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姓张,是独生女,并没有兄弟姐妹。锢露舅爷是奶奶一个远房本家婶子从前夫家带来的儿子,随他亲爹姓李。但是乡下人认亲,我的叔叔姑姑,包括我妈妈,都一口一个大舅地叫他。
锢露是一种职业,古老的民间七十二行之一,从业人数极少。在我老家那一带,几乎哪个村庄都有木匠和瓦匠,舅爷却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锢露匠。他走村串户,靠锔锅锔碗焊锡镴的手艺挣饭吃,大约一两年去我们村庄一次,每次都挑着沉重的担子直奔我家。他的扁担是桑木的,比我常见的扁担略长略宽,通体暗红,隐隐地有云朵状的花纹,油光水滑,手感特别细腻。担子的一头,一个中碗口那么大灰黑色方形圆角的铁砧子,一个小巧的风箱,一个简易小炉子;另一头,一个带一排抽屉的小木柜,一张矮木凳。扁担头的木楔上挂着一把铁锯弓,牛皮绳做的弦。
我爷爷奶奶十分好客,过路的陌生人求食求宿,都会热情招待,何况锢露舅爷还是亲戚呢。奶奶娘家的村子离我们家挺远的,有二十里地吧,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回过娘家,她父母早年亡故,娘家没人了。舅爷吃饭的时候,奶奶向他问起村里乡亲的情况,舅爷会说谁谁死了,谁谁抱了孙子之类。
吃罢饭,舅爷把担子挑到胡同口大柳树下,风箱的出风口和炉子对接,在我家铲上两锹好煤,生火开工,我自告奋勇地帮他拉风箱。最先总是几个小孩子围着看新鲜,渐渐地聚拢来一些大人。大人们又回家去,拿来自家漏眼儿的酒壶,两半儿的瓷碗,掉底儿的瓦盆,裂璺儿的大缸。
舅爷面无表情地坐在矮木凳上,端详着摆在眼前的东西,然后打开小柜子的抽屉,那里面都是他的宝贝。
他接过酒壶,拿一把手指长的小锉,轻轻地磨去漏眼周围的锈蚀,又取出一把烙铁,比我妈妈常用来烙衣服缝的小好多,烙铁头放在炉火里烧着;再用剪子铰出一块锡镴片覆在酒壶的漏眼儿上,回手从炉火里抻出烧红的烙铁,放在嘴边吹一口气,烙铁尖儿轻轻点在锡镴片上,眨眼之间锡镴片便熔化在漏眼儿部位,随着烙铁的撤离,漏眼儿被凝固的锡镴严实地封堵住。
锔碗得用金刚钻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流传的俗语大约说的就是锢露手艺。舅爷把按照断碴对好后用旧布条拢起来的瓷碗夹在两腿间,伸手拉开小柜子最下层的抽屉,选一个较小的钻头,钻尖在地上的小水盆里蘸一下,点在瓷碗要钻眼的地方,钻杆套在铁锯弓的牛皮绳上,左手固定钻头,右手来回拉动锯弓,不时撮起嘴吹去钻出来的细瓷末儿。不一会儿,所有的锔眼儿都钻好了,舅爷又拉开上一层抽屉,扒拉两下,从里边选出合适的铜锔子,两端按到钻好的锔眼儿里,分毫不差。顺手拿起一柄木把小铁锤,里外轻轻地敲几下,很快,一排五六个锔子便锔妥了。当场盛一碗清水做试验,果真滴水不漏。
修掉底儿瓦盆的,是一个年轻媳妇,她婆婆追出来说,拿掌鞋锥子钻几个窟窿,纳鞋底绳子缝巴缝巴就行了,还至于花钱?媳妇说,那不得漏汤啊?婆婆说,你不会和盛干粮食的盆换个个儿?!小媳妇拿着掉底儿的瓦盆,噘着嘴回家了。
那口油红头号大缸被挪到舅爷跟前,只见一条明显的裂痕,从缸口直至离地一拃多高的地方。舅爷拣出抽屉里最大的钻头套住,左手扶钻,右手的动作幅度明显加大,厚厚的缸壁,没用多大工夫也钻透了。锔钉当然也是最大号的,还是那柄木把小锤子,敲打时的力量却加强了。旁观里有人说,回去还是找根铁丝把缸口拧上一圈吧。一直没开口的舅爷说,不用!
没活的时候,他也不闲着,就着炉火锻钉。用一把长铁钳子夹住烧红的铜条,在铁砧子上锤打成一个个锔钉,活忙的时候拿起来就能用了。
不知舅爷的手艺是拜过师还是家传,只知道他没收过徒弟。
舅爷是个单身汉,除了这门锢露手艺,他似乎一无所有。别人要养家,他只需糊口,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家在锢露担子上。走村串户的,好像也没有多大收入:锔一个碗,大约一角钱,一个大缸,也不过五角钱,得视锔钉个数而定。
我有记忆的时候,他近五十岁的样子,那已经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夏天里他穿件旧汗衫,挽着裤腿,腿上胳膊上密布瘢痕:他在解放前曾扎过大烟,解放后戒了的。
舅爷再一次挑着担子出现在我家院门口的时候,后面居然跟着一个女人。女人有四十左右的年纪,穿一件带大襟的蓝细布褂子,梳着当时农村妇女普遍的发式,把头发抿到两耳后,左右别上卡子那种短发。听大人们小声议论,这个女人是舅爷拐来的寡妇。饭后,她胳膊肘支撑在舅爷盘坐的大腿上,上身偎在舅爷身上扭动,像一个滚在大人怀里撒娇的孩子,嘴里还吭吭唧唧的。那天晚上她非要和舅爷单独一个房间,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要求,我奶奶只好同住在东厢房的四奶奶商量,把堆满杂物的北屋炕上收拾出一块地方,给他们两人住。舅爷再到当街锔缸锔碗的时候,女人把钱接过来,直接装进自己的衣兜。我现在想起来,她不像我们村庄里那些吃苦耐劳的女人,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第二年夏天,舅爷又来了,让大家吃惊的是,不但后面跟着那个女人,女人手里还拉着个孩子。这个孩子个头比我稍高一点,穿一件蓝布旧褂子,满脑袋流脓淌水的秃疮,只在秃疮的缝隙里有几根不长的黄头发。我奶奶和妈妈在灶间做饭时,低声谈论,说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是小丫头还是小小子,要是小小子,长大了还得给人家娶媳妇。我听见这话上了心,在大柳树下玩耍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蹲下撒尿,我急忙隔着村路趴下来,把脸贴在地上,观察清楚了,撒腿跑回灶间,以不被里屋的人听见的声音,惊喜地报告:奶奶奶奶,她是个丫头!
记不清又隔了多长时间,舅爷再来的时候,又剩他一个人了。他明显地苍老了,萎靡不振的样子。还是那副担子,却感觉他担着比以前更沉重。奶奶问他那个女人哪儿去了,舅爷说,她家日子比过去好过了,家里人来找她回去,她不肯,孩子们哭着求她,她挺为难的。我寻思我这么穷,岁数也大了,挣不来吃的了,跟着我往后也没福享,就让她走了。
舅爷这次在我家住了两天,又挑上担子走了,随着他迈开疲惫的脚步,肩头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地,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
又不知过了几年,有一天我奶奶忽然说,他锢露大舅,好几年没来了吧?爷爷说,是呢。岁数不小了,八成挑不动了。奶奶说,嗯。没儿没女的,也不是谁养他老。爷爷说,如今这官家好,还不得给他五保了。
锢露舅爷再也没有来过,我也好像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直到有一天,我在银幕上听到这样的对话:
“修碗,修盆!”
“锔碗的!锔碗的,进来。”
“我是照钉收钱的,这比买一个新碗可贵多了。”
“该多少钱给多少钱,分文不短你的。”
“是祖上传下来的?”
“倒也不是。”
“那就是有人使过?”
“算你说对了,有人使过。”
“谁使过?”
“不瞒你说,我这是替闺女锔的。使碗的人走了,把闺女的心也带走了。把这碗锔好了,也给闺女留个念想。”
“瞧好吧,我给你把它锔的滴水不漏,保准给你闺女一个好念想。”
于感动中,我忽然想起锢露舅爷:他的手艺,是否成全过别人的好念想,他的一生,是否也是某个人的好念想呢?
原载《芒种》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