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在国外,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小孩。去年听说怀孕了,我们老两口高兴得不得了。算日子我们该去了,妻子忙着买小衣服、小袜子、小鞋子、小帽子、小枕头、小被子……生怕带少了。我说不用带太多,缺什么到国外再买。妻子固执地说,有些必备的物品在那买不到怎么办?我说,即使是到外国婴儿用品也是齐全的,不用担心。可妻子还是我行我素,几乎每天都把这些物品拿出来,看着看着,好像又发现缺点什么,然后再上街再买。两个旅行箱已经装满了,妻子终于松了口气。可临出发前一天晚上,一拍大腿说,缺褥子。我也觉着问题有点严重,说:“怎么没买褥子呀?”妻子瞪了我一眼,说:“那你怎么不想着?”这么晚了,再上超市买已经不可能。妻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了女儿小时候用过的小褥子。可她却说带这个不行,有些硬,不软乎,另外褥子面也过时了。我看着这深黄色呢子面的小褥子,忽然想起来这褥面是用母亲的一件旧呢子上改的。这件衣服,在我上小学时,改作了半大衣给我穿,之后我个子长高了,就几个妹妹穿。再后来我女儿出生后,母亲把一包我们兄妹小时候穿过的小衣服给妻子,其中就包括这件黄呢子半大衣。而妻子将这件衣服拆了做了小褥子。我拿起这件褥子,静静地看着,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我说,就拿着它,女儿用也好不用也好,希望她长久地保存,因为这件呢子上衣有很多故事。
母亲的这件黄呢子上衣是一位日本女人送给她的。这位女人是母亲的老师,她们师生在一起的合影我见过。女老师戴着黑边圆眼镜,模样挺好看的。
母亲小时候也挺不容易的。姥爷是旧军官,日本人侵占东北之前就去世了。母亲两个姐姐出嫁后,姥姥带着母亲和舅舅一起生活。当时舅舅在大虎山车站调车组,车站有几个日本员工,其中一位的老婆在大虎山小学教日语,就是母亲的老师。两家有来往但不多。日本战败投降后,这对夫妻慌慌忙忙地搬出日本人住宅,躲进姥姥家,住了些日子。后来舅舅听说沈阳正在集中日本人准备遣返回国,他们觉得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个办法,就打算去沈阳。临行前都换上了中国老百姓服装,但是这位女老师的呢子上衣是不能拿的,即使不穿,也不行,因为呢子黄颜色,和日本军服颜色相近,一旦查出来容易出麻烦。她主动送给妈妈了。母亲找裁缝改了一下,穿着很合体,还照了一张相。
父亲14岁那年也就是1941年,因生活所迫,跟着远嫁他乡的姐姐找到了工作,开始在吉林新站机务段擦车,干了两年后才上车当司炉,而司机也是日本人。日本投降那年,父亲的姐姐一家去了长春,国民党刚接收长春也比较混乱,父亲姐姐找老乡帮忙把父亲调到了长春列车段当列车员,跑长春至营口客车。这比机车司炉轻松多了,同时还能利用出一次乘能休息两天的机会,偶尔回老家探望爷爷。一次父亲回老家在大虎山附近的唐家车站下车,正巧我大姨给在车站上当班的姨夫送饭,大姨看到车上下来一位小伙子,穿铁路制服,身材高大英俊,后经打听得知他是离车站十里的常兴崔家窝铺人,在长春铁路上工作,大姨就想把妹妹嫁给他。大姨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姨夫。姨夫说,这个小伙子听说过,不过得请媒人。大姨性格直爽心灵手巧干净利落,在娘家排行老大,家里家外都是她主事。她对姨夫说,大可不必,我妹妹不说百里挑一也差不多,又不是嫁不出去。常兴不是有你家亲戚么?明天让他带着我去崔家窝铺。那个时期一般是媒人介绍,父母做主亲事就定了,婚前男女双方很少见面的。可第二天大姨还是拿着母亲身穿黄色呢子上衣的相片去了徐家,爷爷一看相片就相中了。也就是说父母的婚姻大事是由大姨和爷爷决定的。
据说母亲的这件衣服曾经失而复得过。
父亲母亲结婚后,把家安在了长春。开始没有房子就暂住姑姑家里,后来搬到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幢两层楼房的列车段职工宿舍,一些职工家属来了没有住房,段里就安排住宿舍楼,每户一间。因为战事,1947年底火车就不正常运行了,出了长春市不远就是解放区,后来客车停运了。当乘务员的父亲就无所事事了,好在每月按时发工资,而工资到手后,首先是买粮食,开始一个月工资还能买粮食蔬菜什么的,可后来虽然工资不断地增加,可买到手的粮食越来越少,到了5-6月份,一个月的工资有好几捆纸币,但也只能买10几斤高粱米,再后来粮食市场没有了,也不敢公开了,转入地下黑市进行交易,粮价如金。即使拿这些有限的钱也买不了多少粮食。到处是饥饿的人群,到处都是因吃的引发的争斗。实在熬不下去的,也不知去向了,人去屋空的房子比比皆是,推车挑担逃难的人流随处可见。一天一群国民党伤兵住进了职工宿舍那些空着的房间,没人敢管。这些人黑天白夜地呻吟着、有时吼叫着。吵得宿舍不得安宁。因这所楼较高,离火车站近,国民党军人开始在楼顶搬沙包修工事,并扬言一旦形势紧张,所有住户一律迁出,军队占用。父亲和同事商量,怎么办呀?家家粮食极少,多半靠吃炒黄豆度日,太难了。离开长春,但是有很多消息说,只要出城就不允许回来,那边解放军又不让过去,很多人被困在两军隔离带上,饿死的病死的比比皆是。也有消息说,投诚的军人和铁路工人可以放行。不管消息是否可靠,不冒险不行了,总比在这里等死强。一天上午父母和一位姓郑的夫妇拿着简单的行装向城外走去,他们没走红旗街卡子,有人说那里难民多而且极混乱。所以一直向东走,通过伊通河卡子,两边有碉堡,路旁还有用装满沙子的麻袋垒的掩体,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士兵接过城市居民证明就放行了。这天是1948年8月20日农历七月十六。午后的阳光依旧炎热,本来郑先生身体就不好,加上数月忍饥挨饿营养不足,走路很吃力,父亲帮他拿着包裹,四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穿过一片高粱地,路变宽了,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在前面树林中聚集着黑压压的难民群,这些难民有坐着的、有躺着的、也有站着的,多数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拿着本和笔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后面跟着两名背着枪的士兵,军官是负责发路条的。父亲他们走过去说,我们是铁路工人,投奔解放区。军官说有证明么?父亲和郑先生递过去了证明。军官见郑先生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没说什么。可见父亲身体健壮,盘问得非常仔细,你在铁路干什么的?答,长春列车段乘务员。问,跑哪趟车?长春至营口。问,两地之间多少公里?答,482。问,你说是铁路工人,还有别的东西能证明么?郑先生说,我们是一个段的,我可以证明。军官突然变脸了,指着父亲说,你面色红润,根本就不是难民,肯定是奸细,来人,把他带走。后面两个战士二话不说,冲上来解下父亲系在身上的包裹扔到地上架起胳膊就走,母亲吓坏了。郑先生见到地上的包袱想起了什么,喊道,等等。然后让两个女人也解下包袱。对军官说,老总……。一个战士抢过话说,我们这里不兴叫老总,叫同志。郑先生忙点头称是,说,同志你看看,这些包袱皮都是卧铺车里的旧床单,上面印有“长春列车段”的字,我们确实是铁路工人呀。军官真的看了看,表情缓和了,然后向两个士兵摆摆手。他们放开了父亲。军官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撕下来递给郑先生。郑先生又给那位军官鞠躬说,谢谢同志,谢谢同志。几个人拿着路条走进了解放区。当天晚上借宿老乡家,吃的高粱米粥,几个月都没正经吃一顿饱饭了,可郑先生咳嗽不止,吃得很少。
郑先生老家在彰武,我们老家在黑山,大家决定不走沈阳,因为沈阳当时是国民党占领区,他们决定从西南方向绕过去。郑先生患病,两个女人行走也困难,多半是父亲雇马车代步。出长春奔通辽,从通辽乘火车到科尔沁,从科尔沁再步行过彰武。渡过柳河在于家窝铺村住了一宿,这里离郑先生家已经不远了。父亲知道郑先生平时治病花费多身上没钱,就给他5块大洋。郑先生感激不尽,表示回去上班一定还给父亲。然后,四人洒泪而别。
可是,千辛万苦到家后,母亲打开包袱愣住了,包袱拿错了,装呢子上衣的包被郑先生夫妇拿去了。母亲想起来了,那是在渡柳河时,水深没过了大车,包袱都湿了。在于家窝棚把衣服晒干重新打包时弄错的,可就这件衣服值钱呀。父亲却说,命都差点丢了,少了件衣服算啥。
东北解放后。父亲打算到锦州铁路局工作,因为在锦州铁路局工作毕竟离老家近。并于1949年春到长春列车段办理有关手续,同事说,郑先生夫人来找过你,要还给你5块大洋,还有一个包袱。我们不知道你是否能来,大洋没收,把包袱留下了。可惜的是郑先生到家后时间不长就去世了。父亲听说后难过了好一阵子。
四十多年后的去年春天,我遇到儿时的伙伴,他家60年代初和我们是邻居,他母亲会裁缝,家里还有缝纫机,就是这位善良的赵大妈把母亲的呢子外衣给我改制成了半大衣,还把里子当面翻新一下,做好后和新的一样,很入时,穿在身上吸引了很多羡慕的目光。那天,我喝多了,醉得人事不省,因为想起了儿时的诸多往事,尤其是想起了那件黄呢子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