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去两天，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还没下。田地已经醒了，生命的温床，等待孕育与生发。小叶杨绿得娇嫩，榆树钱明显有些老了，村人不再吃榆树钱饼子，而改吃杨树芽蘸酱，主食是小米水饭。雨生百谷。因为无雨，该种的大田还没下种，吃什么都不香。
        天特别蓝，一般只有秋天才有这样的蓝天。之所以显得不一般地蓝，主要是因为那丝丝缕缕的白云，那种白我过去从来没有看过，我断断续续回想了一上午，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始终没有想起来。
        在山间的羊肠小路我迎面碰上村人冯秋雨。冯秋雨五十八岁，还没结过婚，在百里外阜蒙县帮助一位寡妇抚养孩子。去年秋天，孩子结婚了，冯秋雨在喝下一杯喜酒后，独自空着手回乡了。冯秋雨于黄昏时分回到离开多年的故乡，他借着老树昏鸦，瘦马一般蹲在墙角哭泣了很久，才在村里漏雨的老屋安顿下来。
        某一天，村人忽然发现他一个人背着沉重的物件往山上爬，像一头驮着重物的山羊。没有人能猜得出他想干什么，他在干什么，人们宁愿去关心一头羊或者是一匹马，也没有人愿意去关心一个独居者的行踪，关注一个孤独老男人的心思。更何况他在外乡打工生活已经多年，村里人和他生疏了。他也不在意别人在想什么，每天依旧背半编织袋沙子或者砖块上山。材料备齐了，就等雨，用一号塑料水桶接两桶水。然后和泥，就地取材，用石头盖房。石头都是有自己的位置的，懂得石头的人，就会把它放到适合的位置，它就舒舒服服地卧在那，几十年都不动。由石头们磊成的屋，为主人遮风挡雨，暖心护梦。房子的腰砌一圈砖，这样不单是好看，也为了安一扇窗，让空气交流，让山风互相聊天或者行走。阳光会穿过窗子，用万箭将屋子里的阴暗驱离；月光也会蹑手蹑脚地通过窗子进到屋子，偷窥主人的梦。屋子的石头都被岁月打磨成各种不规则的方与圆，而圆居多，如俗世间的人。石与石的间隙用黄泥勾缝，既美观，又结实。远远望去，以为是一只金钱豹蹲在山间。其实山中没有这样大的野生食肉动物，这么大的食草动物也没有。冯秋雨最了解这座山，山林中最大的动物是野生黄羊，这山之精灵也只有久居山中的冯秋雨才偶尔见过一两次。在清晨的薄雾中，冯秋雨吸着纸烟，远远地看着黄羊啃食他的玉米，他没有去打扰黄羊。山中小的动物有獾子、刺猬、狸猫、野兔，最多的是野鸡。村民最厌恶的是野鸡，每到春播时节，野鸡就偷吃村民刚刚种下的玉米种子，一垄一垄吃得干干净净。现在的玉米种子是粉红色的，拌了药，野鸡很聪明，垄挨垄，它们能识别出哪条垄的种子拌了药，哪条垄的种子没有拌药。冯秋雨种玉米从来不拌药，野鸡就光顾他家的田。每年他都得种两遍地，还得补苗，才能让一片地封垄。冯秋雨的田不上化肥，都用农家肥；也不用农药，庄稼便没有别人家的壮，也没有别人家的绿，但是果实好吃。冯秋雨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或者说是停留在魏晋或者明清。
        前天，村北的乡儒周仕农去世了，没等到停灵三天，昨日就发送了。送葬的队伍零零落落，多数是老者，年轻人都在外面谋生，没有时间回村，哪怕是他们的老师驾鹤西去了。周仕农十六岁的大孙子举着惨白的灵幡，走向村外山坡的坟场。周仕农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桃李满乡。他唯一的儿子前些年死于癌症。没有哭声，天地肃穆。撒在荒路上的纸钱，一朵朵，如梨花。
        冯秋雨在梨树下为周仕农烧纸钱。纸钱是黄草纸，上面写着周仕农的名字。
        四层梯田，冯秋雨的果园在最后一层，也就是靠近山腰的位置。梨树花开如雪。园中有枣树，这个季节枝条刚冒紫芽，不细看还是铜枝铁干的样子。果树下没有野草，去秋冯秋雨用铁锹一锹一锹翻了一边，把草也拔了。现在树下只有野菜在生长，多的是苦碟子、婆婆丁，等到三月三，曲麻菜钻天，就成为主角，戴红头巾的年轻妇女挎柳条篮挖野菜，到镇上去卖。年轻女人望望干干净净的蓝天对冯秋雨说，要不你改改名，你改叫冯春雨，或许我们每年就能及时下种了。冯秋雨钱淡地笑一笑。
        夜里一只布谷鸟一直叫，叫得很孤独、凄切。漆黑的夜，星星如鸟，在夜空扇动翅膀。已在乡村住了两夜，乡村夜异常地静，非凡地黑。思想如鸟，在漆黑的静夜里飞，直至飞到历史的深处，飞到《诗经》那样久远的年代，听窗外“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这日是丁酉鸡年三月二十五，村子位于柳城南，称冯杖子。
        回城前，想再次去看看冯秋雨。在半山间，离天近了些，忽然醒悟，原来那白云的白和灵幡的白一样，因了这白，天才显出不同寻常的蓝。冯秋雨的石屋门掩着，很寂寞的样子。屋里屋外不见他的影子。从石屋斗折蛇行，见石崖上立一老者，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像一幅剪纸。他独自在为冯杖子村求雨，他在为辽西求雨。
        忽然有些忧伤。
                                               原载《散文百家》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