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住户,姓邹,大名叫邹振海,因皮肤黑,长得老相,年轻时,大人们都喊他老邹。我们这帮孩子背后也喊他老邹。沾点亲,论辈分,我应喊他叔。
小时候,我们去西大地剜野菜,去大西山割柴,去小西山搂柴火,都从老邹家门口路过,回来渴了,就放下肩上柴火,去老邹屋里喝水。邹婶中等个,微胖,贤惠,心眼好。她把水瓢递给我们时,总是嘱咐一句:“慢点喝,别呛着。”喝完水,歇脚的时候,我们逗小宝玩一会。小宝是老邹的儿子,三四岁。
老邹一家三口,住三间土平房,是东厢房。土平房,地基至窗台是石头的,窗台以上是泥坯垒的,举架低,跨度小,木格窗户,糊纸。那时,全村十几户,多是这种土平房,或是草房,草房房顶是尖形的,用黄百草苫顶。有三户,是海清平房,砖石结构,举架比土平房略高,宽超点,两侧山墙凸起,白灰锤顶,是当时最好房子。
后来,我考上学,读书,参加工作。每年回家都给我惊喜——又有几幢新房筑起来。土平房和草房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海清平房。新筑的海清平房,比老海清平房举架高,跨度也大,另有包门窗,三扇玻璃窗户,两边开中间固定,宽敞明亮,砖铺地,内墙面刮白,外墙水泥抹面,有的还绘有各种吉祥图案。人们生活水平逐步提高,居住条件也在改善。但老邹住房没变化,还是那三间土平房。
1993年国庆节,放假回家,与父亲去西大地收秋,走到老邹门前,我问父亲,都筑新房了,老邹咋没筑?父亲说,去年收完秋,老邹着手准备筑房,找我,还有几个人帮忙,去山里起石头,起石头的第二天,小宝骑自行车在村前公路被车撞了,肇事司机见四下没人,趁夜色开车跑了。小宝脊椎粉碎性骨折。给小宝治病,老邹花光了钱,还欠不少外债,小宝下肢瘫痪,他哪还有钱筑房啊。
那年,老邹四十三岁,身体还行。人们进城打工,老邹也进了城。老邹说,种几亩薄田,一年剩不了几个钱,进城打工,多挣点,早点把借亲戚乡亲们的钱还上。老邹干活能吃苦,不怕累,不怕脏,在省城盖楼当小工,搬砖,推沙子,和水泥。妻子在家,照顾小宝,经管几亩口粮田。省吃俭用,几年时间,老邹把外债还差不多了。
1997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正月初二那天,老邹来我家串门,我递烟给他,他说,不抽了,早就戒了。他还说,现在外债基本还完了,再出去打几年工,干几年,挣点钱,把房子翻盖了。他又自我解嘲地说,全村就剩下我那三间土平房了,给咱村拖后腿了。说完后,他又收起笑容低下头。我知道,老邹又动起筑房的念头。
我调到县城工作后,离家近了,经常回家看看,有时也去老邹家,给送去几件旧衣服,不用的生活用品。转眼间,几年过去了。2004年初冬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电话,接通,对方自我介绍说,我是你邹叔,老邹。他问我医院有认识人吗?说他老伴住院了,说不了话,胳膊腿不能动,病得很厉害。
我来到医院,邹婶躺在床上,如老邹所说,不能说话,手脚不能动。老邹坐在床边,一脸愁眉。老邹说,两个月前老伴感觉腿不得劲,没当回事,越来越重,我从省城回来时,她手脚动不了,还能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能说了。主治大夫说,耽误时间太长,错过有效治疗时间,脑血管大面积堵塞。住一个多月院,效果不大。老邹张罗出院,我找辆车,把老邹和邹婶送回土平房。当时,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刚试点,还没全面推广,邹婶的医疗费都是自己掏的。
邹婶住院花不少钱,老邹的筑房计划又搁浅了,这次搁浅也许是永久性的搁浅。因为妻子瘫在炕上,儿子坐在轮椅上。老邹要照顾两个病人,不能出去打工,守着几亩薄田,哪来的钱筑新房?何况老邹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人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筑新房难上加难。此时,村里很多人家,住上比海清平房还宽敞明亮的北京平。村里人说,老邹两口子老实肯干,是过日子人,如果不摊上这两码子事,新房早就筑起来了,过的不会比别人差。
邹婶病后,老邹生活困难,村里上报,上面批准,列为贫困户,享受低保,报销医药费。2016年老邹用财政补贴资金买两头母牛,牛生牛,仅这项年收入一万多。2018年,老邹又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政府帮助筑房,每人十八平米。老邹家三口人,面积是五十四平米。2019年政府给老邹筑起三间五十四平米北京平。老邹张罗点钱进行装修,上冬住了进去。摆脱贫困,食住无忧,老邹做梦都没想到。他乐得合不上嘴。
腊月二十九,我回家过春节。老邹来我家找我,让我给他写对联。明天过年了,你还没买春联?我以为老邹没钱买,或舍不得花钱买。老邹说,在集市上,转了半天,没有相中的,都不随心。老邹还说,大红纸,毛笔,墨汁,都准备好了,对联他也编好了。老邹让我去他家写春联。
老邹家新筑的北京平,在土平房的北面,三间,塑钢门窗,坐北朝南,是北方人所喜欢的正房,冬暖夏凉。室内地面铺的是乳白色地砖,白色扣板吊棚。墙壁也是白色的,用手摸摸,滑滑的,不掉色,是仿瓷涂料,电线藏在墙里。邹婶躺在炕上,小宝坐着轮椅来来去去。我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脸上,感到暖暖的。
老邹递来一张纸,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编的对联,没文化,编不好。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住新房感谢政府;好日子不忘党恩。我不懂对联,但我知道这不是对联,是两行字数相等的两句话,转而又一想,这两行字是老邹最真实的心声表达。我连忙说,这对联好!好!
还剩点红纸,还能写一副对联。原来三间土平房还没拆。我说,再写两行字,贴在旧房子。一行是:忆往昔,旧房窄小漏风漏雨;另一行是:看今朝,新宅宽大暖人暖心。
写完,看看,我笑了,老邹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