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共有四口人,我妈妈和我,陶伟和他女儿陶晓依。陶晓依五岁,幼儿园大班。今年五一我妈妈和陶伟结婚了。陶晓依参加了婚礼,据说那天她最高兴,玩嗨了。
我和陶晓依不一样。陶晓依还不会叫妈妈的时候,她妈妈就没了。等她知道找妈妈了,陶伟告诉她妈妈出差了,回来的时候还会给她买个超级大笨熊。然后我妈妈就抱个超级大笨熊去幼儿园接陶晓依了。陶晓依见到我妈妈那个高兴呀,亲我妈妈一脸口水,我妈妈幸福的呀,好像这小嫩肉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从此,我们家名义上四口人变成事实上的三口人:我妈妈,陶晓依和陶伟。我像是这个家的客人。
做个客人吧,也没什么。心烦的是,陶晓依见到我就像见到棉花糖一样喜欢,亲昵腻地叫个:“哥哥,哥哥……”
唉,真是烦死了!
其实陶晓依也没那么讨厌,或许因为受陶伟牵连吧。陶伟是跆拳道教练,他画画是很有名的。我小学二年级开始和陶伟学跆拳道。这样我妈妈他们才认识的,几年后陶伟就从我的老师、哥们,上位到我继父。
那天我和妈妈吵得很凶,吵完我就回自己房间了。
妈妈哭着和陶伟说,她高估了我的心理承受力,她把我伪装得坦然大度当成真的了。妈妈说她后悔了,她不该在我初三这个节骨眼上离婚。妈妈和陶伟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子闭着眼睛听歌呢。其实我妈妈和爸爸离婚,对我的伤害没妈妈想的那么严重。从我记事起,妈妈和爸爸就天天打闹、哭喊的,那个家早把我的心吵成八瓣了。
我也不知道陶晓依什么时候进我屋的。她抱着我胳膊就咔一口,钻心地一疼,我“嗷”一声坐起来,胳膊一抡,陶晓依像个球似的被我抡开,然后就“哇”一声哭起来。
妈妈和陶伟跑进来。妈妈看见陶晓依坐那嚎叫呢,直接就奔我过来,扯我胳膊质问我:
“你怎么可以打你妹妹?”
我扭脸朝窗外,不看妈妈,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喜欢做她妈妈你就做,我可不愿意给别人当哥!”
陶伟扯起陶晓依大声问她:
“你跑哥哥房间来干嘛?”
陶晓依不嚎叫了,小声哭着说:
“我进来咬他。谁让他把妈妈气哭了呢。”
妈妈正拽着我胳膊,这才看见我胳膊上的红牙印。陶晓依的小狗牙太尖了,一个齿痕肿起来。
妈妈放低声说:
“她再错,她也是小孩呀。”
我拽回自己胳膊,站到窗户前。
陶伟训陶晓依:
“告诉爸爸以后还咬人吗?”
陶晓依说:
“咬哥哥!”
陶伟刚要揍她,妈妈把陶晓依抢过来,抱了出去。陶伟向我走过来,我头都没回地说:
“你只需教育你的女儿,不必和我道歉。”
我没有出去吃晚饭。陶晓依悄悄地把她的饼干桶从门缝里推进来,又轻轻地关上。饼干桶上放着一张我的相片,相片上全是陶晓依的黑手印。不知道她拿我相片干嘛了。
早上,陶晓依在门口怯怯地叫我:
“哥哥,快吃饭,你要迟到了。”
我猛地打开门,陶晓依吓得扭头就跑。我走到门口,弯腰穿鞋,陶晓依抱着我的校服跑过来:
“哥哥,给你校服!”
陶晓依刚抓过油条的手,满手的油一点没浪费,都擦到我校服上了。
我扬起手,陶晓依喊:
“哥哥打我!”
妈妈气乐了说:
“陶晓依,你长点心好不好,离你哥哥远点。他讨厌你,你还喜欢他。”
陶晓依喊:
“哥哥你放学别打球,今天我过生日,你回来我才能许愿望呢!”
我气呼呼地说:
“还死皮赖脸地喜欢。”
陶伟乐了,一口豆浆喷出来。
我也笑了,我是关上门以后笑的。门口的蝴蝶兰开了,俏皮的样像极了陶晓依。
我一边走一边寻思给陶晓依买什么生日礼物呢,一个小女孩的粉色发卡掉了。我捡起来追上去还给她。小女孩不接,先摸摸自己脑袋,说:
“真丢了!”
我和小孩妈妈一起笑。
我想起来陶晓依丢过一个这样的发卡,她难过地嚎叫了很多天。
我推门进屋,妈妈陶伟陶晓依坐在桌前等我。陶晓依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替我拿拖鞋。我把刚买的粉色蝴蝶发卡拿出来,对陶晓依说: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给你。”
陶晓依那脑袋点的像小鸡啄米。我递给她说:
“不要向我扑过来。”
可陶晓依已经扑了过来,我只好把她抱住,她抬着笑脸说:
“你要亲我一下,我刚才和蛋糕说了,我长大了嫁给你。”
我说:
“你不说长大了嫁给陶伟吗?”
陶晓依回头看陶伟一眼:
“等我长大了,他就老了!”
陶晓依说完,自己咯咯地乐。
妈妈把蜡烛点好,叫陶晓依许愿。陶晓依严肃着小脸,双手合于胸前,小嘴念念有词:
“妈妈再也不要出差;哥哥不要和妈妈吵架;明天哥哥去幼儿园接我;今晚钢琴老师肚子疼……”
陶伟打断陶晓依说:
“生日愿望只许一个才能实现。”
陶晓依又闭上她的大眼睛,翻翘的睫毛被灯光镀上金色,陶晓依好看的像个芭比娃娃:
“我只要明天哥哥去幼儿园接我。”
陶伟举着水杯,很认真地对我说:
“谢谢你!”
我没有看陶伟,帮陶晓依切蛋糕。陶晓依把第一块蛋糕给了妈妈。妈妈说她是最幸福的人,儿子女儿都有了。
我沾一点奶油抹到陶晓依额头,打开手机音乐。陶晓依自唱自舞:“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陶晓依像一盏灯光,不足以温暖,却照亮了夜晚。
我把陶晓依让我接她的事早忘了。补习班下课就去了球场。这是我初中最后一个暑假,我要在球场尽情地撒欢。开学的高中生活里我将拼命地学习。考上一所好的外省大学,是我离开这个家最体面的方式。
老话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呀!我也有在球场上受伤的时候呀,球飞我落。我挣扎了几下,都没有能够起来。给妈妈打电话,没接。又打给陶伟:
“我妈妈没接电话,我脚崴了,你能来体育场吗,我兜里钱不够,需要去医院。”
陶伟急切地说:
“是右脚吗?我马上到。”
我说:
“没那么倒霉,是左脚。”
陶伟抱着陶晓依跑过来。
我说:
“陶晓依你怎么来了。”
陶晓依瞅着我的脚,鼻子尖都快碰上脚丫子了。我问陶晓依:
“臭不臭呀,贴那么近瞅。你不在家,跟着来干嘛?”
陶晓依跟着跑得急了,小脸胀得通红,额头汗流下来。她说:
“臭死了。哥哥脚会掉吗?你以后不能走路了吗?会像四楼的狗狗一样,瘸着蹦吗?我一直在幼儿园门口等你了,我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医生说只是扭伤,回家养几天就好。
到家楼下,电梯在维修。陶伟要背我上楼。我说我能蹦上去,我还和陶晓依说:
“看哥哥蹦的好看还是四楼狗蹦的好看。”
陶伟蹲在我前面,说:
“上来!”
陶伟急眼我还是怕他的。我趴在陶伟背上。陶伟也老了,黑头发里都藏有白头发了。陶伟也快五十岁了。一层上到一半,陶伟就气喘吁吁了。我说:
“不行了吧,看我蹦吧。”
陶伟喘着粗气说:
“我上次背你去医院,一口气背你到六楼,脸都没红。”
那是五年前,我在练跆拳道的时候,把右脚摔骨折,陶伟也这样背着我……五年,对一个孩子来说,长一大截,对陶伟来说,却是老了两大截。
陶伟把我放下来的时候,脚碰了地面,我哎哟一声。陶晓依喊:
“陶伟,你小心点。你碰疼了哥哥。”
我说:
“陶晓依,你怎么也叫陶伟,他是你爸爸。”
陶晓依小嘴一撇:
“我和你学的,你咋叫他陶伟呢,他也是你爸爸呀。”
我说:
“那好吧,我们都叫爸爸!”
我说这话的时候,陶伟正背对着我扶着楼梯栏杆倒气呢,他的后背没有表情。
陶伟哼着歌出去买大骨头了。陶晓依问我:
“哥哥脚都受伤了,爸爸怎么还高兴!”
我说:
“爸爸刚才让我给累傻了吧!为什么非要哥哥去幼儿园接你?”
陶晓依爬上床,乖乖地坐在我旁边说:
“我和小小说我也有哥哥,可他不信。我给他看你相片,他还不信。要是他看见你去接我,他就信了呀。”
我用手捂住脸说:
“等我脚好了,天天送你去幼儿园,再去接你,但你别亲我。”
陶晓依把我手掰开,对着我脸又一阵小鸡啄米。
家里要买房子,陶晓依还和妈妈住一个房间呢。妈妈要在小学附近买,陶伟要在我的高中附近买,两人为这争持了很久。今天妈妈同事给介绍个房子,在兴华小学附近,妈妈把结婚证户口本都找好了,摆在茶几上,爸爸就不肯去。妈妈气急了,举着结婚证说:
“今天你要不和我买房去,我就把这结婚证办成离婚证。”
我把妈妈手里结婚证抢过来,扔到客厅说:
“一会我把这本撕碎了,看你俩还咋离婚。拆完一个家再拆这个家,你们觉得好玩呗。我再说一遍:我高中住校,买房子别考虑我。”
说完我就出来,陶晓依在客厅问我:
“哥哥,看见我的剪刀了吗?”
等我听见妈妈“啊!”的一声跑出来的时候,陶晓依已经把结婚证剪成碎纸屑了。她对着惊呆的妈妈说:
“哥哥刚才说撕碎了,你和爸爸就不吵架了!”
我拉着陶晓依说:
“陶晓依,快跑!”
陶晓依把小手递给我,我抱起陶晓依就跑。就听爸爸在身后嚷嚷:
“陶晓依你给我站住—”
陶晓依在我怀里往前挣着说
“哥哥,往冰激凌店跑!”
吃了个冰激凌,带陶晓依看电影《小鸡快逃》。
从电影院出来,夜风凉爽。出来散步的人多了,长椅上坐的,追闹的孩子……
陶晓依累了,让我背着。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说陶晓依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爸爸妈妈,咱俩爱他们,爱我们的家。陶晓依说,要是妈妈还在生气要打我怎么办?
陶晓依我俩同时说:
“陶晓依,快跑!!!”
原载《文学少年》2018年6期(《意林》2018年17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