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站板上有一副浮雕的古联。
站板,是辽西大、小凌河川老房子独有的一道风景,这样的风景有讲究。来人一进大门,打眼就是门脸。门脸,就是房子的脸面。除了屋门窗户之外,就是迎风站板。
传统的迎风站板是配套的:位于房子左右山墙的前面,土沉子、迎风、压梁子、站板、花砖等。从下至上,最下层是土沉子,相当于现在的地基圈梁。上面是迎风,迎风上多雕刻花瓶之类,花瓶上插牡丹,寓意平安富贵。迎风上面是压梁,压梁和土沉子相似,也雕刻花卉,因为比较小,所以不太讲究,但是,也必须吉祥。压梁往上就是最重要的站板。站板上都要雕刻一副对联。这对联可是最有讲究的。它如同每年的春联,但是又跟春联有所不同。春联每年可以换新,这站板上的对联可是永久不换的,跟房子一样长寿。严格说,它就是家风的写照,如同家训。比如:“绚烂辉映新甲地,碧柳常春耀门庭”“乔第喜迁新气象,换门不改旧家风”等等。
而我家的这副对联是:“乔第延续新气象,换门不改旧家风。”
字,是繁体字。小时候不认得,后来长大上学识字了,才认得,但是不怎么理解,直到后来写文章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尤其是现在,已经做了父亲,才真正地咀嚼出了其中的味道。
我们魏氏家族是明末清初从山东移民过来的蒙古族,这样说,曾经被人笑话:稍微懂点历史的人都明白,明末清初从山东到朝阳的移民都是汉族,你们怎么就是蒙古族?
说这样的话,是有原因的。
我的祖先的确是汉族,但是,我的血脉里也奔腾着蒙古族的血液。早在明朝时期,大凌河沿岸初属营州右屯卫,继撤营州卫并入泰宁卫,后划归兀良哈三卫做蒙古牧地,明末又为吐默特等蒙古部落所并。
由于黄河大水灾,大批山东灾民不远千里拖儿带女逃难来到这里,借地垦荒,成为蒙古族人的佃户。
我们魏家不远千里,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有幸租到了小凌河川的一块叫做万草地的荒地。至今,我家还保留一份同治元年祖上与北票台吉五老太爷子签订的地契。因为源于知恩图报、老实本分又勤劳吃苦的家风,年年交的租子都让蒙古族人满意,所以得以随入蒙古族,加入到了蒙古族族系,从此可以与蒙古族通婚结亲。
我的奶奶就是纯粹的蒙古族,她讲蒙古族语,对汉语半生不熟。
在辽西,所有人都知道,蒙古族家风严。
我小的时候,家里一到冬天,必须有一个火盆。一大家子人,围着火盆吃饭,围着火盆唠家常。在一个大火盆旁边,我爸妈说家规,说做人,说咋过日子。我爸说,做人必须本分,哪怕日子过得不好,喝稀粥吃咸菜。
我妈说,衣裳可以穿破了,不能让人指破了。
我爸说,喝凉酒,花赃钱,终究是病。
我妈说,孽钱归孽路,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我爸说,忠厚传家久。
我妈说,人在做,天在看。
我爸说,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啥时候都不要忘了君臣父子。
我妈说,棍棒出孝子,谁把孝道丢了,子孙后代都不会有好延续。
我们魏营子魏氏家族规矩都很严。
过年,就是过春节。要吃三天太平素。腊月二十九过年,吃素,正月初二开斋。除了吃素之外,其他不变。拜年也是很重要的礼仪。我们家族,拜年的时候,晚辈必须跪下磕头。每到正月初一,长辈们一大早就把屋地打扫干净,在屋地上铺好一个垫子,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炕头上,等待着一拨拨晚辈的到来。晚辈们来了,一进门就跪在垫子上磕头。在磕头的时候,长辈们都要说一些吉祥话:四处烧香拜佛,不如孝敬父母,东干东着,西干西着,一年旺旺相相的,想啥来啥,啥啥都好!
待客的时候,除了主人,孩子老婆都一律不准上桌。习惯成自然。等到了我当家的时候,有城里的朋友来了,不管是多大的官,多大的名人,我都要把父母请到主位,即使喝一口酒就下桌,也必须要这样做。客人们要让孩子上桌,孩子躲着不上,要是硬抱住上桌,就哭,就跑。等客人吃喝完了,剩下的东西他们才吃,也很快乐。
在我小时候,我家是救济户,每年年节都有救济款,我爸我妈很在乎,有人说我们家是“老国救”。我听了扎耳朵,我爸我妈说,我们吃救济但我们不“下夜”。“下夜”就是偷的代名词。偷不是偷哪个人家,而是生产队的庄稼。我爸是老党员,他一辈子坚守原则,绝不偷一粒庄稼。
有人说,我爸他没能耐,但是我从来没这样认为过。
我爸我妈去世几十年了,我一直对父母感恩。一直把他们在火盆边说过的那些话记在心里,玩味而且时时丈量自己。后来我终于明白,家风就是家族的气脉,家风不能接续,家族的气脉也就断了。感恩是其中最美的家风,而只有继承这最美的家风才可以让子孙后代长盛不衰。
家庭如此,民族如此,国家也如此,最大的感恩莫过于继承。
原载《辽宁日报》2018年0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