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0日,崔志政先生因病离世,享年83岁。崔志政是我尊敬的老领导,也是我的良师益友。年年正月初一,我和爱人都去给崔老拜年,老人家虽然退休多年,但是依旧思维敏捷,关心时事,伤时忧国之情,萦绕于怀,见到我们常有说不完的话,每次告别老人,他总是不顾年老体衰,一直送我们到楼下,直到我们离去,老人家还站在寒风中频频摆手。今年春节又近了,我们却再也见不到老人家了,每念及此,心里就像坠了一块铅,沉甸甸的……
崔志政老人早年是北票矿工报政文科科长,1957年被错误地打成右派。那年他只有22岁。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冤屈了22年的崔志政终于掀掉了头上的右派帽子,获得了新生。他重新回到北票矿工报,做了主管业务的副总编,我那时在北票矿工报社工作,崔老便是我的直接领导。他特别珍惜得来不易的工作机遇,待人诚恳,工作敬业,尤其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更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每一篇稿件他都认真对待,无论标题、文字、主题、结构,甚至标点符号,都认真修改。他改稿子,不是一改了之,总是改过之后,用那带有唐山口音的普通话,找执笔者当面谈话,讲清道理,那种坦荡和真诚,如今已不多见。崔老改稿子喜欢用毛笔,那一笔蝇头小楷端庄秀丽,漂亮极了,仿佛艺术品,让人心悦诚服。
崔老年龄大我们很多,又是领导,但是我们和他从无隔阂。我们和他一起采访,和他一起写作,和他一起打球,和他一起唠嗑,甚至和他一起唱歌,他像我们的前辈更像我们的兄长。他不是以官职,不是因资历,而是以人品、以才学赢得了我们的敬重。记得我当时写过一篇通讯《房管员的家》,崔老不仅在编辑部会议上分析稿件,再三鼓励,还写成文字在矿工报社的通讯刊物上认真评点,四十年之间,我也写过若干文字,有的也许比那篇更有分量,但是《房管员的家》始终在我心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因为透过这篇文章,崔老那满含热望的目光似乎仍然在激励我前行。
我走进报社时中学毕业不久,连新闻的五个W都不知晓,不仅是我,我们编辑部大多数人都先天不足,没有读过大学。1980年,辽宁大学开始函授教育,我们编辑部十几个人,一起报名,兴冲冲的去圆大学梦。46岁的崔老,也报名参加学习,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起,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书、背题、听课、考试。其实,崔老学养深厚,尤其是古典文学,矿务局几乎无人能和他比肩。我以为,以崔老的文学造诣,登上大学中文系讲台都绰绰有余,何必自讨苦吃,当个点 灯熬夜的老书生呢?但是他说,他虽然酷爱古典文学,读书不少,但都是零打碎敲,缺乏系统性,他要珍爱这次机会,抢回被夺走的时间。他孜孜以求,刻苦攻读,每一门课程都取得优异成绩,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编辑部10个人,谁敢不用功?谁好意思不用功?历时四年,我们10个人一起获得了大学文凭,记得毕业那会儿,崔老已经年近五旬。
崔志政在北票矿务局名气很大,是因为他才华出众,也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被打成右派,更因为他是本是反右依靠的中坚力量却为右派鸣冤叫屈而自投罗网。我没见崔老的人,先知道他的名。那时候,我以为一个被打成右派的人,总有些异见吧,起码和党总有点离心离德吧,和他接触之后才知道,崔老对共产主义的虔诚信仰,对中国共产党的衷心热爱,深入骨髓,可以说,在我接触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也常常议论党内的不正常现象,特别是我,年轻气盛,有时心灰意冷,甚至信口开河。一次又说起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我信口说道:“共产主义能否实现我不敢说,我只要自己洁身自好就行。”崔老听了,马上严肃起来,正色的批评我说:“那怎么可以,一个共产党员,不能降低自己的标准。”还有一次,机关要组织纪念“七一”演唱会,已经人到中年的崔老,又是选歌本,又是组织人,雀跃的如同年轻人,当我看到崔老神情凝重眼含热泪,深情的歌唱党:“你是灯塔,照亮了黎明前的海洋……”的时候,心里一震,这样一个执着坚守着共产主义理想的人,这样一个衷心热爱党的人,怎么竟会被他如此拥戴的党打入另册?难道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也分不清忠奸,辨不出黑白,看不明愚贤吗?这是崔老个人的悲剧,也是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后来我知道,1957年,对于崔老来说,是天堂与地狱的分水岭。在此之前,年仅22岁的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仅是北票矿工报社最年轻的科级干部,也是北票矿务局最被人看好的青年才俊,他刚刚被接纳为中共预备党员,被抽调到反右核心组编写简报,那可是最受党信任的人才能做的差事。而爱情之花也应时绽放,矿务局广播站美丽的播音员李秀云是他的未婚妻。年轻的崔志政太纯洁了,纯洁得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他在反右核心组编写简报时,见到被打成右派的人的一些言论,产生了疑问,把这样的人打成右派合适吗?年轻的预备党员崔志政,信奉无事不可对党言的原则,把自己的疑惑在党小组会上公开,以求答疑解惑。没想到这份真诚坦言,竟然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他从党最信任的反右简报组成员沦为右派分子,被开除党籍,取消干部籍,从一名妙笔生花人人称羡的文人,成了一名整日推着煤车的井下矿工。那是他一生最灰暗的岁月,也是这辈子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在那最难捱的日子里,他甚至祈祷自己在井下事故中遇难,以免在人间屡遭白眼再受蹂躏,也不至于牵连无辜的妻女。支撑崔老忍辱负重挺下来的是屈原的《离骚》,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是岳飞的《满江红》。那些流传千古的经典名作,那些仁人志士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勇气和担当,给了崔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他后来对深奥难懂的《离骚》倒背如流,正是那个时候练就的硬功夫。
崔老事业陷入低谷,爱情却如蒲草,柔韧而坚毅。当一些错划的右派家庭纷纷解体,一些恩爱夫妻劳燕分飞的时候,崔老年轻而柔弱的未婚妻李秀云,却把自己如花的青春、似锦的前途,与他这个被打入另册的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崔老划右派之后,李秀云顶住山一样的压力,不仅没有和他分手,反而和崔老正式结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成为陪伴他跋涉苦难历程的知己和伴侣。秀云的全家,支持她的大义之举。秀云的老父亲是一位理发师,他文化不高却深明大义。老人看透了人间冷暖,话虽简洁,却极富深意:“哪朝没有冤死鬼,志政就是一个落难书生!”
崔老是不幸的,他又是幸运的,当他终于熬过寒冬迎来了自己生命的春天时,他要感谢的人很多,第一位要感谢的就是相濡以沫数十年的妻子李秀云。我曾经在一次老报人的集会上,亲耳听到崔老以他那个年龄不多见的热情,自报家门说要献给妻子李秀云一首歌,崔老唱的是邓丽君的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用苍老的歌喉,唱出了对老妻一腔真情,也是唱给这冷暖交织的人生的凄婉之歌。生活对他的馈赠,无论是苦涩还是甜蜜,他都全盘接受,一口吞下。甜蜜是幸福,苦涩是磨砺。
是的,月亮代表他的心,崔老漫步人生83载,他如月亮一样皎洁,如月亮一样晶莹,虽然有过乌云遮月的短暂时光,但是千里共婵娟的月魄,是谁也掩不住的。
影自娟娟魄自寒,在另一个世界里,崔老一定会获得永恒的温馨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