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立夏,树就关门了。”农人说。树怎么会关门呢?是杨树的叶子长得足够大了,相互之间掩映得不留一丝缝隙,从这一边再望不到那一边了。今年的雨水少,杨树的叶子到了小满才开始关门,这时下雨,也算是一场关门雨吧。如果雨此时还没来到辽西,庄稼和人就都被关在夏天的外面了。关门雨下了一整天,我一边听雨,一边为丁酉年5月22日的一场雨作记。
在辽西,雨与种子怎么看都像一对欢喜冤家。它们在进行拔河比赛,或者说在斗智斗勇,一会儿扭过身去,一会儿绷起脸来。辽西的庄稼最禁折腾,饥一顿饱一顿地也能蹿起腰身,只要种子生根发芽,就算不及时的几场雨,也能成全它们。人从来不敢和雨较劲,任凭雨由着自己的性子。谷雨时节,所有的田垄都张开了眼睛。天也阴过几次,但一直坚持到立夏,雨还在路上。榆钱儿大饼子吃过了,槐花丸子吃过了,我在路边生长着的野菜丛中细心地寻找针状的猪毛菜,都说猪毛菜多好年头,往年遍地都是,今年却很稀缺,蒿草们的脸也灰突突的,少了灵气。已经五月过半,夏天高温模式已经开启,雨还是这么僵持着。
这个时候,最坐不住的是农人。人等雨,节气不等人,不让种子落地,怎么能让种子在田地里奔跑着生长呢?又怎么能够在下霜之前顺利归仓呢?能浇上的地都抓住苗了,栽瓜埯豆,种麦种菜,可毕竟那是极小的一部分。大片的丘陵坡地还喘着粗气,无奈地瞅着村庄。
农人的爷爷是怕犯水才把房子建在高岗处的,门前的柳树已经合抱粗。这个没有春忙的季节,人们聚在树下谈天等雨。雨有很多种,白杆子雨是痛快淋漓的雨,牛毛雨像绣花,是密密地斜织的,雷阵雨大呼小嚎的,像没长劲的孩子,“二指雨”大约淋湿田土2厘米左右,能让种子伸腰发芽,却没有能力让种子拱土,专门坏种子。在辽西,没有人不喜欢雨,尽管有些雨让人干着急,像龙王爷的喷嚏,地皮都没湿;尽管有的雨夹着风雷闪电,扯掉树叶子,劈掉树杈子,还有的雨惊心动魄,冲了水坝,淹了河堤。当年农人祖先的房子地处河套边上,一下雨水就进屋,曾经还把水缸漂走。如今泥墙变砖墙,泥房变成了楼座子,再大的雨都不怕,雨却不来了。
“紧赶慢赶,小满开铲,往年这时候都开锄耪地了。”说话的人顺便叹了口气。
“八成还赶趟,还没到芒种。天气预报说下周二有雨。”一些人总怀着侥幸心理。
“不等了,干埋了吧。”农人掐着手指算过,离下霜不到120天了。年岁大的总比年轻的多些忧虑。
“热苗子发得快,今年闰六月,不种苠种子,还能熟。”几个人七嘴八舌,从谷雨谈到芒种,也没有达成一致。
“干埋”,顾名思义,在没有土壤墒情时,将种子直接播到地里。农人觉得那些不着急的人都是不过日子的,或者不指望庄稼过日子的人,就是下周真能把雨等来,还得耽误一两天才能种地,过了芒种,不可强种,于是自己痛下决心干埋,扶着犁进地了。犁的前面是毛驴,毛驴的侧边是个牵驴的女人。两个人合计着,种肥少施点,或者干脆不施,抓苗后再追肥还有机会。万一不下雨或下个“二指雨”,种子化肥都连本上仓了。用木犁划出浅浅的沟,像押宝一样撒下种子,踩了一遍格子,之后又郑重地压了一番磙子。
不像下雨过后的抢墒播种,人们是陆陆续续干埋的,有主意的,先抻着,到最后,所有的土地都被犁划开,又合上。辽西的春天,接近70天的时间里,没有一场像样的雨。
种子在田垄里安静地躺着,农人的心空荡着。以前把没点种子的垄叫寡垄,如果雨不来,所有的田垄都不能受孕。接下来的事儿,是等雨。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到明天辽西有雨。“关门雨,下一宿”,农人仰脸儿,看天阴了,然后对自己说两三遍。许多的水蒸气凝结成云,云聚得足够多,水汽撑不住了,就滴落成雨。好不容易来了一片云,又无辜地被风掠走。晚上,太阳落了,风也累了,这时如果有雨,定是一场好雨。在这个初夏,一场雨带着无限的喜兴味儿,特别是这样的暮色中升起的雨。关门雨,总是一场好雨。农人比我更明白,水蒸气遇冷凝结成水滴才会下雨。白天有风,云受风的影响,下雨都不会时间太长,多是阵雨,如果晚上下雨,没有太阳的照射,不易形成风,云的移动就受限制,就会在一个地方长时间下雨。
农家的门夜深了才关上,雨还没有来。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满天的云低垂着,仿佛扯了块灰色手帕将天罩上,雨意朦胧。对雨,人总是毕恭毕敬。如果天上有云,人也会顺着天意辅助降雨,大飞机在天上飞着,撒上干冰,雨也像长了翅膀,就飞来了。嘀嗒,嘀嗒,朦胧中久违的天音响起,是雨,是雨回家的脚步。打开窗户,雨味就进来,不同的地方,雨有不同的味道。在每个人家的院子里不同,在每个人的心里更是不同。雨脚不大,细密,仿佛长着无数只小手,所有的雨点都抓到地里。这哪是下雨啊?这简直是在下钱啊!仿佛土地是一个大钱包,所有的雨都被接纳而且被储存在大钱包里,一毫一厘都没有损失掉。雨的声息很小,却没有歇的意思,把雨关在窗外,人心也不落地,发现雨的节奏没变,安稳了些许。农人在屋坐不住,就出门看雨,没披着蓑衣也没戴草帽。
闲着没事,用铁锹拨开每个水道,能被一场雨淋着,是多么不容易啊!
雨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才停下。一场芒种时节孕育的雨,虽然晚了些,却满怀热望,想必几天前种过的庄稼地也被一场好雨罩住,绿意在眼前晃动着,在田垄上浮起。“三指雨,抓住苗了。”那夜,农人的梦里也有雨声。
一场雨让无数颗悬着的心落下了,天与人和解了,庄稼和雨达成了默契。丁酉年5月22日辽西朝阳的一场雨其实是一场救场雨、救急雨,确切地说,是救命雨。一声令下,饱胀的种子们都起身上路了,箭一般,和时间赛跑。
原载《辽宁日报》2017年06月2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