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小姐,刚十八,独坐绣楼巧扎花。各种那丝线全打倒啊!一根银针手中拿。哎嗨哎嗨哟,一根银针手中拿……”这是凌水湾古老的秧歌小调,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坐在辽绣之家的绣架前,一边扎花,一边哼唱。不是情不自禁,而是房老爷子整出的幺蛾子。房老爷子说,来外人参观,你们就唱,一边扎花,一边唱,那才有凌水湾的传统特色呢。当年庙里的喇嘛扎《千手千眼观音》绣,那可是扎一针,加持一句真言阿弥陀佛的。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能加持阿弥陀佛,就唱这秧歌小调,保证谁来参观,都感觉新鲜。房老爷子这人,人老心不老,天天鬼眉三道,整幺蛾子。大家早习惯,见惯不怪了。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虽然不愿唱,但也没太反对,边扎边唱着,如淙淙凌水。只是神情有点迷茫,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许久,抬起头,互相瞅瞅,又笑起来。
在凌水湾,人们自古就喜欢扎大花。扎花村的命名者,是辽国萧太后。现在这大花叫辽绣,不是辽宁的刺绣,而是辽国的刺绣。千百年来,这大花,之所以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不过是生活里的种种需要。家里的门窗,需要门帘窗帘;家里的柜橱,需要围子帐子;媳妇做针线,都有各色针扎粉包;姑娘定情,也少不了五彩手帕荷包;家里的孩子,需要肚兜鞋子裤和褂;闺女出嫁,需要妆奁;儿子娶妻,新房要装饰。谁家新生儿降生,姑都要送鞋,姨都要送袜,其实送的不是鞋和袜,而是大花的手艺。扎大花是老婆婆老奶奶一辈子的嗜好,是大姑娘小媳妇,农闲或者归乡时的充实。用她们自己的话说,不扎?干啥呀?咱们都不喜欢扑克、麻将、扯闲篇。不扎花,这日子过得多没劲儿。
夕照如烛,照亮凌水湾的辽绣之家。放慢手中飞舞的针线,透过前窗玻璃,就能看到蓝绸样的凌水,呼呼悠悠,浮在绿树翠草之间;后窗更美,崖岩耸立,霞光笼罩,树木葱郁,大鸟翱翔。房老先生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辽绣之家风水好,会出龙和凤的。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可不管出什么。自打辽绣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她们总觉得这心鼓鼓胀胀的,如春潮奔放的凌水。但是成什么,有啥用?一直换不来钱,不能养家糊口。为生存,谁也不能整天扎这个。该干啥,还得去干啥。
在凌水湾,只有衣荷儿能整天鼓捣这个。她几乎一直在扎,从小就扎,长大也扎;为闺女时扎,做了媳妇也扎;白天扎,晚上扎;闲时扎,忙时也扎。这样,扎大花就成了她的强项,技艺那是没得说的,用凌水湾的土话说,那是贼啦的好!贼顶壳!贼棒!谁都撵不上她。她就像一只凤凰,用大花招展她的光彩,引来百鸟都学她。
她本是凌水湾土生土长的闺女,和外地扎根凌水湾的画家结婚,就变成了凌水湾的媳妇。画家在凌水湾,买了五大间北京平。东面河,西靠山;中间一间,是厨房间;南两间,是衣荷儿和姐妹们的扎花室,北两间是画家的书画间。很多时候,画家在那北屋画,姐妹们就在南屋扎。不说画家,如何画。只看姐妹,怎么扎。她们或俯身绣架,坐在绣凳上;或捧竹月,在大炕。绸缎身边舞,丝线随针穿,巧手上下飞,大花就斑斓盛开了。这时,大家都是极专注的,说话悄没声儿,手脚轻若猫,就连喘气都是舒缓极静的,生怕打扰别人扎花。就是谁来谁走,也是鸦雀无声。都为姐妹,衣荷儿不应送;即便来客,衣荷儿也不侍候。姐妹们当然不见外,心思都在大花上,挑理,就莫来了。这才是凌水湾无名却有实的艺术之家。谁稀罕,来这外客不断,干不了多少活儿的辽绣之家?
村中主管辽绣的房老爷子,筹备成这辽绣之家,是在乡里支持下,为了发展乡村的文化产业,整的样板。是专供外来人参观的。外边一来人,房老爷子就到处找扎花的女人。他说,来辽绣之家吧,这里给你们准备了板凳和绣架;这里墙上挂的都是你们扎的大花,对外叫辽绣;这里常有上级领导检查指导;这里常来大小报社的记者文人;这里有一个又一个来参观的各种团体。你们会因此扎大发,成气候的。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们,可不敢想扎什么大发,成什么气候。因为不管谁来参观,谁作宣传,对扎花的女人来说,都是墙上挂的农家历——俗名,白扯。
不去!衣荷儿和她的姐妹,时常这样回答房老爷子。因为在衣荷儿家扎大花,逍遥自在,出活儿快,没有羞辱感;在辽绣之家,压根儿扎不上几针,很多时候,是扮猴给人看。一有参观的,房老爷子就让大伙穿布拉吉,就是那不开叉的旗袍;让大伙戴大风车,辽国公主戴的头饰。那大风车还好,早演化成贴花的帽子,往头上一戴,不管胖瘦都将就;但那布拉吉,实在让人硌硬,真不知从哪个耗子洞掏动来的?不是小,就是瘦,不但不合体,还让人恶心,有一股子霉味,宛若从千年古尸上扒下来的。唉,不愿穿,也得穿,要不房老爷子死乞白赖,没完没了。穿上也不算完,这不老人家又不满意女人们前胸的飞机场,脸大不嫌砢碜地鼓动大伙说,都把胸,给我鼓起来!见大家不听他的,他就急了暴跳地到人家胸前,蝎了呼哧地忙活,还劲劲地说,将胸罩带子缩短,将胸罩往上提,让奶子两边的肉都往中间挤,挤出深深的乳沟来,人家电影电视明星都喜欢露的,那是事业线。
衣荷儿和她的姐妹也是贼好玩的,你爱咋说就咋说,我全当耳旁风。她们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有棵芙蓉树,绒绒嘟嘟的粉色小花,像美梦;也有将目光跳向房笆,那里有个蜘蛛在织网,专心致志,贼逍遥。
哎哟,动手动脚的房老爷子,跌坐在凳子上了,是衣荷儿的一个姐妹推的。谁让他到人家胸前去忙活,贱不喽嗖,邪了吧唧,太过分了!大家当然不会责备那姐妹什么,那姐妹依然委屈,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噙着泪,气鼓鼓地说,咱只是一个扎花的,莫将咱当鸡。要不是看你老天巴地,还管你叫个舅姥爷,早将你那张老丝瓜脸,挠成萝卜条。
那些参观的人,也有不要脸的。临走时,还冲房老爷子要大花,说当纪念品。他们以为那大花都是田地里野生的苣荬菜,可以随便挖呢。一点没想到,那是凌水湾的女人们,忙完家务,干好地里活,挣来养家糊口的钱后,抽时间,挤工夫,点灯熬油,低头低得脖子疼,盯针盯得眼睛觑,费劲巴力,苦巴苦业扎出来的。
不给!这是衣荷儿的话。她和她的姐妹梗着脖子,昂着头,就是不答应。真让房老爷子难下台,气得狠。所以几乎不让衣荷儿和她的姐妹,到辽绣之家来了。但因为那个人回来,赶不走。房老爷子左琢磨,右琢磨,觉得还得请衣荷儿她们来。房老爷子对衣荷儿说,倘若你不在“辽绣之家”见他,他就会找到你的家中来。衣荷儿一听,就坐不住了,因为她可不希望那人到她的家里来。因为那人是画家心头上的一块铁疙瘩,十年光阴都磨不掉、打不去的。
二
至于那人,到底为啥,成了画家心里的一块铁疙瘩?大家都知根底。因为有一年,衣荷儿掉入凌水,差点喂鱼,是那人拼命救回的。凌水湾人都知道,没有那个人,是没有她衣荷儿的。那个人骑在衣荷儿身上,使劲摁胸,还做人工呼吸,这都成了人们嘴里的闲言碎语,是衣荷儿的人生,花几百万,也洗不掉的耻辱。难怪画家知道后,心里有了铁疙瘩。
画家这人,本就差劲,一掰扯起这个事,更吊腰子。整个人都显得半潮儿乱架,疯疯癫癫的。吓得衣荷儿,胆儿怵的,不得劲儿,当然也很孬糟。但孬糟归孬糟,她总记着画家的恩情,抛弃城里的优越生活,来凌水湾娶自己为妻,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衣荷儿知情,感恩,就是再孬糟,也忍着。特别是想起和画家恋爱时,她就不孬糟了。唉,那时,真是贼拉美!
那时,衣荷儿就在凌水边的草地上扎花呢。猛听人嚷,美哉,凌水湾!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就见一个穿着一身赭黄布衣的人,在个支起来的大画架前,一边嚷嚷,一边舞扎呢。那人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戗毛奓翅的;脑后,还扎个刷子辫,吓人怪道的;个子不小,骨架也大,却瘦骨嶙峋的;衣裳忒肥大,还贴着许多兜子,皱不拉叽,随裆尿裤,连汤狗不捞的。一看,就是挺有个性的人。不过是画画写生的,凌水湾,风景美,常有画家来,衣荷儿见多了,也没太多理会过,只是坐在水边草地暖暖的石头上,专心扎大花——《孔雀和牡丹》,花面是一对孔雀,站在石头上,旁边错落几朵牡丹花。
那人见扎花的姑娘看他,似乎受到鼓舞,又大声嚷嚷道,真美,凌水湾的姑娘!这一句有羞赧,还有挑逗,当然主要的是夸她。衣荷儿听这口音,艮了巴揪儿的,知道是城里人。
从小就在赞美声中长大的姑娘,当然不会为一句赞美,五迷三道。她只是羞怯地笑笑,依然低头忙活儿。收尾完毕,拆掉竹绷子,展开大花,得意观看,想这幅大花哪儿都好,就是空白太多了一点。再填点石头或者花朵,就显得太满了。不填,还真是显得空。衣荷儿看着,心里有点遗憾。用啥办法来补救呢,她琢磨着,却没找到合适办法。
这时候,那个人就杵在了她的身边,也专注地琢磨这大花。衣荷儿不好意思给他看,忙颠地往起卷。他却伸手说,给我。衣荷儿吓一跳,怕他抢大花。凌水湾的大花值钱,常有被盗的事,她知道。那一年,庙上的千手千眼观音绣被盗,在广州就被转卖一万八。被公安局破获,让凌水湾拿八千去取,可惜全村人捐款,也没凑够这个数。后来被有心人送回来,在庙上刚供几天,大殿就又被撬了,师傅怕放不住,就送到市博物馆珍藏了。平常人家的大花也有丢的,听说带到广州香港去卖,可值钱啦!只遗憾广州香港那些地方,对咱扎花的女人来说,是海市蜃楼,这辈子也不可能去的。
那人看出衣荷儿惊惧的样子,就笑着说,我不抢你的大花,我是觉得这花旁边的留白太多,可惜了,我给你添点什么吧。和衣荷儿的感觉是一样的,这让她放下心来。迟疑着,将大花递过去。放眼细看,就觉得这个人的奇装异服挺好看,更觉得这人,细看也挺光棍的,有几分俊朗和英挺呢。
这画家,倒是一个爽快人,接在手,别在他的画架上,拿着一支铅笔,唰唰唰就开写:“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落朝霞。”是一首诗,四字三字错落断句,竖排在花面左上方,还有四个大字做题目“富贵开花”。
旁边看着的衣荷儿,睁大眼睛,好个欢气。好棒!好有才啊!诗好不好,自己不懂,但读着爽口;字也不会专业鉴赏,只是也觉得顺眼好看。尤其喜欢“富贵开花”四个字,想凌水湾的大花,或许也有那一天呢。
那画家收笔抬头,看着佩服不止的衣荷儿说,咋样?将它绣出来。衣荷儿不知说啥,只好一个劲点头,眼睛和嘴角,欢气极了。后来衣荷儿就扎这些字,每天都来凌水边上扎,她也每天都能看到这画家。七天,她就扎完了。跑过去,拿给这位画家看。画家看大花的时候,衣荷儿忍不住去看他的画,哦,这画家把在凌水边扎花的她,画进了他的画呢,嗯哟,衣荷儿觉得自己的魂,也进了他的画。
这天,她知道画家叫路平,城里有妻,离了;有业,不愿干。他说他愿意为衣荷儿放弃城里的一切,来凌水湾安家落户。衣荷儿当然很欢气。不知道是否喜欢画家,但是极喜欢画家的画。她能看着这些画,扎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花来。
凌水湾的大花,向来讲究随意性的设计,但再随意,也不能没一点影子,画家的画,成了衣荷儿扎花的好影子,使她脑洞大开,灵感飞涌。画家能画啥,她瞄上几眼,就能扎啥。扎出来的效果,比画家画的要好看。
画家的画,有内行评,说挺好,但凌水湾的老百姓欣赏不了,觉得那是啥呀?不是糊巴了啃、黑不溜秋,就是白疵刺骨。可是经过衣荷儿那么一扎,色彩分明,简直大变样,让画家都惊讶得不得了,让凌水湾人乐得一惊一乍的,要不凌水湾的大姑娘小媳妇,怎么都那么爱往衣荷儿家中串?因为衣荷儿扎出来的大花,实在太稀罕人了!
当然,画家的画,也从大花中汲取很多东西。使他灰暗的调子,变得明亮温暖了。当然自打遇到衣荷儿,画家的画,就越来越好卖,还挺值钱。连无神论的画家,都觉得衣荷儿旺他,是他的福星呢。要不,他怎么会,那么坚决地要娶衣荷儿,而且在凌水湾买房定居。只遗憾,衣荷儿被那个人救活的事,他婚后才知道。凌水湾人早知道那画家喜欢衣荷儿,怎么敢将这事多对画家说。这世界的流言蜚语,虽然都是有翅膀的鸟,但总是最后才落在最亲近的人身上。不是凌水湾人嘴巴严,而是都知道,宁拆三座庙,不破一桩婚。画家知道后,就是酗酒,他说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是因为不洁,离掉的。本来以为这乡村女孩,冰清玉洁,谁知也有这么大的绯闻呢?他酗酒之后,不针对衣荷儿,老针对自己,问老天,自己一辈子心高气傲,凡事追求完美,为啥总给自己不全?他本想像断掉前任妻子一样,断掉衣荷儿,但是他就是断不掉。想当年自己和前任结婚后,根本就没在家待几天,一直往外跑,写生画画,奋斗似乎永远遥远的梦。也怪不得妻守不住,出了墙。和衣荷儿结婚后,他也出外写生,但是三天保证回,他多次想一走了之的,但是总是不超三天,乖乖归。因为他眼前总闪现衣荷儿扎花的样子,极美的,他不舍。想自己的新作完成了,不知她扎出来会是啥样子?他急切地想看到呢。他发觉不回到衣荷儿身边,他的心就没着没落;看不到衣荷儿扎的大花,就惶惶不安。这一天要是和衣荷儿拌几句嘴,在外边写生就不顺当,画作也是撕了一张又一张。要是两个人看着喜眉笑眼的,办啥事都顺心,当然画得也顺。唉,完了,就得这样有点残缺地过下去了。画家这样想着,也就认了命,因为衣荷儿和她扎的大花是他的鸦片,他觉得这辈子是戒不掉了。唉,衣荷儿要是没有那码子事,该有多好!该多么十全十美!该多么幸福安宁!遗憾的是……唉,离不开衣荷儿的画家,想起那个人来,就在心里凝成一个铁疙瘩。
三
其实,那个人到底怎样救活了自己,衣荷儿也不知道。她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地一直在凌水里沉浮,自以为化成了鬼魂。根本没想到,那个抢自己大花的坏小子,还会救自己。醒来时,躺在河边的卧牛石上,周围有一圈脑袋,密密匝匝,挤成一个穹庐,圆圆地罩着自己,真是羞死人了。就在羞愧难当时,她发现这些脑袋中,没有画家。突然想起,他回城里为朋友画展帮忙了,不知回来没有?爬起来,冲下卧牛石,就去找她的画家。
这以后,许多人,包括自家父母,都劝衣荷儿,嫁给那个救她的坏小子,他家也来求亲了。但衣荷儿就是坚决不同意。要是她不遇到画家,还行。遇到画家,又那样喜欢画家的画,她怎么能离开画家呢?这世界要是没了画家的画,她都不知怎么扎花了。她根本没想到,那坏小子如何喜欢她。就是抢她的花绷子,当飞轮,耍着玩,也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她也忘了,当初,她也爱过他。但那人错在,不知珍惜衣荷儿扎的大花。那是衣荷儿的命啊!你拿起来,往天上抛着玩,就是在糟践衣荷儿的命。也难怪在大花落水的那一刻,衣荷儿会奋不顾身扑下去。要是搁别人身上,一见衣荷儿落水,早就吓麻爪儿,蒙瞪了。可那个人到真章时,还是贼顶壳的,只是一跃,像凌水上翻跃的小白鰾一样,向凌水,衣荷儿落处,飞去。那人救活了衣荷儿,他以为有这救命之恩,衣荷儿就是他的人了。遗憾衣荷儿就是不领情,说啥都不搭理他。或许衣荷儿也权衡过,没有画家的画,她怎么能扎出那么多奇异的大花来。这世界没有纯粹的爱情,有的是合适、是需要、是应该。
那个人因为衣荷儿的不搭理,还惹出一身萝卜丝,一气之下,离开凌水湾,走了。这时间过得好快,一颤颤,就十年。这十年,衣荷儿被画家宠着爱着,过得挺态和的。想这世上的农家女,哪个婚后不为生存拼命挣扎?只有衣荷儿,不愁吃,不愁穿,一直安心在家扎大花。这一切多亏了画家,他不用衣荷儿外出挣钱,不让衣荷儿下庄稼地,就让衣荷儿专心致志地扎花。画家这人,不是小气鬼,还挺大方的。凡是衣荷儿提到,想吃、想穿、想要的,画家就忙颠儿地买回来。就是衣荷儿想不到的,画家也能买回来。比如城里女人穿的旗袍、高跟鞋,比如黄金项链、玛瑙镯子,比如香水、面膜、化妆品。画家对衣荷儿说,你放心,这世上,凡是别人有的,我就保证不少你的。但是你听好,也记住,就是这一天,一个人都不见,也别给我整得啷哩啷嘡。我最烦太特勒的女人!他说,我给你买的香水,你要天天喷;给你买的面膜,要有空就敷。他害怕他的美女,也和别人一样,结婚没几年,就既黑又丑多褶皱。大家看到衣荷儿整天白净利落,穿戴花儿似的,行走柳般靓,都竖大拇指。大家不知画家的高压,只知道衣荷儿真美,真有福。姐妹们,都羡慕死了。可是不知为啥,衣荷儿觉得和画家过日子,还是太累了。不是身累,而是心累,似乎老得绷着一根弦。
开始衣荷儿以为画家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是因为他的朋友多,怕她给他丢面子呗。但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衣荷儿发现,打扮再漂亮、再齐整,也是给他一个人看。画家从来不带她出去参加什么活动;画家从来不把他的朋友,带到家中来。就是很多城里来采风的画家,来到凌水湾,画家也不让他们到家来,而且嘱咐衣荷儿,他的朋友们来凌水湾时,她不许出自家院子。衣荷儿问,为什么啊?画家笑道,那是一群色鬼。
画家管媳妇,还真是太严了。有一次,只是因为凑手,在卧牛石上,和几个姐妹玩几把扑克,画家去了,到那里抓起扑克,就撕了个粉碎。画家可以满世界去跑、去玩,但是衣荷儿不行。不管画家何时回家,一定要看到衣荷儿在扎花才好。知衣荷儿不在家,他都不会自进家门,宁肯在门口呆坐,也要等衣荷儿回来,一起进家。好像家中有鬼,没有衣荷儿仗胆,就不敢回似的。衣荷儿去商店买瓶酱油,他都要陪着去,若没通知他,就去了,他不是打手机,就是干脆去找。衣荷儿是画家的稀世珍宝,一定像珍藏艺术品一样,珍藏她。
得到画家如此珍爱、如此好,衣荷儿是感激的。但这珍爱、这好,是以衣荷儿失去自由为代价的。结婚这十年,衣荷儿几乎就是处在一种状态中,一直在家中绣花,一定活在画家的视线中,连她都觉得腻烦,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枯萎,连心都死寂了。想想自己这人生,其实就是一个药丸子,外表光鲜,内心苦死了。生活虽然幸福,但这心灵常常短路。她的美,她的命,特像茶,苦苦等待命运的回甘,只是不知这一天还能等得到吗?此时听得那人归,一下掀动了她心里浓浓的涟漪。她、她、她怎么就觉得心中有朵蘑菇云在升腾呢?云在青天,水在瓶,终于等来生命里的一棵稻草,他能救救她吗?
原载《北京文学》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