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晨，我是被万泉公园的鸟叫醒的，其实，天也是被鸟叫亮的。
　　这是一座与我血脉相连的城市。在沈水北岸那个叫马路湾的地方，我的第一声啼哭和居民楼后皂角树上的鸟鸣一样圆润而透明，之后我像鸟儿一样飞向陌生的远方，马路湾那点滴记忆湮没在半个世纪的漫漫时光里。好在十年前父母又回到这里暂居，我也有更多的机会重新抚摸这座曾经叫盛京的都市的脉动，在沈水两岸葳蕤的草木间重温那久远的鸟鸣。
　　因了幼年那零落的记忆，我对鸟鸣有着不一般的喜欢。那日早起，其实就是为了去鸟岛听鸟。
　　鸟岛是浑河水系中的一个小岛，占地面积49.26公顷。49.26公顷是多大？对数字一向头疼的我只好求助百度，再扳着指头算，结果是相当于70个标准足球场的面积，岛上生长的草比足球场的草皮还要茂盛。鸟岛有大片湿地，是野生动物，特别是游禽、涉禽及滨岸鸟类和雀形目鸟类的主要栖息地。鸟岛生长有辽东桦、白蜡、落叶松等高大乔木，也有忍冬、黄刺玫等灌木，树木总量达数十万株，其中不乏珍稀植物，还生长有菱角、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共同形成了森林、草地和湿地生态景观。在这优美的环境中，怡然地生活着白天鹅、白鹭、灰鹤、斑头雁等，岛上常住鸟类品种近200种，数量达上万只。我的感觉，鸟岛就是由绿地、树木、水三元素构成，主角是鸟。
　　最能过滤浮尘的，是万木百草；最能让人心静的，是倾听鸟鸣。
　　听鸟是分时辰的，夏日听鸟的最佳时间是在清晨，清晨之鸟经过一夜的酣眠，饮朝露沐晨光，身心伸舒欢愉，鸣唱最欢，嗓音分外清亮，曲调格外优美；次之是黄昏，倦鸟归林，母牵女，父携子，互相呼唤，彼此照应，那鸟鸣多了一份亲爱，增了一份深情，听来更为动人心扉。上午的一大段时间，是留给观鸟的，这时候风清气爽，阳光灿烂，鸟们精力充沛，或雍容行走，或灵巧跳跃，或高傲飞翔，或从容盘旋，充满动感，观鸟者可欣赏到鸟的旋律美、色彩美、仪态美；而下午，风暖日斜，人鸟俱疲，最好的选择是鸟在树枝间小憩，人在树荫下品茶对弈。
　　呼吸着泉水般清凉的空气，坐在鸟岛一株千年古树巨大的华盖下，倾听远远近近树林中的鸟鸣，我的心一点点沉下来、静下来。久居闹市，车流喧嚣，人声嘈杂，我们的心都蒙上了一层灰尘，我们的灵魂在世俗中游荡，很少能安定地与自然交流，纯净地与花鸟对话。倾听鸟鸣，就是倾听自己的内心，那鸟鸣，就像梅花鹿毛制成的小刷子，拂去浑身的浊气，拭去心灵的尘埃。
　　在自然界的各种生灵中，鸟类是最具歌唱天赋的，而小型鸣鸟多为歌唱高手。它们像上苍派来的精灵，用鸣啼缤纷这个世界，用歌声明亮我们的生活。画眉的叫声婉转悠扬，清脆明亮，长短声交替，平卷舌齐备。尤其是雄画眉和雌画眉的对唱，更是多情而迷人。欧阳修歌咏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自由是万物生灵的生命本质，鸟儿尚且离不开自由，何况人乎？百灵的歌声音域宽广，音韵婉转，不是单个音节起伏，而是把多个音节串连成章。百灵鸟控制发声的鸣肌有4至9对，比其他鸟的鸣肌多一倍。而且每侧的鸣肌都可以各自单独收缩，所以发出的声音音色优美，旋律曼妙。百灵鸟不仅有美妙的歌喉，而且擅长舞蹈，它们常常在枝杈间载歌载舞，抒发对这个星球的爱。蓝喉歌鸲俗名蓝脖、蓝领、蓝颏，是有名的鸣鸟。它的歌声旋律优美，富于变化，带有颤音，像俄语，成串、打旋，那种金属般的声音质感，远远胜过其他鸟类，包括我们普通人的嗓音。置身于幽静的鸟岛，耳畔鸣奏着现场版的《森林狂想曲》。
　　流水与岸的私语、雀鸟鸣啼、风与草的亲昵，还有晨曦与树叶的若即若离，让人陶醉在大自然中，这个时候，世界变得多么美好啊！
　　鸟岛中的一些鸟类，古典诗词中都描写过。比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可称字数最少、写鸟最多的诗句。唐朝那个早春时节，嫩芽初发的柳枝上，一双黄鹂委婉清丽地鸣唱着纯真的爱情与梦想，辽阔的蓝天之上，那省略号一般的一行白鹭书写着生命的自由与希望。那由14个汉字绘就的图画让我们沉思与遐想了上千年。
　　而两千年前，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令人艳羡。每读《诗经》，我都会被生活在诗中的花鸟鱼虫所感动。《诗经》写到的鸟约30种，如鸢、黄莺、雉、雎鸠、鹭、，等等。其中《鹤鸣》描写的是，白鹤在沼泽鸣叫，声音传得很远，鱼儿一会儿游到深水，一会儿游到小岛边，水中的植物在风中摇曳，岛上生长有楮树、紫檀，很想到那个美丽的园子看看……《诗经全译》　的注释者唐莫尧先生认为，《鹤鸣》是一首赞美园林池沼的诗。我觉得，这首诗描写的景象与沈阳鸟岛不但形似，而且那么神似。
　　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我仿佛是一只倦鸟，栖落在故乡的枝头，关关鸣啼一脉乡愁，幽幽吟唱一曲颂歌。

　　原载《辽宁日报》2017年8月23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