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明朝诗人高启的情思牵动着我,思绪,离清明越来越近了;父亲的音容,一如坟头的青草,春风吹又生。
父亲去世时候,我十岁。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呼唤声中,父亲,永远地闭上了他不愿闭上的眼睛,枯瘦的腮边,泪水还在,遗憾还在……父亲是病逝的;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一直忍着病痛,坚持指导我写毛笔字,尽管,他握笔的手,已经抖动不停;他把旧书箱打开,《论语》《孟子》,他坚持读出来,坚持讲解,尽管,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他领着我走到爷爷的墓碑前,不厌其烦地讲述爷爷的故事,讲家训,家风……“无父何怙”?他仿佛要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告诉这个十岁的孩子。
“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现在,因为远离家乡,工作繁忙,所以,唯有清明到来,我才能够到父亲坟前,回忆那段时光。
春天里,他总是抽出时间来,带我去放风筝。播种后的田野上,我在欢快地跑着;蔚蓝的天上,瓦片风筝在愉快地飞着;父亲也像个孩子,跟着我边跑边喊。玩累了,他就带我去寻土磨磨,那是很小的甲壳虫,总是在沙土地上,做一个很标准的圆锥型的坑,它躲在坑里,一旦有小蚂蚁掉进坑里,它会迅速逮住,饱餐一顿。父亲说,做人,要像风筝一样有高飞地理想,也要像土磨磨一样,勤劳,有耐心,有毅力……
父亲的手很巧,在村里,算得上编筐编篓的好手。冬天里,别人在猫冬,他却提着锋利的柴镰,顶着刺骨的寒风,到山上去割荆条;一捆捆的荆条放进村后的水井里。待到炎热的夏天,别人在树下乘凉,他却捞出那些耨好的荆条,打皮,去叉,给这家编一个装菜的篮子,给那家编一个收柴的筐;养牛的来了,他给编一个草筛子,养鸡的来了,他给编一个鸡笼子。他是不要钱的,他说,我就是少呆一会儿,这荆条是山上长的,哪里有要钱的道理呢!我常常是蹲在他身边,仔细地看着荆条在他的手里欢快地跳跃着,不久,荆条就老实地依偎在一起,变成了漂亮的器具。
父亲去世后,看到筷子笼,母亲叹息;看到洗菜的帘笼,母亲垂泪;看到摇篮,母亲失声痛哭——
“儿子啊,你就是在你父亲编织的摇篮里长大的……”
是啊,我小时候,有一个小摇篮,摇我入睡;我长大了,有一个大摇篮,我躺在里面纳凉,听着父亲的读书声入睡;再后来,父亲编了一个荆条凉席,我们一家人睡在上面……想到这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的毛笔字,是爷爷教的;他常说,爷爷的爷爷是个私塾先生,会自己制作毛笔,制作砚台,制作墨块。他也曾经尝试制作墨块,可是,总是不能如意;他教我写毛笔字,总是用一块瓦片做砚台,直到他去世前,才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灰色的桃子形石砚台来,上面刻着几片桃叶。父亲抚摸着砚台,说:“这是你老祖宗制作的,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石材,算是传家宝了!”那时候,我还不理解父亲的话,现在想来,父亲难道仅仅是要我珍藏砚台吗?
父亲读书,更教我读书。尤其是在早晨,他轻轻地叫醒沉睡中的我,跑步来到村后的杨树林里,趁着天光,一字一句,他读得是那么认真,我看得是那么仔细,哪怕是大雪飘飘,哪怕是地冻天寒,他就是这样,他不间断,他也从来不让我偷懒。他去世后,去杨树林里读书成了我习惯;每当我走进树林,总是听到他的读书声,在树叶的沙沙声里,越来越响亮。
“清明暮春里,怅望北山陲”。每一次到父亲墓前祭扫,都是一次心灵的对话;每一次对话,都让我有无尽的回忆,无限的感叹——父亲那慈爱的眼神里,流淌的,还有绵绵的牵挂……
“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想至此,我不禁潸然泪下。
(此篇荣获朝阳广播电视台、朝阳作协“塞上松杯”清明节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