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旺（音）是我们在当地请的一个小导游。小伙子是拉萨第二高中勤工俭学的学生，脸色偏黑，像吾地晒透的酱块。他喜欢笑，牙齿雪白，和脸色形成鲜明的参照。他的藏袍很新，色彩明媚。他穿在身上有点不习惯，扭捏。拉旺领着我们一个景区一个景区地逛。他用生硬的汉语滔滔不绝地介绍景区，我几乎不听他的介绍。听也记不住。
他向我介绍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历史。吐蕃王朝历史我略有所闻，知道布达拉宫是因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而建。拉旺说这些是想和我们拉近关系，藏汉友谊源远流长，文化土壤厚实。我挑大拇指，夸奖他讲得好。拉旺向我展露洁白的牙齿。是一个很不错的藏族小伙。
“你喜欢仓央嘉措的诗吗？”路况平缓时我突然发问。
拉旺略显局促，右眉梢跳了跳，手拎紫色礼帽，一头卷发自由自在地伸展。
“当然喜欢，我的同学也喜欢。”他用藏语背诵了一段。
“能用汉语翻译吗？”
拉旺迟疑一下，乌黑的卷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礼帽在手里成了把件。
“我试试吧。”拉旺眉头聚拢，厚嘴唇轻轻地蠕动。
世界上最远的也远不过隔世之爱
再近也近不过自己与自己相邻
……
拉旺扭头向四周望了望，羞涩地笑着。这一次没有露出洁白的牙齿。
对于仓央嘉措的诗，藏语的流传和汉语的翻译存有差异。用汉语朗诵仓央嘉措的诗拉旺有点难为情。他把握不好汉语，无法判断汉语能否尽释诗中原意。这很容易理解。我和拉旺是从不同的方向走近仓央嘉措。文化审美具有民族性和地域性。我们来到地大物博的西藏，只想对其蕴藏深厚的文化做一次肤浅的品味。仓央嘉措的诗歌是先期到达的春风，轻拂额前的发丝。藏族文化的渊深之处如史诗《格萨尔王》者，让我仰目。
晚上睡不着觉。这和高原反应有关。呼吸沉闷，像有一只手放在胸口。几次撩拔不管事。那只手很顽固，像情人任性的手。索性坐起来。我们住宿的旅店很奇特（和辽地比），土木结构。木质构件要比砖石多。旅店在拉萨市北京东路，店名没记住。只记得宽厚绛红色的墙体，和一条仰角超过45度的长长台阶。木床很结实，躺与坐都很踏实。木质窗棂镂空的花纹上泛着月光，像用狼毫无意的一抹清辉。狼毫还在模糊的窗玻璃上勾勒出经幡的线条。檀香悄悄地围过来把我包裹。我调了调呼吸，想从拥塞的檀香里挤出来。血液里的血氧量不达标，让我头痛眼花，做什么都畏手畏脚。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我忆起的佛祖名讳，脑海里同时涌现金身。这两天在庙宇里一一拜谒。佛教文化是文化星空里最亮的一颗，引万众瞩目。佛法的功效之一是度化万众的灵魂，生成一种呼唤效应。不亲身来西藏，是很难体会到一个信徒是如何跋山涉水、跪伏千里，一步一步叩拜到拉萨玛布日圣山前的。圣殿里满眼是磨烂的膝盖和坚韧的眼神。这是一种根植于骨头里的精神信仰，是自然景观无法替代的执念。
文成公主出嫁时从长安带到西藏的释迦牟尼银像至今供奉在大昭寺。唐贞观12年（638）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八十二年，在文化巨大的背影下，时光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在北京东路的一家小旅馆，我换了一种姿势趴在床上，做着睡觉的努力。我开始数羊。我不知道这种土办法在高原灵不灵验。我的羊群浩浩荡荡从辽西朝阳出发来到拉萨。在海拔三千六百五十米的高度，辽西羊群吃力地走在去往梦境的路上。
来到纳木错，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美丽的湖水。纳木错湖海拔四千七百余米，比拉萨还高出一千多米。我的呼吸又粗重了几分，像负重而行。天空高蓝，干干净净。朵朵白云独立而自由。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同样的蓝天白云，为什么西藏高原是那样的出色？我随口一问，拉旺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西藏住着神仙呀！”我点头，他说的对。如果拉旺的理由成立，纳木错湖一定住着神仙。湖水蓝得不像话，蓝得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力量。我诚惶诚恐地靠近——不是惊吓，而是惊诧——怕打扰了她，亵渎了她。湖水远观洁净如玉，倒映天上的白云。微风下波光涌动。浪的峰脊光滑，凸凹顺畅，欢快涌上岸边，扑在沙滩上。远山像沙盘，浑圆、嶙峋、连绵、起起落落。雪山像撑起一座座高大的白帐篷。“纳木错"是藏语，这个湖蒙古语称其“腾格里海”，都是“天湖”的意思。纳木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是著名的佛教圣地。佛教信徒远远的就开始了顶礼膜拜。闲逛的只有游人。岸边有数个用石块码起的玛尼堆，堆顶摆放着精美的牦牛犄角。有的玛尼堆和耸起的山岩被五彩经幡覆盖，像是进行一场浩大的仪式。藏民牵着雪白的牦牛在岸边等候客人。他们身着斜襟藏袍，紫色面庞，戴墨镜，头上扣着时尚礼帽，卷发纷纷从帽沿下逸出，神色都比拉旺严肃。牦牛的眼睛清澈，双角尖锐，温驯地立在主人身旁。拉旺兴奋地和藏民交谈，流畅的藏语把他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骑牦牛吗？二十元就可以！”拉旺向我招手。
骑一次牦牛的正常价位是五十元。我不敢占便宜，牦牛清纯的眼睛里流出圣洁的光芒。我为早餐吃的那块牦牛肉后悔。这里骑牦牛的大多是汉人，他们在旅游。骑在牦牛背上拍张照片回去吹牛用。牦牛眼神很无辜，不懂这些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人沉湎于玩乐时，意义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湖面上有叫不上名的水鸟轻盈起落，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水鸟。岸上还有披着绛红僧袍的喇嘛往来，他们裸露的胳膊明显比藏民的白晰。湖岸边的不远处有一座藏式白塔和一个小小的庙宇。纳木错湖一直被佛法笼罩。
这么静
比诵经声
还静
我骑上我的白鹿
白鹿踏着
尚未落地的雪花
轻如幻影
本来是去远山拾梦
却惊醒了
梦中的你
……
脑海里再次响起仓央嘉措的诗。我来拉萨也就几天行程，跑东跑西不知所踪。想寻遍拉萨的美景本是奢望。拉萨街头最大的特点就车少。车少对谁都有好处，人、生态、环保。走在干净的拉萨的街头，看到街上移动的人影，猜想爱情。街面上，高跟鞋和旅游鞋很平静。在全国统一的红绿灯下，鞋很有秩序感。爱情藏在仓央嘉措的诗句里，也藏在拉萨街头。城市的幸福指数从人们佩戴的金银饰物上很容易看出来。而激情像风无处不在却又杳无音讯。你看过手牵手在街上行走吗？我看过，是背影，纤细与伟岸相依画面很温馨。牵手是纯净到无限信任的爱。街面随处可见的各式各样藏族服饰，像是举办民族服装博览会。老人单手摇玛尼筒，布满岁月皱褶的脸上风平浪静。
幻想着一个遥远的月夜，空旷的拉萨的街头上走来一位英俊的青年。我们在街的一隅相遇。青年华丽的藏袍里酒香四溢。目光是隔着三个世纪的距离。如同握住他的手，温热宽广，背景显赫的手。这位脱尘出俗的青年用一种倔强的姿势走进藏族同胞的内心。他也走进无数汉（族）粉的内心。他鲜明的思维，独到的诗句为自己铺就了一条险象环生的路。而诗歌本身却焕发无垠的生机和青春。我站在拉萨街头，从文字中辨识他的模样。
我被世俗隐瞒，
转身时又被自己撞倒。
……
人们去远方只是为了紧紧地拥抱自己，
我只喜欢在笛声中闻着野草的清香。
……
一遍一遍，文字在洗刷身世。让情节在历史的缝隙中明亮起来。在佛法沉郁瞬间，我感受到一腔青春热血激荡的声响。从陌生的世界走进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需要熟悉的气息和呼唤。爱情是多好的借口啊！哪怕爱情绽放在凌厉的寒风中。在拉萨街头温软的灯光下，我终于相信诗歌有撕裂时空的力量。我亲眼看到古时拉萨的街面上行走着一盏欢快的灯笼。而雪，纷纷落下。
远离的诗歌才更具生命力。我很想沿着仓央嘉措被押解进京的路途走一走，感受一下诗歌远离自由的心境。现代的交通工具不可能让我如愿。我只能依据眼前的景色，用仓央嘉措的诗，一步一步注解。这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情，比谈一场恋爱还要艰巨。
百花美的一错再错
杜鹃声声
佛门外的女子纷纷被说破
一边赏花
一边护法
天下大事
无始无终
哗的一声
这一生
就淌光了
……
旅游返程与青海湖擦肩而过。传说这里是仓央嘉措陨没的地方。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押解途中他在青海湖畔打坐时圆寂。又一说法这里也是仓央嘉措淬火重生之地。他从青海湖逃脱（彼时他的心情是多么的轻松），云游四方，六十四岁才在阿拉善圆寂。无论哪种说法，不管经受何种波折，他永远是藏族心中神圣的僧人。
原来仓央嘉措的灵塔，就建在他平凡的、接地气的、爱情的、灵性的诗句中。
一个人要隐藏
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
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原载《散文》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