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过门时我还小,记忆模模糊糊,真实感觉到,嫂子是一个特别平常的人,她平常得令人失望,令人无可奈何,令人无法和新媳妇儿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她中等偏矮一点的、略胖的身材。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眼睛,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就像一粒黑瓜子掉进了白砂糖里,黑白分明。
我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像是一个白龙鱼服的私访者,倒背着双手,在院里、室内来回地走动,面露微笑,一种程序化的、始终如一的、面具似的微笑,我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点真诚。我们没有语言的交流,从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神中看得出,对我们这几个拖着鼻涕的弟弟、妹妹,不喜。还有一点,对这一大家子人过早失去父亲的同情和忧虑。而我们,只感觉到有几分畏惧,却是出自对长辈的畏惧,几乎超过了自己老妈的畏惧。而我,不知道为什么,畏惧的是那双眼睛,不敢直视。
接下来的几年,很少见到嫂子的身影,我自始至终也没感觉到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一员,就像我们班级里的一名学生,把学籍落在了这里,到学校和大家见上一面,然后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名字,再加上几行字。过年的时候,哥哥也会有各种理由,对家里人讲,当然是对老妈讲,他媳妇儿不能回来的理由。时间久了,家里人也就淡了。
渐渐地,我长大了,成了家里唯一的高中生。到了镇上,和哥嫂的见面机会多了起来。那时我总是在心里默念一件事,哥嫂是家里人,以此来打消心中的陌生感。可是,感觉这东西很讲原则,谁也奈何不了它,更令人无奈的是,感觉也讲“连坐”。不单单感觉嫂子就是路人甲,而且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哥哥也渐渐疏远了,没有了自己家人的亲近感。
那时学业很重,嫂子出现在学校的次数逐渐增多,有时送一点吃的,或者一些日用品,也会问一下,是否需要钱。说实话,非常需要,那时候我感觉到全世界最需要钱的人就是我。但是自幼丧父,养成了一种怪异、偏执的自尊。还有一点,也许是嫂子那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我不舒服。总之,我从来没对自己的哥嫂说过一句缺钱,仿佛世界上最不缺钱的人也是我。
进了高三,见面的时间越发多了,哥嫂不时地把我请去“语重心长”一番。记得有一次,哥嫂大发脾气,嫂子那似笑非笑的脸色不翼而飞,面似冰霜,开起了男女混合双骂。尤其是嫂子当时那眼神,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的眼神,是失望,失望多于愤怒,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骂,缘于我翘课了,晚自习时跑到同学家去练吉他。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毫无品位的相貌、接近破锣似的嗓子注定成不了音乐人,更不可能红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只是课业太多了,账多不愁,我学起了鸵鸟,想一头扎进沙地里,从此不闻雷震,躲进小楼成一统。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欠骂的那伙人,我突然意识到,嫂子其实一直很焦虑,高考临近,她露出了“狰狞面孔”。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老妈常说的一句话:“长嫂比母”。我竟然被骂醒了,痛改前非,每当有懈怠的时候,那双快长成三角眼一样、黑瓜子大半隐在白砂糖失望的眼神就在我的眼前出现,令我坐卧不宁,如芒刺背。
自那过后,哥嫂“召见”的次数明显增多,问“起居”的频率也逐渐增加。突然有一天,嫂子“召见”,脸色严肃,把腕子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茶几上,说:你要是考上,不论考上啥学校,这块手表都给你。我很吃了一惊,看了一眼假装在看报纸的哥哥,一时手足无措。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学生来讲,这绝对是奢侈品。我知道这块手表的来历,虽然那时候的三大件中就有手表,但是哥嫂结婚时根本买不起,也没有门路搞到这样高档物品的购物券。是多年后,已经先步入小康的哥哥在华东五市拉练开会,从上海买回来的“上海牌”手表,大概是以此来弥补结婚时的缺憾。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我对手表并不怎么热衷,但是心里明白,嫂子在悬赏,其实是一种态度。她没有“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豪言壮语,可能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句话,只好让我“为一块上海牌手表而……”。
拼了,是为了“上海牌”,还是为了态度,亦或是那双眼睛?我不知道,也顾不上。我真的没有白拼,在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我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了。
家里人看到我通知书的第一人是嫂子。嫂子当时的表情让我一生难忘,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犹新。她就像喝了米酒一样,呈微醺状态,又是黑白分明的眼神,那眼神透露出的不仅仅是赞赏,还有如释重负。当即就在腕子上摘下手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推辞过。等我有钱了,我一定给嫂子买一块金表,这是当时心里的满怀豪情。那时想,考上学了,“相如作赋得黄金”,当了“公家人”,钱当然不在话下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惭愧,为当时的无知道歉吧。
总之,这块沉甸甸的手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一戴就是好多年。记不得什么时候它退役了,只记得这块手表就像是在背后的眼睛又加多了一道紧箍咒。学习、工作从不敢懈怠,多少年以来,就像是强迫症一样,不敢浪费分秒时间。
自己的腕子上不知道换了多少块手表,但是嫂子的金表还是没有兑现。岁月蹉跎,忙忙碌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金表的事再也休提。
而今,嫂子已经年近古稀,是真正的老嫂,老嫂比母。她浑浊的三角眼取代了黑瓜子、白砂糖,可是我分明感觉到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执着地看着我。这是时光背后的眼睛,时光抹不去的那双眼睛,这使我不单单是被督促,还有一丝丝的歉疚。
原载《海外文摘》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