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仍是为伟大的灵魂敞开着,还有许多空地在等待。三两个独行人,周围飘散着宁静的大海的气息。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初夏时节,士学发来这篇散文的电子版,是讲春天发生的一件事。说是春天,其实春天只是刚见踪影,还没完全呈现出春天的样子,因为那天正是立春。另外,说发生一件事也不准确,当时,不过是有三个貌似少年的男人,晓辉、文佳和“我”,在路上走走停停、东拉西扯,聊起了关于“骡子”的话题,除此之外,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喜欢士学的散文,读过其中的大部分,并写过评论。我知道士学写得不是太多,但几乎每一篇,都很别样,都很耐读,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首首的唐诗绝句,也像上世纪三十年代废名先生的小说,既空灵,也蕴藉,尤其文字,有特殊的语感,特殊的味道。这样的散文,给人最突出的感受不是题材和内容,而是风格。这是非常重要的。许多人写了多年散文,集子出了很多,但却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崔士学几乎是一出手,风格就在那里了,虽然他至今还没出过集子,但他散文的可辨识度很高,不仅有个性特征,而且有鲜明的文体感、语体感。
比如这篇《骡子驮起半个村庄》,其语体感不仅是鲜明的,而且变成了一种叙事的自觉和揭示的主题——
晓辉说起他们村的骡子之前,他先说的是他们村西头有棵杨树长的有好几房那么高。我说,就你这表述方式,一听就是农村出来的。
而这与其说是一种揭示,毋宁说是一种喜爱和鉴赏,因为整篇散文,也是由这种农村或乡土的表述方式构成的,语气是木讷的,情感是明快的,比喻是懵懂的,句式是重叠的,节奏是慢悠悠的。这是一种中国式的闲情散文,却又没有古人那种闲气,而是质朴有力,深接地气,文中反复出现的“骡子”意象,把村庄和世界,当下和历史连缀起来,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况味别传的强烈感受。
在当年的乡村,骡子是一种特殊的标志,它们倔强而随和,劳苦而亲切,是村庄、乡路和田野上的一道风景;骡子想法少,干活多,有的出过村,有的甚至毕生都没出过村;“成群的骡子,有拉磨好的,有赶集拉车好的,有种地拉犁杖好的。拉磨好的骡子喜欢绕弯,拉车好的骡子喜欢远行,犁杖拉得好的骡子喜欢低头”。总之,性情不同、毛色各异的骡子,却有着共同的命运,很累也很苦,但“几十年,几百年,骡子的背上驮了半个村庄呢”。正因如此,晓辉认为,人得对骡子有个交待,因为眼下骡子是越来越少了,以至村南头就剩三头骡子了,而曾几何时,骡子对人很够意思,对村庄很够意思。
这是故事吗?没有明显的故事性,但却有讲述故事的姿态。三个貌似少年的男人,都是直接或间接的讲述者,而他们讲述的对象或主角,则是曾默驮起过村庄并行将消逝的骡子。但骡子又并非什么隐喻,不同于诗人臧克家写过的《老马》,在这里骡子并不隐喻任何历史主体和人群,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水消失在水中”那样,这里的骡子也只隐喻它自己。质朴如烟囱和干草的骡子,即使面对人类的文学书写,也似乎早已习惯了宠辱不惊。
这种散文的写法,的确并不常见,从讲述的对象到讲述的方式,都是非常纪实的,但同时你又会觉得,其中有许多形而上的或诗意的提升。而这样的写法,似乎又不是作者所刻意追求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和本真,好像作者和他的两个伙伴,从小就是这种很懵懂也很得体,很木讷也很灵透的样子,他们虽然已是成人,却似乎没有长大,或一直拒绝长大。他们用童年经验的放大和成人情怀的内敛,满怀惆怅又不乏揶揄地讲述着乡村和世界。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思想性呢?很难说。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个观点,他认为思想是前逻辑的,思想往往就是一种怀念,一种感动。我认为,士学散文的核心也是前逻辑的、直觉主义的,如混沌初开的记忆,而总有一种透明的怀念与诗意,把这初开的混沌照成恍如隔世的感动与忧伤。
故事性是微弱的,叙事感是强烈的,因为叙事感,这篇散文几乎有了小说的质地和意味,而我首先想到的小说,不是废名的《桥》(尽管此文开头就提到了“滨河路南大桥”)而是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
当然,我只是说有某种相似。如果说《白象似的群山》结构很简单,士学的这篇散文也很简单,而在这简单中,却有意味深长的转述和对话。世界上既然有散文式的小说,也就应该有小说式的散文。士学是否喜欢海明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特别喜欢人物之间的对话,并通过对话所形成的诗意氛围和视听形象,写出了他自己心目中的“群山”。
所以,这篇散文很独特,它非常纪实,也非常抒情,有点沉闷,却毕竟不同凡响。包括结尾那句,也意味深长:“晓辉说这些话的那天,是立春。车走在滨河路上,晓辉、文佳和我,我们是去乡下找节气”。
“找节气”,这应该是很古远的民俗了,在辽西,难得有三个貌似少年的男人在坚持着。在“找节气”的路上,他们谈论着骡子,而这种散漫的谈论,就如同《白象似的群山》中的那个心绪复杂的女孩,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远处的群山。
真的,对这三个辽西男人而言,那象征性的“群山”是存在的,比如骡子。骡子很像是辽西的山,烟囱黑色的,干草黄色的,而且它们往往能够驮起一个半个村庄。如果不是山,它们怎么能够驮起村庄呢?
辽西的民风是独特的,辽西的文化精神也是独特的,崔士学的散文风格,可能与西部作家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的影响有关,但其本质还是辽西的,更多来自东北黑土地的文化基因。我曾有这样一个观点,东北的文化和文学积淀也许不够深,但从不扭曲。用俄罗斯文学的语境来说,东北文学可能比较亲近更具有童心的屠格涅夫,而不大可能去选择深刻、沉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抒情性,中国现代文学中就有抒情小说的一脉,其代表是沈从文、废名、芦焚、艾芜等,而这个滋惠于屠格涅夫的珍贵传统在东北作家群那里更得到了整体性的薪火传承,如萧红的《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第三代》,端木的《科尔沁旗草原》和《遥远的风沙》等。
士学的大部分散文,我认为其风格还是传承于现代的抒情小说,他是否认真读过那些作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如诗如画的情境,以及对土地、田野、村庄、骡子,对万物有灵般的童心想象的认知。当然,毫无疑问,他所接受的最重要影响还是乡土本身,辽西乡村的纯朴、乡情的深厚,给了他感受生活、观察万物、理解世界的审美的慧根和想象力。
士学发来这篇散文的时候,我正好在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且正好读到那一段,关于“三两个独行人”(lone ones and twain ones)。我觉这篇散文很重要的一点,还在于揭示了这种“独行人”在当下生活中的存在方式,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东拉西扯,据说是在“找节气”。
这样难能可贵的“独行人”绝不多见,也许只有在辽西有,在辽西人的散文中有。
而且这是在立春那天。唐诗有云:“旧历年光看卷尽,立春何用更相催。江边野店寒无色,竹外孤村坐见梅”。实际上在辽西,立春时节是看不见梅花的。正因为看不见梅花,他们一路上才谈论起骡子。在某种意义上,骡子就是他们心中的梅花。
原载《岁月》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