路，后来就根本没了路。他们沿着两山之间的峡谷蜿蜒而行，两侧的大树非常茂密，只能从树顶的缝隙里看蓝天。偶有几只鹰隼从树丛里快速飞出，仿佛被惊扰的不是艰难爬行的战士，而是那些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的山鸡、山兔和飞鸟。

虽然此时已接近芒种时节，但山谷低处依然有成片的大冰块。山泉和化开的冰水，顺着峡谷潺潺地往下流着。

铁蛋根本就没带水壶，他知道山里是不缺水的。战士们也都清空随身携带的水，好减轻行军负重。铁蛋从后面追的时候，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红军战士没有一个是趟着溪水前行的，所以，山泉水始终很清澈透底。这和村娃们不一样，铁蛋和他的小伙伴们进山，定是要趟着溪水前行的。

铁蛋往前走的时候，随手扯过几根高草，结成一根草绳。然后他脱下鞋子，用草绳把两只鞋子系牢，挂在脖子上。这样不仅节省鞋子，还能趟水玩，关键是能走的快。他觉得红军战士都有点小傻。

没用多长时间，铁蛋就追上了红军队伍。同村参加队伍的有好几个，可人家都是够年岁被允许的。自己是个编外人员，这可怎么办呢？铁蛋有自己的小想法，找他们最大的领导。头头越大，说话应该越算数。

“我找你们队伍里说得最算的，有重要事情报告。”当压后负责警戒的红军战士询问铁蛋的时候，他是这样回答的。

两个红军战士领着他，来到一副担架前。担架停下来，深陷在里面的人硬撑着坐起来。铁蛋仔细瞅，这个领导不是眼镜。

“小鬼，你找我有、有什么重要事？”担架上的人说话很和蔼。只是感觉没底气，像是受过重创之后发出的喉咙音。

“我要参军。”铁蛋说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要参军？”那人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我爹娘早没了，是乡亲们把我养大的。最近几年，民团那些强盗兵总到我们村来抢东西，这样的日子不行。”

“对，不行就得改变。哈哈，小鬼，还蛮有思想的嘛。多大了？”

“十六！”铁蛋站直身子，来了个不规则的立正，响亮地报出了自己的虚岁。他担心说十五，红军会赶自己回去。

“还很小嘛。这样吧，带他去找老王，让他带个徒弟。”领铁蛋来的红军战士听这话，立刻大声回答：“是！”铁蛋不知道老王是干什么的，只好转身跟着那个战士走。他回头瞅瞅担架上的红军领导，那个人和蔼地冲他摆摆手。

铁蛋紧走两步，悄悄问：“这个头头是不受伤了？”前面领他的那个战士没说话，只点点头。“伤哪儿了？”铁蛋继续追问。

“是战斗时被炸伤了腹部，现在不能手术，弹片取不出，只能维持。现在伤口化脓感染，还没有药。”那个战士说到这的时候，声音竟有些呜咽。

“我有办法，去采点草药不就解决了嘛。别难过，以后有我就好了。”铁蛋拍着胸脯说。那个战士见个头不高的黑小子这么有趣，被他这个样子逗乐了。

旁边的战士听他俩讲话，也都附和。“小娃仔，开裆裤才脱吧，就敢吹大牛。”“哈哈，好小子，有志气，听着心里舒坦。”“咱们红军的后续力量足啊。”“同志们，看看人家这小娃，咱们大家加油啊！”铁蛋从来没参与过这样激动的场面，竟有些飘飘然。

“快走，找到老王我还有别的任务呢。”领他的战士催促说。

老王在队伍的后半部，刚才找领导的时候经过他那。当时，铁蛋还觉得很好玩。有两个战士背着两口带耳朵的大黑锅，爬行在山坡上，就像两只大蜗牛。还有两个战士身后各绑一个大盆，大盆用草绳绑好固定在背后。不像自己挂脖子上的鞋子，一直晃晃悠悠，一副散漫的样子。铁蛋忙把两只鞋绕过脖子，往后背扔过去，这样看起来规矩多了。

“王班长，这位小同志交给你，领导说让你带个徒弟。”领铁蛋来的红军战士和老王交代完，就匆匆走了。

“多大了？”老王边走边斜眼看他，嘴上问。

“十六。”铁蛋跟在老王屁股后面，边走边回答。铁蛋见老王左后腰上别个大烟袋，右后腰上也别着个大东西。只是那东西用布缠着，一头大一头小的样子。铁蛋没分辨出是什么宝贝。

“这么小就出来，想家会不会哭鼻子？”铁蛋对老王这个问话不知怎么回答，只“嘿嘿”笑着不说话。

“叫什么名字？”老王继续问。

“铁蛋。”

这时，队伍里喊话，全员停下来休息。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铁蛋知道，山里的太阳下去的早。如果上到山顶，还能看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夕阳。

    他对老王说：“师傅，我能不能不休息？”“干什么去？”“想去山顶采点草药。”“不行！领导把你交给我，不能有任何闪失。以后必须统一行动，听指挥。”

铁蛋参军后，第一个想证明自己“有用”的想法，就这样流产了。

他有些气馁，坐在老王身边，看老王往烟袋里塞青草。塞满了，又拽出来，然后再往里塞，来来回回好几次。铁蛋好奇地问：“师傅，你咋不抽？”“山里，不能抽烟。”

那几个背锅和盆的战士都凑拢来，对铁蛋问这问那。只休息的一会儿工夫，大家就了解了铁蛋的身世。同样，铁蛋也基本知道，以后自己就属于这个叫做炊事班了，具体工作是是找干柴烧火。这个班有七个人，都长什么样，具体做什么工作，他也基本了解了。休息期间，成了大家交流和班长老王交代工作的好时机。

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行进速度越发慢了。铁蛋经常看到身旁有一米来高的树，树杈上常有鸟窝。大大的鸟窝，只要用手一托，就能拿下。可没有一个战士去伸手动的，路过，只是往里瞧两眼。当然，鸟是早就飞远了的。

铁蛋想找鸟、山鸡或山兔，打点野味的想法也流产了。他有些郁闷，心想：红军规矩咋这样多呢？有了想法，脚步就慢下来。

突然，天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蹲下，别动！”所有的红军战士听到这声音，都警觉地立刻蹲下去。只有铁蛋，像根筷子一样立在那。老王小声喊着扑过来，并使劲用身体护住铁蛋。

那种轰鸣声铁蛋听过，是一只超大个的铁鸟，两只翅膀不颤动，屁股上冒着黑烟。不仅在天空中能来回地飞，还能爬高、低落，大铁鸟曾来过他们村子上空几回。今天怎会飞山里来呢？

足足等了几分钟，大铁鸟的轰鸣声才消失。老王才将护在铁蛋脑袋上的胳膊挪开，长出了一口气，说：“这回那些狗腿子是真看不到咱们了。”“就是到山顶上，大铁鸟也看不到咱们。山顶上的树都好几房高，可密实了。”铁蛋感觉老王就像老栓叔，随时都护着自己，就忙说出了自己心里想的。

“什么大铁鸟，那是敌人的飞机。老蒋想用它彻底摧毁咱们，咱们还真就不怕这个。”说话的是后备上背着两个大木铲子的年轻战士。铁蛋见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感觉很亲近，忙跟上问：“老蒋是谁？”“蒋介石啊，是专门祸害咱老百姓的大魔头。”“是不除掉老蒋，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那是肯定的。我给你讲讲怎么回事……”

自此，铁蛋才知道，天下是老蒋给搞遭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霸占中国老百姓的吃、穿和钱，红军就是火焰，要把这些都烧光，然后重新给老百姓分田地和大耕牛。

他还给铁蛋讲了许多他自己的故事。他叫陈忠理，也是读过私塾的。通过学习看书，他知道中国的未来需要改变。他就立志要学哪吒，就从家里闹出来，想用火铲子将天下铲平，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铁蛋自从和陈忠理认识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俩人成了很默契的组合。老王见铁蛋找到伴了，就不再那么盯着他了。

队伍一直走到月亮升起，才得到命令停下，准备晚餐休息。别人停下的时候，老王和陈忠理，还有那四个背锅背盆的却忙碌起来。铁蛋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就问：“师傅，我干什么？”“去弄点干柴来。”“哎！”听到这话，铁蛋高兴得像只兔子，蹦跳着往山上窜去。还没等老王说下话，黑小子就跑没了影儿。

憋半天了，铁蛋巴不得早点开溜。好去找点草药回来，给那个担架上受罪的人，减轻一点痛苦。

（九）

铁蛋虽生在大山，长在大山，可深夜上山，还是头一次。他心里一直在打鼓，就猫腰捡了两快大小适中的石头，握手里壮胆。转念想，山下有无数自己的红军兄弟，胆子就变得大起来。

今晚山里的月亮很配合，清亮清亮的。就着树丛间洒下的月光，铁蛋开启明亮的夜视眼。先是仔细辨认草丛，什么样的草有什么用，他基本能分个大概。还真找到了几棵药用草，铁蛋惊喜得忘记了一切，直扑过去。

“呼啦啦”几只山鸡从草丛里飞起，铁蛋猛地扔出一块石头，一只山鸡应声落下。刚要去捡山鸡，另一只山鸡又起飞，铁蛋又一块石头，那只山鸡翅膀翻滚着落到草丛里。铁蛋高兴地打到了两只山鸡，还采着了草药，他高兴地从山坡上出溜下来。

这扔石头打鸟的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老栓放羊时候，没少锻炼他。从最开始打羊，到打跑着的狗，最后到飞奔的山兔、山鸡和飞鸟。几乎山上能跑的都让铁蛋打了个遍。

铁蛋得意地将两只山鸡放到锅旁边的时候，战士们都高兴地夸铁蛋有本事。只有老王，瞅了一眼他，依旧虎着张脸。铁蛋忽然意识到师傅为啥会这个样子了，吩咐自己弄干柴的正事还没做呢。铁蛋转身第二次爬上山坡，这次他要绕道先去给担架上的那个头头疗伤，回来必须想着弄点干柴。

当他绕道找到担架时，发现那个受伤的人正坐在担架上，背后靠着一块大石头。铁蛋走到附近，受伤的人也看清是他，忙问：“小鬼，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我想给你疗伤。”铁蛋嗫嚅着说。

“哈哈哈，好啊，手里拿的什么？”受伤的人往前探探身，很费力的样子。

“是这山上的草药，嚼碎覆伤口上能舒坦些。”铁蛋忙将自己采到的草药递过去。

“嗯，闻着味道就不错，你来试试吧。”受伤人边说边揭伤口。

衣服已经和化脓的伤口粘在了一起，使劲揭，开始往外渗血。红的血、黄的脓，混合在一起，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铁蛋不禁皱了皱眉，心想：这个人太能挺了，比老栓叔还狠，受伤这样，都不吭一声。

他揪下几片草药叶子放嘴里嚼起来，然后将嚼碎的草药覆在伤口上，很仔细。因为是在夜晚，得就着月光，还不能碰疼伤口，铁蛋一直是跪着的。做完这些的时候，铁蛋的腿有些发麻。

“这草叫什么名字？”伤员旁边的战士问。铁蛋摇摇头，说：“具体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只听老栓叔说过，如果在山上受伤，有了这种草就能救命。”铁蛋边说边用没了叶子的草药梗，往石头上打两下。

担架上的伤员见他很孩子气，咧嘴笑着想站起来。铁蛋忙蹲下对受伤的人说：“今晚最好别动，就这样敷着，明天我还来。”说完，转身像只兔子一样爬上山坡的密林。担架旁的小战士压低声音喊：“回来，山上危险！”

铁蛋此时已经没有害怕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片山林里的一只动物。管他是狐狸、兔子，还是狼呢。只要有红军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回去捡干柴，此刻成了铁蛋心里唯一要做的事。这是他的强项，捡柴禾的活计，闭上一只眼睛都能干得很漂亮。

背着大捆干柴回去的时候，老王已经将大锅里的水烧开。好多战士轮流往一个盆里放小米。铁蛋看到这有点犯难了，心想：老栓叔将小米都炒熟了，再放在一起煮还好吃吗？他默默将干柴下，然后挤在师傅旁边，往搭好的简易炉膛里添柴。

“你打的山鸡很肥实，大家都跟着沾光解馋。”老王说话很大声，似乎不光是对铁蛋一个人说，而是说给那些往盆里放小米的战士们听。铁蛋被火烤着，加上师傅这句话，一直暖到骨头里。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夸铁蛋，是他让大伙儿打了牙祭。第一天参军就能受到表扬，铁蛋心里美滋滋的。

睡觉的时候，铁蛋又开始犯难。别的战士都解开自己的背包，简易行李打开就能睡觉。铁蛋知道自己背着的包袱里，只有一套棉袄棉裤和棉鞋。老王见铁蛋坐那不动弹，就拎着自己的背包过来，在他身边把行李展开，小声说：“咱俩挤着睡。”

铁蛋心里暖乎乎的。参军以来，自己遇到的两个难题，师傅都一一帮着化解开。很像西游记里的唐僧，给一无所有的孙猴子缝制虎皮衣服。想到这，他忽然脑瓜灵光一闪，轻声对老王说：“师傅，我有办法了。”

说完，铁蛋将自己背着的包袱打开，从里面取出棉袄棉裤和棉鞋。顺着老王的行李摆成了一个人字，然后，躺下去，脑袋枕着大棉鞋。老王见他那个怪样子，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夜，铁蛋睡得很香。山谷里虽然不时传出饿狼的嚎叫声，猫头鹰慎人的怪笑声，还有草窠里不知疲倦的虫鸣声，铁蛋已经全然不知。因为，睡前他看四周有值班站岗的战士，他们手里端着qiang，就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一样，专打妖魔鬼怪。

清晨十分，铁蛋忽然听有战士喊：“啊，蛇、蛇！”好多战士都扑棱站起来，伸手拿qiang。铁蛋迅速窜过去，只轻轻一掐，就将一条两米来长的野鸡脖子草蛇给逮着。蛇的七寸被掐着，身子还在顽强地抵抗弯曲着，试图用身子缠绕祝铁蛋的胳膊。可铁蛋是谁啊，从小在山里抓蛇惯了的。他轻轻提起蛇的脑袋，用另一只手只使劲一撸蛇的身子，那蛇就像面条似的，垂了下去。

铁蛋顺势将蛇身子搭在自己肩上，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甚是好看。战士们禁不住鼓起掌来，铁蛋参加红军的第一个清晨，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

“跟我来。”老王对铁蛋说完这话，往溪水下游走去。铁蛋不知道师傅要干什么去，就屁颠屁颠紧跟在后面。他俩走到了队伍的最后头，老王取出背上背着的那个东西。解开缠绕着的厚白布，是把寒光闪闪的斧头。

聪明的铁蛋明白了师傅的用意。此时，脖子上的那条蛇也预感到自己的宿命，开始用力扭曲。铁蛋将蛇身子取下来，将蛇头按在一棵树干上。

老王瞅准蛇头，一斧头下去，蛇头滚落草丛不见了。老王麻利地扒下蛇皮，一个白肉条还在不断扭曲的时候，老王就在地上给剁成了小肉段。然后用帽子兜着，放到清澈的溪水里来回逛悠着冲洗起来。

铁蛋站旁边看得有点发愣，他觉得师傅做事不仅干净利索，还有股子狠劲儿，这正是自己要学的。师徒俩人往回走的时候，铁蛋始终端着老王的帽子。老王则小心地用布把斧头擦拭干净，又仔细缠好，掖进裤腰里，还用手拍了两下。

战士们的早餐又有了营养物质，全是因为昨天新来的黑小子。大家对铁蛋都很亲近，铁蛋更是喜洋洋很得意。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认同。

吃过早饭，该是收拾行李准备行军了。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老王却找不到铁蛋了。他这才意识到这黑小子是野惯了的，以后必须好好管教约束才行。

当找到铁蛋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山坡冲阳的地方，举着一根木棍，晾晒自己的军帽。老王心里本来憋着一股气，想痛斥他一顿的。可见铁蛋黝黑的小脸，对自己笑的时候，老王说：“来，我告诉你怎么让军帽速干。”说完，他从木棍上取下军帽，抓住两边，使劲往内衬里吹气。

“哈哈，鼓起来了。师傅，这有点像俺们村里吹猪的。”铁蛋瞪大眼镜看师傅给军帽吹气，一脸佩服的神情。

“我以前就是杀猪的。谁家过年有猪，都请我去，后来没人请了。”老王话说到这，停了下来，望着高树间露出的太阳，凝神发呆。

“为什么没人请了？”铁蛋追问，他很想知道原因。

“因为各家已经养不起猪了，养人都费劲。就是能养得起的，没等到过年也被民团给抢了去。不说这些了，赶紧跟上队伍。以后没我允许，不准你离开我的视线。”老王最后这句话，很有分量。

“嗯！”铁蛋听出师傅是在警告自己，得守着队伍里的规矩。

（十）

这天行军，铁蛋一直拿着老王的军帽。他太喜欢上面的红五星了，几次趁别人不注意，就戴在自己脑壳上美美。

和战士们一起行进，铁蛋很轻松。他主动替走不动的战士背这背那，最后，他后背上摞得像座小山。从后面看，只有两条小腿，在移动着一个庞然大物。老王知道铁蛋在山里跑惯了的，但他人还小，不能负重太多，就帮他拿两样。同志们这样团结着相互帮助，像拧成的一股绳儿，不分你的我的，每个人心里都暖暖的。

整整一上午，队伍都行进在山谷里，也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铁蛋很想爬到山顶，至少看看大致方向，其实，他最想看整个天空和太阳。他的这个想法和老王说了，老王根本就没搭茬。和陈忠理说，他又说了不算，铁蛋有些郁闷。小脸根水似的，两个酒窝也被不快填平。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老王说：“等集体休息的时候，你要有精神头再上去。”听这话，铁蛋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当心脚下，别像个小娃子那样，你现在是队伍里的人了。时刻要想着服从命令、听指挥。我刚来的时候，也有些不适应，慢慢就好了。”“师傅，你为啥来当兵？”铁蛋很想知道原因。

见铁蛋问，老王本就热得通红的脸似乎更红了，憋半天才说：“我是被逼得没活路才出来的。官府各种名目的税收越来越多，家里本就不富裕。为给我娶媳妇，欠下亲戚很多钱。后来我爹娘双双去世，没办法，我就向地主家借大洋安葬老人。结果，当年过年，地主带着狗腿子来我家要账，看上了我媳妇。当时，我出去给人杀猪，回来时候，媳妇一直哭一直哭。”说到这的时候，老王使劲用手抽路旁的荆条，“啪啪”三响。

铁蛋看到师傅的手迅速红肿起来，吓得他没敢说话。

“后来，我媳妇跳井自杀了。我就拿着斧头去了地主家，把那个没人性的畜生给砍了。”老王说完，一屁股坐下来。铁蛋看师傅的嘴唇发青，还一个劲儿地颤抖着。他无法体验师傅胸中的那股怒火到底有多高，却能感受得到，老王对欺负人的社会该是多么的痛恨。

“你、你为什么要参军？你还这么小。”老王指着铁蛋问。

“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是乡亲们把我养大的。这几年，山外的民团、土匪经常来村里抢东西，本来就缺吃少穿的，再这样下去，没法活了。我要帮乡亲们消灭欺负他们的人，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铁蛋说到这，也像师傅那样，用手使劲抽打着荆条。

“好小子，有志向。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以后我的东西全归你保管。”老王突然很敞亮地说出这番话。“师傅！”铁蛋猛地跪下来要给老王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队伍里不兴这个。”老王忙起身扶铁蛋。旁边的战士笑着打趣说：“哈哈，老王，你这个徒弟可不简单哦。”陈忠理也说：“王师傅，很有福气嘛。”老王听了，第一次在铁蛋面前露出笑容。师傅笑起来很好看，铁蛋喜欢看师傅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中间休息的时候，经过师傅允许，铁蛋爬上山顶。结果，山顶也看不到整片天空，因为山顶上的树也非常高非常密。铁蛋只能透过树缝隙，看到这样的大山连绵不绝，一眼都望不到头。他心里估摸，以这样的速度，不知要走多些天，才能走出这片大山。

下山的时候，他又去采草药。找到担架的时候，发现那个伤员竟扶着树站起来了。别的战士都坐着休息，他特别显眼。那人也看到铁蛋，忙大声招呼：“小鬼，快下来。”

铁蛋从半山腰坐土飞机开始往下滑。树丛间的落叶足足有一尺厚，坐在上面，顺着树缝往下出溜，既快又舒服。

“又去采草药了吧。看，我的伤口好多了。”那人说着，撩开衣服让铁蛋看。

铁蛋见伤口果真好了许多，一呲牙笑了，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这草药你拿着，晚上休息的时候，自己嚼碎了敷到伤口附近。以后，你可以照着这个草药的样子采集。这样只是暂时缓解，不能去根。”别看铁蛋人小，说这话的时候，俨然成了山里的土郎中。

“等走出大山，把弹片取出来就好了。小同志，谢谢！”说话人严肃地对铁蛋敬了个军礼。铁蛋哪见过这阵势，红着脸不知道手该放在哪儿。

“这是咱们的领导。”伤员旁边的小战士提醒。铁蛋反应过来，忙学着领导的样子，打个立正。左手向头上方伸去，结果和领导来了一个对扣。他这个滑稽动作，把看着的战士都给逗乐了，山谷里传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铁蛋红着脸，忙转身往树丛里钻去。他知道这个伤员是红军队伍里的大头头，怎能给自己敬礼呢。刚才自己的那个敬礼肯定不对，不然不会招来那么多笑声。回去让陈忠理教自己。下次再见领导的时候，一定弄漂亮点儿。

见到陈忠理的时候，铁蛋求他教自己敬礼。这好办，不光陈忠理边走边给他示范讲解。他俩这一忙乎，前后一起走的战友也加入到教铁蛋的行列中来。有给他讲坐姿的，有给讲站姿的，也有给讲如何打行李背包的。这一路说着做着，大家谁都没觉得累，铁蛋也学到了不少队伍上的规矩。

这天，战士们在山谷里足足走了一天。有两次，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大家也都是静静蹲下，在天上，基本看不到山谷里有人。铁蛋通过了解知道，那是敌人的飞机，想要发现他们，并把他们都消灭掉。铁蛋心里这个恨，敌人就是强盗，依靠抢去的东西买qiang买飞机，然后来打自己。

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队伍才停下来。这时，老王和几个背锅背盆的战士开始忙起来。铁蛋跟师傅说去弄干柴，然后一转身闪进树丛往山上爬去。这次，他要多弄点干柴回来，给战士们多烧点水泡泡脚。今天傍晚时分，有的战士脚上走出了好些个大泡。铁蛋看着心里揪的慌，虽然那些战士自己还叫不上名字，但他们都是自己的同志、亲人。

突然，一块大石头下面跑出两只兔子。铁蛋随手甩出石头，一只兔子“骨碌碌”滚落草丛。铁蛋抓起兔子的两只长耳朵，肥肥的兔子还在蹬着四条腿想要逃脱。沾了铁蛋的手，还有能逃的道理。兔子又成了战士们晚上的好餐食。

吃过晚饭，战士们都很累，就想早早休息。铁蛋在师傅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老王听了眼睛一亮。他站起来，对大家说：“铁蛋采来好的草药，泡脚解乏有奇效，想泡脚的同志就过来啊。”

真没想到，铁蛋烧的满锅开水没够用。他又继续烧第二锅，边烧水边给那些脚上起泡的同志处理水泡。这边忙完赶紧去那边，那边忙完赶紧来这边，铁蛋忙的不亦乐乎。大家在一起聊得很起劲，就像一大家人，聚在一起。

忙完这一切，战士们都准备休息了，铁蛋才将火熄灭。老王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磨斧头，铁蛋凑上前。见铁蛋额头上有一层汗珠，老王轻声问：“累不？”铁蛋冲师傅笑笑摇头。“没想到，年纪轻轻，懂得到不少。好好历练，以后能有大出息。对了，明天跟着我学烧饭炒菜。”“哎，那个活在家我经常干。”老王停下磨斧头，端详起铁蛋的小脸，有些好奇地问：“你还不会什么？”

这一问，可把铁蛋给问住了。人家一般都问自己会什么，怎么还能反问呢。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铁蛋“嘿嘿”地傻笑。“我看你兜里装着本书，是不也会认字？”“嗯，但认不全。”铁蛋开始点头，尔后摇头。

“那个木头星星是干啥用的？”老王似乎把铁蛋的兜子都翻遍了。“看你们帽子上都戴着红五星，我就磨了那个。”铁蛋说完，抬头看天。树缝隙里偶尔探出几颗小星星，闪闪烁烁地冲着他直眨眼。

“明天别带了，往前走不知道会有多远，出山之后也会随时有危险，能轻点儿是点儿。”师傅真的很替自己着想，铁蛋鼻子一酸，眼睛有点冒汗。

他没舍得将木头小星星扔掉，而且趁着行军休息的空档，采集了不少的红花，一点点儿抹在木头星星上。结果，没几天，一个鲜艳的木头红五星诞生了。现在他的牛皮兜子里有六样东西：红五星、书、炒熟的小米、盐、银元和欠条。

（十一）

在山里行走了好些天，铁蛋把队伍里的规矩基本都学会了。最重要的是师傅今天竟然说，让他明天掌勺。

这一夜，铁蛋有些失眠。掌勺的事难不倒他，倒是那张薄薄的欠条，背着感觉越来越沉。因为有几次，敌人的飞机在天空中乱投弹，把山谷里的战士炸飞不少，还点燃了山上的树木，烧伤烧死不少战友。经历过多次血淋淋的场面，铁蛋觉得自己没准什么时候也会牺牲。枕着刘老财送自己的大棉鞋，铁蛋翻来覆去地“烙饼”。直听到师傅的呼噜声响起，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照常行军。

在中间休息的时候，铁蛋请示过师傅，他要去看担架上的领导伤员。此时，伤员已经有精神了。这次去，铁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要减轻自己的思想负担，把刘老财交给自己的欠条还给红军领导。也让队伍减轻负担，不用惦记还账的事，一心打坏人，好早点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铁蛋的计划一一落实。晚上做饭的时候，师傅真让他掌勺了。铁蛋拿起木铲，搅动锅里的水和米的时候，他忽然对师傅说：“咱们出山之后是不会经常遇上敌人，万一没时间吃饭怎么办？”“那就饿着呗。”老王一个粗人，可没想那么多。

“师傅，你尝过我兜子里炒熟的小米吗？”铁蛋放下木铲，把自己兜子里的小米抓出一把来。老王捏一点放进嘴里嚼起来，半晌过后，他点点头。然后冲身边的同志说：“你们也尝尝，虽然不是很好吃，但还可以。”

那天晚上，同志们吃的就是铁蛋做的饭菜。大家都知道今天没什么油水，可感觉那菜却很香。原来，铁蛋悄悄往菜里加了点自己带来的盐。老王吃着饭，不断瞅着自己的这个徒弟笑。铁蛋心里也很美，师傅这是首肯自己考核过关，以后掌勺的事就可以自己来了。

吃过晚饭，战士们泡脚的时候，老王突然一反常态，笑嘻嘻蹲到铁蛋身边。正烧火的铁蛋有点不自然，问：“师、师傅，有事吗？”“嘘，小点儿声。我想看看你那本书，虽然我不认字，但我觉得那图挺好看。”哈哈，原来是这个样子。铁蛋爽快地从牛皮兜子底下掏出《西游记》递过去。

老王如获至宝，捧着《西游记》大看特看起来。铁蛋现在基本把他的活计都给揽过去，老王成了甩手师傅，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连环画。

已经在山里走了好多天。每到休息的时候，老王和战士们都认真看《西游记》，老王把把唐僧经历的苦难和红军走过的路做比较，这样一来，大家的兴致都很高。

这天上午，红军队伍终于走出大山，可敌人的飞机也尾随而至。铁蛋听师傅讲过如何躲避飞机，他忙跳到最近的一个土坑里。刚捂着脑袋趴下，就听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硝烟过后，铁蛋眼看背锅的战士被炸得飞上天空。他忙去找师傅，发现师傅冲出土坑，朝着那个黑锅跑过去。

此时，天上的飞机没好声地轰鸣着，铁蛋大喊：“师傅，快回来！”老王拿到那口大黑锅，转身跑回铁蛋身边。师徒两人躲在土坑里，听敌人的飞机渐渐飞远，才长出了一口气。

“你有大名吗？”师傅突然问他。在敌人飞机刚撤退的时候，问这个问题有些古怪。铁蛋愣愣地回答：“没有。”“那师傅给你取个名，叫、叫刘远征，咋样？”“刘远征，好啊。”铁蛋一下子站起来。

这时候，他看到土坑外一片狼藉，一些战士被炸断了胳膊腿，一些被炸得没了脑袋。铁蛋闻着浓重的血腥味直往上反胃。他爬出坑去找陈忠理，发现陈忠理怀抱着那杆红旗，趴地上一动不动。

铁蛋轻轻将陈忠理翻过来，一看，半个脸已经被炸飞，血肉模糊，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褪色的红旗被鲜血染得特别的红，还在不断扩展着。

正呆愣的时候，师傅走过来，重重地捏了下他的肩头，说：“赶紧打扫战场，掩埋牺牲的战友，没准飞机还会折回来。”听这话，铁蛋忙止住悲伤，跟着活下来的战友把牺牲的战友尸体抬到土坑里。然后大家一起用手捧土掩埋，老王还把木头铲子立在土坑边，作为无字墓碑，祭奠牺牲的好战友。

在往前走，是高高的雪山。幸好山底下有一些猎户，铁蛋经过请示师傅和领导，用银元买了行李和一些肉干。爬雪山的时候，好多战士因为没吃的爬不动，铁蛋就把肉干和炒熟的小米拿出来。大家相互扶持着，爬上了高耸入云的雪山。随着越攀越高，铁蛋的牛皮兜子也越来越瘪。

现在兜里只剩下一样：红五星。书在师傅那，银元买了东西，盐都给战士们做菜用了，炒熟的小米都分了，欠条还了。铁蛋现在无比的轻松，他要轻装上阵，像领导说的，到了陕北，就离胜利不远了。

 从雪山下来，以为会好很多，可实际情况更加严峻。队伍走着走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就会冒出一伙儿敌人。人家手里的家伙好用不说，连穿戴都很整齐。但有一点，红军战士们的意志力非同寻常。铁蛋和战友们一次一次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一次一次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虽然现在他没有军装军帽，但已经是一名非常合格的红军战士。在几次敌人的围追堵截战斗中，他都发挥出重要作用。刘远征，很多战友都知道铁蛋这个名字。

这天，队伍走到一处平原。天空中好多架敌人的飞机呼啸着冲过来，开始肆无忌惮地往下投弹。一架飞机没好声地俯冲而下，听着就是炸弹下落的声音。铁蛋本能地蹲下，这时，老王扑过来，抱住铁蛋，师徒二人趴到了地上。一颗炸弹就在他们身边炸响，铁蛋被震得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脑袋里钻进千万只黄蜂，不断嗡嗡着，痛的他好想一下子死过去。“刘远征、刘远征！”迷糊中，有人在喊他。他弱弱地叫：“师傅。”“你师傅、你师傅已经牺牲了。”那个战士说完，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铁蛋努力坐起来，往边看，师傅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满是残碎的弹片。还有一地的碎纸片，有的还在燃烧着。师傅为救自己，已然没了样子，只有他那把斧头还好好的，躺在不远处闪着寒光。

铁蛋挺着站起来，坚强地走向斧头，捡起来塞进自己的牛皮兜里。此时，兜子里只有一颗红五星还有一把斧头。

掩埋师傅和牺牲的战友后，铁蛋把师傅的红五星军帽戴在头上。然后拍了拍自己的牛皮兜子，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什么也不怕。铁蛋正了正军帽，迈开大步，坚定地跟着队伍往前走去……

                                    原载《大风》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