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的野，是你驯服不了的野。

在东北，一场春雨后，一阵春风起，野菜便被唤醒。它们使出洪荒之力来冲破大地的封印。用不了几天，它们便攻陷一个又一个山头，一片又一片田野，一个又一个村庄。它们固执地以为，这个时候若是不野一把，便对不起自己的名字。

野菜葳蕤的日子，我就成了野孩子，一放学就拉着奶奶去剜菜。奶奶拗不过我，总会依我。来到田野，我便撒开了欢儿，挥舞着手中的小耪锄和奶奶比赛。开始为了壮堆儿，我见到就剜，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好吃的、不好吃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装了半筐。瞥了一眼奶奶的小筐，只有一个筐底儿，却是一水儿的苣荬菜，油亮油亮的，在那里向我挑衅。我不服气，改变了策略，剜一棵苣荬菜，替换出去一棵别的菜。夕阳的余晖洒下来，筐里的菜好像不乐意了，一个个蔫头耷拉脑的。我就用手去攉隆一通，让它们都打起精神来。奶奶见一筐的野菜，直夸大孙女能干。我满载而归，爷爷宣布：大孙女获胜！接下来，便是自己剜的自己择，我也很乐意去择，留下满手洗不掉的黑点子也不在乎。因为俘获野菜的喜悦，是不容易被冲淡的。

我突发奇想，要将苣荬菜圈养在自家的菜园子里。于是，开始挖坑，插苗，培土，浇水。没过几天，就见到它们长出了新芽。不到一个星期，就让我剜着蘸酱吃了。又过了不知多少天，它们又一次冒芽儿，而且长得更旺，结局也自是同上次一样。次年春天，我挖的坑已经圈不住它们了，它们在距离这个坑五六米的地方探出头来，在风中向我示威。它们同菜园子里的茄子、辣椒、生菜比个儿，居然有拔节的苗头。可是，终究是长不高的，因为有我在每天对着它们虎视眈眈。它们见自己比不过园中菜的高度，就比起了生命的广度。这苣荬菜发了疯一样，向四面八方延展，整个菜园子都成了它们的领地。有的甚至已经蔓延到菜园之外。这种野，是骨子里的反叛，是性子里的不屈。这种野，把藩篱、桎梏和世间的一切约束抛之脑后，关不住，锁不得，剜不尽。

其实，苣荬菜是东北最普通的一种野菜，也是农家必不可少的下饭菜，可以从春一直吃到秋。它汲日月精华，沐春秋洗礼，顺四时萌发，受雨露滋养，根系四通八达，如同蜘蛛网一样。不羁的灵魂，不拘的野性，向往山野，向往河流，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在迷人的春光里，侧身可嗅花香，仰头可望苍穹，生得自在，活得悠然。偶有一二小虫爬上皮肤，酥酥痒痒，它便笑得前仰后合。

我想，每一棵野菜的心中，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人，也一样。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道：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行骸之外。生存的意义不仅在斗室之内，也在山水之间。室内之乐，无外乎烹茶、煮酒、吟诗、作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温情；室外之乐，无穷无尽。行走在草木间，每一个生命，都是简单的、纯粹的、自然的、野性的，妙不可言。

将自己活成一棵苣荬菜，拥有超越平凡的勇气和挣脱一切的力量！

                                             原载《今日辽宁》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