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说最近有一场雨。”
我爸说的这句话,我清清楚楚地记了几十年,一直没忘。那是几十年前,我爸在一个辽西大旱无雨的早晨,一边起炕穿衣裳一边说的话。没过三天,果然下了一场透雨。
天说的雨,应该是一场属于辽西十年九旱的一场像模像样儿的透雨。绝不会是一场轻描淡写,掸掸地皮就走的零星小雨;也不会是无声无息,黏黏缠缠,雾气蒙蒙的打湿人的头发、人的眉毛的牛毛细雨,或者是追着雷声在地面上叮当尥蹦,跳脚冒烟的麻子雨。更不是那云彩刚撩开一道缝儿就亮出来一道彩虹,拍一地浑浊,滚一场山洪,毁了田苗,冲了房宅的嘚嘚瑟瑟凶神恶煞的雷阵雨。
在塞外辽西这个地方,所谓的透雨,它有说道。
透雨来临之前,太阳的光把土地晒干,庄稼们死去活来。白天死去:太阳暴晒,旱风劲吹,庄稼们卷起叶子,把头低垂下来,没了生气,打蔫。活来:太阳落山,地气醒来,打一个哈欠,慢慢上升,弥漫一个夜晚,它要救庄稼和地上的一切草木啥啥的植物。庄稼在潮润的地气拥抱中,慢慢缓过神来,舒展叶子,抬起头来。
在这种死去活来的煎熬中。最痛苦的是侍弄庄稼们的农人们,他们跟着庄稼们也一天天地死去活来。盼雨,盼得死去活来。
透雨,就是把地下能够生发地气的湿土和地面上吃饱雨的土连接起来。雨后,挖一锹下去,不见干土,那就是透了,这一场雨就可以叫做透雨了。
天说的这一场透雨,必是一场关门雨。所说的关门雨,就是夜雨,家家户户夜晚关上屋门以后的雨。
关门雨它不张扬,不使风做牵引,不许雷声惊动大地,等农人们关好屋门,睡进梦里的时候,它来了。潇潇洒洒,如同曼妙的天籁之音,不张扬,不嘚瑟,稳稳当当地乘着夜色来,天亮的时候,迎着黎明悄悄去,留下一个清清凉凉,通透的润泽的大地。
天说有一场雨,跟谁说的?谁听见的?当然是人听见的。祖传老话说:“人过四十,观天一半”。那意思就是说:人过了四十岁就可以把天地气象看明白一半了。人在四十岁以后就是半个靠谱的气象站。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气象站越来越显现出了他的权威性。
你信不?我信,皆因我爸就是这个能听到天说最近有一场雨的人。
还是我在小的时候,往往在天旱的日子,人们盼雨。就有人来我家,一进大门先不说别的话,开门见山,走在院子里就咋咋呼呼地问我爸:“你说说眼前有雨吗?”我妈听了,就不乐意。不等我爸搭话,我妈就抢先说:“摸摸你自个的脑瓜门儿就知道了。”我妈她不乐意是有原因的。
据说,在天旱的时候,抓住一只王八吊起来,一旦看见王八脑瓜门上有水珠冒出来,显见天就要下雨了。换一句话说,就是王八才能预知天气的变化,有没有雨,去问问王八。
在我的老家,如果把一个人男当成了王八,那就不好听了,说明他的女人有外遇,对男人不忠。所以,我妈她当然不乐意了。
而对于我爸而言,却不是,他不在乎,不在乎的原因,是因为我爸他知道这不是在骂人,而是真的来询问关于下雨的消息。
我爸他活到七十三岁,他最大的成功是他把天读懂了,能听懂天说的话。
有人跟我爸开玩笑说:“德信你能听得懂天说的话。”我爸叫德信。我爸他就笑,笑出了眼泪。我爸他没读过一天书,却认得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上所有的文字。他不会写文章,但是可以使所有他认得的文字为生产队写介绍信,开各种票据和外调证明。他不是气象专家,却可以准确地预报近期的天气,比如,这天旱时的一场透雨。
一个能听懂天说的话的人,他一定不是凡人,我爸能听懂天说的话,但他确实是一个凡人但也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说这样的话,我有根据。我们家族里有一位老人,前年,就是2015年,农历丙申年的春天去世的,时年九十一岁。晚年他痴呆了,啥啥都忘了,可是就记住了一件事,逢人便说,一遍遍地说:“德信呐,没念过一天儿书,可啥啥字都认得。小时候,老泽民,老泽民是我的家族哥哥,和我爸同龄,不同辈。那时候他家有钱,念私塾,可他笨。德信给人家放牛,就在窗外听。先生让老泽民背书,老泽民就是背不下来,先生打他的手板子,打得直哭。下学的时候,德信跟老泽民说,泽民啊,叔给你背背,就嘡嘡地给背了一遍,把老泽民气得没法儿的。”
有了这样的话,我爸他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了。
我曾问过我爸,你就怎么能听懂天说的话,听说最近有一场雨,咋就真的有一场雨呢?
我爸笑笑说,要想听懂天说的话,只要你留留心就行。我爸还说,现在的人,啥啥都听广播,看电视,啥时候变天,啥时候下雪下雨,都看天气预报。我可不是,原来的庄稼人都不是,我们凭经验,看看天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身上感觉了,就是百分之百,没跑儿。
再往远了说,古时没有钟,天就是一个大钟,咱们地上的人都看了不知道几十万年了。季节是年,太阳是小时,月亮是分,星星是秒。星星一眨一眨的,眨一下就是一秒,太阳转一圈就是一天,月亮转一圈就是一个月,季节春夏秋冬转一圈就是一年。在天这个大钟上,还有晴雨表:阴晴雨雪,东风南风大小风。老辈子人只要抬头看看天,就知道了时间,就知道了阴晴,就知道了有风没风。夜里醒来,侧耳朵听听,推开窗户看看,就知道是啥时间了。
我问我爸,那你说,你是怎么听到天告诉你最近有一场雨的话呢?
我爸他又笑了,说:“雨是天上下的不假,可是,雨是地上生的,雨的根在地上。”我如同听天书,不解。
我爸说:“雨先是从人的身上生的。天地是一个大世界,人是这个大世界里的一个小世界。当人渐渐长大,长老,就越来越接近整个大世界。地生了人,让人长大,人死了,地吃了人,人就消化到了大世界里去了。人和天地就是一个藏猫猫儿的世界。”
我爸还告诉我,他四十岁以前,家里没有一块地,一条垄,成年累月给地主打长工,拼命干活,做下了伤累。一到阴天下雨就腰疼,时间长了,根据腰疼的轻重就能判断阴晴和雨雪的大小。这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反应。除了人,所有喘气的和不喘气的都有感知。比如燕子,比如鱼,比如蛇,比如蚂蚁。老祖宗们早就知道了“燕子低飞蛇过道,泥鳅水里窜又跳”“蚂蚁把家搬,不过三天就变天”。不喘气的,比如水缸,高山,云彩:“水缸穿裙山戴帽,日落乌云接,明天把工歇”等等。
我爸说,一场雨的生成,真的不容易。燕子低飞啊,长虫过道啊,还有蚂蚁搬家啥的,说是雨的前兆,怎么就不能说是这些天地生灵求来了雨呢?
天地需要一场雨了,就要求雨。人求雨,他造声势。
于是,我想起了家乡求雨的情景。辽西这个地方十年九旱,每逢大旱,天干地燥,庄稼枯萎。于是,就有一些人张罗求雨。男人们脱光膀子,光脚丫子,头上戴上用柳树枝盘起来的帽子,从龙王庙抬出龙王爷像,妇女孩童跟一大溜,敲锣打鼓,一路走到离家最近的老龙湾。鼓点是特定的,“咚咚咚呛,咚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呛……”那意思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天上下雨地不干。人们拿着柳树枝,从抬着的水桶里蘸水甩向天空,口里凄凄惨惨地喊着:“下雨了,下雨吃饽饽……”我在记忆中,从来就不敢去跟着求雨,我一见到这样的情景就忍不住哭,偷偷躲在家里,听着声音哭。就连现在想想都要哭。
求一场最重要的雨是多么艰难啊。
先说燕子求雨,它们一改在天空飞翔,一次次冲下大地,紧贴土地飞啊飞,就是要把地气带向天空,凝一天雨云。
蛇求雨是豁出命来了,在每一条乡路上穿行,以截断路的气脉,把路脉的水汽截住,让它留下来,化作雨气。
蚂蚁求雨,是给天看的,从地底下开始搬家,一步步地往高处去,蚂蚁执着,有个拧脾气。它们为了一场雨,不怕累死,每搬一回家都会累死一大帮。家越搬地势越高,大门越垒越高,它们坚决,求不来一场雨,求不来一场好雨,死不罢休。它们把一片片尸体曝晒在阳光下,在土地上,向苍天展示求一场雨的誓言。
其实,蠓虫们求雨是最为悲壮的,它们虽然在大千世界里甚小甚微,但是,可以以殉身来告白的。
老天有了感动,就在迟疑之间,那些最渺小的蠓虫们做最后的一祭,以此挣得老天的最后一念。
这必是在一个老云接驾之后的晚上,潮湿闷热,连一个风丝儿都没有,每一户人家的灯光亮起,他们携带着求雨的誓言,纷纷扑向灯火,在一瞬间化作青烟,以自己的身体和生命祭祀苍天,只为了世界上一场雨的降临。
想到这样的事情,说这样的话,是在我最近种种经历之后的这样一个夜晚:农历丙申年的七月二十八日。
今夜一场这样的好雨,它真的如约而至,在燥热干旱日子一个闷蒸的夜晚,时辰在人定的酉时,当灯火渐渐熄灭,蠓虫们的灵魂乘着青烟飞上天空,引导着一场雨,一场像模像样儿的透雨真就悄悄地来了。听着这样的雨声,犹如佛经般的天籁环绕在心灵的深处,自宇宙传来,降落大地,深入泥土,万物欢欣,它们都笑了。
天说有一场雨,真就有一场雨。
这场雨,是我爸去世几十年后我也听到天说的。
原载《海燕》201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