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凡女士爱照镜子,每逢烦恼,便站在镜子前,越看越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超凡脱俗,情绪便高昂起来。她并不是美人,年轻时在单位没少受累,下岗后给人家喂猪养鸡,当过保姆,饭店刷过盘子。生活的沧桑给她留下烙印:头发白多黑少,得染;眼角鱼尾纹密集,上眼皮耷拉下来遮盖了外眼角,本来还算好看的丹凤眼成了三角眼。但她还是很得意:“腹有诗书气自华,进过高考考场,报刊上发表过文章,这经历在同龄女人里可是不多的,还读过那么多古今中外名著,咱胜在气质上。”
从小学起,戴凡就被同学孤立,成年后身边的朋友来得快去得也快,网络里交往密切的人,有的也很快不见了。她心里感叹:“我这么善良,对谁好都掏心掏肺,钱财上不占便宜,对有钱的人不逢迎,不如我的人没瞧不起,咋就换不来真心呢?都怪自己过于心直口快,心一动念,嘴便说出来。当时痛快淋漓,过后才知道后悔,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呢?”
前段时间,堂妹介绍她去县财政局食堂做饭,巧的是上班第一天便碰见小学同学闻之琴。闻之琴的父亲是教师,她接班教了几年学,后调到了财政局,现在是副局长了。闻之琴身边簇拥着几个衣着整齐的男女,闻姐长闻局短地说笑着。她心里不得劲,刚要躲开,闻之琴率先叫出她的名字:“戴凡?!”拉她过来坐下。她比戴凡小两岁,但看起来好像年轻十岁,合体的职业装,头发蓬松着盘在脑后,皮肤细腻柔嫩,容光焕发的脸浮现着微微笑意。
戴凡胸中泛起一股酸潮,心里冷笑一声:“小人得志!”咽下涌到嗓子眼的醋意,强笑着说:“闻之琴啊,你还这么年轻。”
闻之琴说:“我本来也比你小吗,咱班女生我最小。”
戴凡冲口而出:“那是你上学早!也不是学习好跳过级!哪回考试你也没我分数多。”
她高嗓门,不但闻之琴身边的同事听清楚了,整个小食堂的人都听见了。
闻之琴淡淡地说:“是吗?”
“怎么不是?那次数学考试,最后那道应用题你还是抄我的呢!”她忽然哈哈笑出声来,“你记得吗闻之琴?小时候你忒爱招虱子,头发上虮子一串一串的,同学们给你取外号,叫啥你还记得吗?”
闻之琴红了脸:“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大家吃饭呢。”
下班前食堂负责人对大家说:“咱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和吃饭的工作人员闲聊,尤其是新来的同志。”
戴凡心知是指自己,很是郁闷。有一天下班遇见闻之琴,戴凡后悔那天说多了,心底有一丝歉意,正想解释一下,闻之琴先开口了:“你身体还好吧?”
“还行。”
“你老公现在做什么呢?”
戴凡心里一忽闪:“那天揭了你老底,你想报复,掀我的伤疤啊!怪不得那两个做饭的老看着我嘀咕,原来是你散布了我的事!”气恨交加,歉意一扫而光,“他能干什么?!打工、搞破鞋呗!”转脸盯着闻之琴:“我没你那么好命,嫁个能挣钱的男人。可你也别忒得意了!你敢保证他外面没有女人?即便现在没有,你敢说他将来也没有吗?”
闻之琴吃惊地看着她:“哪儿跟哪儿啊?过去同学们叫你‘气破肚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脾气。”
“我咋‘气破肚子’了?!”
闻之琴不再理她,径直钻进一辆深红色轿车。车子无声地从戴凡身边滑过,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有些喘不过气来。
戴凡的老公叫倪昆,年轻时两人同在县橡胶厂的不同车间。戴凡接连失恋,心灰意冷,经人介绍与倪昆结婚。不久因婆媳妯娌不和睦,与倪家不来往了。女儿出生后,两口子不免为琐事争吵,戴凡固执、认死理,有一套自成体系的理论,又瞧不起倪昆初中毕业,争吵中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倪昆焦头烂额:“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是兵遇见秀才,有理说不出来。”
一天戴凡下班,看见倪昆和他姨家表妹坐在沙发上,左手搭在表妹肩上,右手为表妹擦眼泪。她脑袋里轰的一下,第一反应是这两人有私情,顿时火冲顶门:“不要脸的禽兽!”抢前一步掀翻茶几,在一片稀里哗啦声中,扑过去薅住表妹头发。待倪昆反应过来,表妹已被戴凡压在身下。他未及多想,抓住戴凡衣领想把她拽开,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戴凡被甩到穿衣镜上,镜子被撞得粉碎,她头顶划破,鲜血顺着前额流下来。看见镜子里支离破碎的自己,戴凡红了眼,窜进厨房抄起菜刀。倪昆刚想上前查看她的伤势,见她疯了一样胡乱挥舞菜刀,一把拉起吓傻了的表妹夺门而逃。
戴凡追赶不上,跳着脚破口大骂,直到幼儿园阿姨把孩子送回来。看见女儿,她愤怒转伤心,嚎啕大哭。又一想:“哭有啥用?我是个有智慧的女人,遇事怎么能像个没知识的傻娘们?”
她很快想出惩治倪昆的计划:“你们既然不顾廉耻,那我便好好磕碜磕碜你们!还有,子不教父之过,这样的事完全是父母管教无方!我伤心,你们谁也别想消停!”她抱起孩子去了倪昆父母家,指着老两口鼻子数落一通,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经奔倪昆姨家去了。
戴凡家住厂家属院,不到天黑,几乎全厂人都知道倪昆和表妹被戴凡捉奸在床。第二天,县城许多人都听说,橡胶厂倪昆和表妹通奸,被老婆抓了现行。
倪昆是四天后回来的,胡子拉碴,人瘦了一圈。戴凡有些心疼,毕竟一起生活好几年。她是个善于自我检讨的人,也觉得那天太冲动了。只要倪昆把事情说清楚,当众给自己赔礼,便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谁知倪昆却说:“离婚吧。”
戴凡气急败坏:“你还想和那个小婊子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啊?想瞎你狗眼!只要我有一口气,你这辈子休想!”
倪昆并不坚持:“很好,那就慢慢过。”
倪昆本来热情开朗,年年先进生产者,是厂里入党积极分子。这事之后,所有的荣誉都没了,自此一蹶不振。戴凡后来倒有和好的意思,怎奈倪昆不领情,每天机械地做家务,带孩子,闷头吃睡,夜里仍与戴凡睡一张床,却再也没碰她一手指。有那么两回戴凡主动靠过去,他无声地把身子挪开了。戴凡恼羞成怒,只要发现倪昆和女人说话,便立即凑上去:“倪昆可是个流氓,你还是离他远点,不然影响你名声。”
几年后她才知道,当时倪昆表妹丈夫得了重病,怕家里老人知道承受不了,才跑来找倪昆商量。可惜这时戴凡和倪昆的关系,已不是一个误会那么简单了。
后来两人下岗,倪昆出外打工,在外面真的有了女人。戴凡在家里也绯闻不断,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戴凡坚信:“我这么一个博学知性的女人,会有人懂得珍惜,会找到真爱的。”
女儿上大学后,她从城南搬到城北。她喜欢以一种轻松幽默的语气,说起丈夫对自己的背叛。她个性坚强,知识广博,谈吐文雅,态度豁达,相继赢得几个男人对她表示爱慕追求。她心情格外舒畅,觉得天蓝水绿花香,自己更是美丽可爱。可惜每段感情都没结果,其中一个小她十岁的男人最让她爱恋,她叫他小弟,为他写诗,幻想在仙境中做一对桃园情侣。谁知神仙眷属没做成,小弟违诺做了逃兵。
爱情靠不住,她更加珍惜亲情友情,认为家人和朋友是最宝贵的财富。虽然心里埋怨堂妹介绍去财政局食堂,致使遇到闻之琴而受羞辱,但看在亲情份上,念及堂妹多年对自己的帮助,不忍太过责怪,只轻描淡写说她几句,辞去工作而已。这天与堂妹约好去看交谊舞,她刚出门,正碰见苗大夫。两人虽然认识不久,算不上朋友,但她喜欢苗大夫儒雅的风度和身上淡淡的药味,于是力邀他同去。岂知堂妹和苗大夫竟是多年不见的同学,两人都很惊喜,谈笑风生抚今追昔,把戴凡凉在一边。戴凡忍耐一会,怨气渐渐上升,暗骂堂妹一声:“不知羞耻的贱货!”但她是个理智的人,一声不响地扭身回家了。
再次看见苗大夫是几天之后,他亲切地叫戴凡大姐:“不知您是老同学的堂姐,我和你妹妹同学一年呢。”
戴凡说:“才一年啊,怪不得你不了解她的底细。”
苗大夫疑惑地望着她:“怎么说?”
“你们同学才一年,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丫头十三岁就会搞对象!过去的事不说了,你知道她现在的相好是谁吗?”不等苗大夫开口,又接着说,“她眼皮薄着呢,有用的人套近乎,没用的看都不看一眼。你要是个捡破烂的,看她认不认你这个老同学?我拿你没当外人,别看是我妹子,有一说一。”
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苗大夫从此疏远了她。
她也觉得话说多了,有些愧对堂妹,又怕苗大夫看轻自己,惴惴不安,便打电话给李玉花。李玉花是少年时互相借书结交的朋友,很纯的友谊,两人都觉得会一辈子不离不弃。李玉花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既然说了,就别后悔,以后说话注意点就行了。”
戴凡想听的就是这句话,这也是她爱给李玉花打电话的原因,有好事,李玉花真心为她高兴;有忧愁,李玉花给她安慰;碰上想不开的事,李玉花掰开揉碎地劝解,甚至心情不好时还可以拿李玉花撒气。她对李玉花也是真好,两人财物上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始料未及的是,李玉花和她绝交了。
李玉花长相平常,穿着不时髦,日子过得一般,名字土里土气,没啥引人注目的地方,可是戴凡发现,这么平凡的人,除了她戴凡之外,竟然还想和别人交朋友!
戴凡写诗填词,才思敏捷,在网上加了好多群。春天文学与摄影群集体出游,戴凡可怜李玉花近乎封闭的生活,好心带她一起去,还指给李玉花看群中某男是自己的朋友。李玉花发现只要某男和别的女人说笑拍照,戴凡便撇着嘴,一脸愤懑和嫉恨。
听说那位红衣女子是诗人,李玉花心生羡慕,便挨近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戴凡正心焦得无处发泄,把李玉花叫过来问:“你和人家说什么了?” “我向她请教写诗的事。”
戴凡马上接话:“咋有的人看见有能耐的就巴结呢?我就没长那个媚骨。”李玉花没做声。这时有人招呼大家照相,一阵噼噼啪啪之后,戴凡看李玉花更不顺眼了,指着一个站在树下的女人说:“你看见了吗?她和你一样不是我们群里人,也是跟朋友来的。人家知道自己身份,帮朋友拿衣裳拿包,不往人前凑乎,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刚才帮她拍不少。”见李玉花低头不语,觉得胸中的闷气没有出尽:“你没看出来有个男的不愿意和你照相吗?是嫌你长得不好看!你要是个美女,他早主动找你合影了。”
一段时间后,戴凡忽然在某男空间看见李玉花点赞,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摸起手机拨打过去:“李玉花,你和某某是网友了?”
“是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不要接触对方的网友!”
李玉花的声音也高了:“我没权利干涉我的网友与谁交往,你恐怕也管不住你的网友吧?”
“可他是我的情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真是讽刺啊,我最好的朋友和我的情人竟然背着我交往!你们谁加的谁?”
“你去问你的情人吧!”
戴凡自顾吼下去:“我不想我们之间形成三角关系!”
李玉花说:“戴凡,你太让我恶心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以前你打击我,我以为你是心里不痛快,找最亲的人发泄一下,看来我高估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也高估了你的人格。从今以后我不认识你。”说完挂断了电话。戴凡几次拨打过去,再也没人接听,打开QQ和微信,发现她已经被李玉花删除了。
戴凡气急败坏,对着无人接听的手机喊道:“我没嫌弃你,我是折节下交!你个人不趁家不值的呆子,还先和我绝交了,岂有此理!”
她跳到镜子前,镜子里一个眼睛发红、面容扭曲的女人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吓了一跳,待醒过神来,才意识到那正是此刻的自己,心中十分惊恐:“我啥时候变得这么丑陋了?”好一会才想起是李玉花气的。
她调整面部表情,做出微笑的样子,感觉渐渐好起来,并且越来越好:“怪不得招人嫉妒,五十多岁的女人,有几个像我这么有内涵的?让你们都离开我,没有你们我照样活的很好!”
戴凡这个坚强的女人,是不惧孑然独行的,她知道自己具有卓尔不群的品格。
原载《当代工人》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