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的关系,常会接触到一些老干部老职工的档案。老职工都是单位的财富和功臣,他们呕心沥血,打拼了大半辈子,功德圆满时需要一种精神的象征和身份的证明——他们的肉体消失了,唯一的凭借是档案和口碑——其实口碑也是档案,一种无形的、公正公平的口头档案。
是的,我是为逝者写悼词的人。没有亲眼看到过他们的笑貌音容,没有聆听过亲身赐教,却能从同事的长谈短议里感觉温情,感受魅力!“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为非亲非故的人写悼词,也会入心动情。
在一个又一个午后或者黄昏,我随档案员在昏暗的档案室里逡巡,从门口走到旮旯,从这个栏架走到那个栏架,从低层触摸到高处。推动扶车,站在梯上,我的手向高处触探。我拭到一层灰尘,尘灰泛起,挡住照射的阳光,我清晰地看到了空气中飞舞的颗粒和颗粒下埋藏的硬纸盒以及纸盒上凹凸的字迹、浅红的章印。那是一个档案盒。一个四四方方、放在这里不知多久的档案盒。盒子是灰色的,敲起来“咚咚”直响。我掸掉灰尘,摸上去依然有一种温暖、踏实的手感。
“档案”两个字是庄重的,浅蓝色,方方正正地写在上面,醒目而“抓”人;单位的印章在上面,有圆有方,给人物以归属,给时间以沉淀。我一向手拙,唯此刻手指能从这个盒子和那个盒子之间找到目标人物的那盒档案,我解开绳扣,打开盒子,掀动最上面的本子,翻到最外面的那一页。我见到了苍劲的笔迹,掂到了厚重的生命质量。那是充满褶皱又卷曲的一页,那是开本较小的一页,上面用钢笔手写了主人的名字,是他的履历表,更是他的生命册。哪天出生,哪天入党,哪天立功,哪天受奖,哪天升职,哪天退休……档案的主人,一名屡立功绩的国家干部,一个充满故事和正能量的公民。透过淳朴的表达,我仿佛穿越回几十年前一个偏僻简陋的小镇,一间破旧漏雨的厂房,一处窄小逼仄的民宅,那里,一个有志青年在辛苦生产,在温馨护家……洁白的信纸和泛黄的档案,是串串数字和行行评语,汇聚了登攀步点和拼搏力量!一名职工,一位干部,一个公仆,荣誉背后是辛苦的付出,火热青春燃烧的火红的理想!
检索档案常常检索到眼花,阅读档案常常阅读到流泪。不是我眼窝浅,而是那沓或薄或厚的纸张里蕴含的情节太过生动感人!老职工的履历往往从解放前开始:出生正逢战乱,四海为家;工作正遇建设,艰苦卓绝……王进喜、孟泰、焦裕禄是他们的学习榜样,宁可自己委屈,也要服从组织的安排,也要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这些档案上都有。
我在档案上读到过真诚和忏悔。一位同志坦率地承认了物质匮乏年代自己在权责许可范围内为一位生病的母亲多批了几斤粮票。斯人已逝,年轮流转。那油黑清秀的笔迹已经变淡,那沁人心肺的墨香也已随风飘远,可能是由于激动和劳累的缘故,有几个字他写到了格儿外,可丝毫感受不到他的不安和紧张。我能体会到的是一名共产党员面对利与害、善与恶、忠诚与背叛时思想的斗争和可贵的坚持!更感同身受于他们在困境中身心的不易和劳苦!其实,谁都有七情六欲,谁都食人间烟火,但他们在岗位上尽职尽责、以身作则。特定年代,物质短缺,供小于求,面对百姓,他大公无私; 光阴荏苒,改革开放了,物阜民丰时,他们依然把困难留给自己……
档案,是历史的载体,也是精神的播种机。展开它,我看透人生,读懂党性和人性……
原载《辽宁日报》2017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