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岭
耕
耕
爹和犁对望一眼,大地的颂歌就在心中唱响了。
柳哨奏响的春天,阳光像娘的笑容。爹昂首搬出犁铧,小心安在犁架底部,犁铧反射的强光打到眼里。又扬手从墙上摘下犁套,犁前拴结实,退着身子抻直。牲口举起前蹄用力刨地。小院装不下整个春天,一挂犁朝向田野。
骡马的鬃毛一歪一立,拉起犁杖趾高气扬。毛驴蹶子屁,驴脾气。牛稳重,劲头长。村子边,牛犁杖最多,牛俯首田野,拽着时光慢悠悠走。种谷黍,种高粱,少不了点葫芦。葫芦头接出长长的手柄,出口处插一小把细枝条阻拦,葫芦头里装种子,拎在腋下,小木棍轻轻敲打,种子就往外蹦。种玉米不用。粪耙子挑起粪簸箕扛上肩头,长绳牵着簸梭走。需要施底肥,还要另加人手。磙子失落地往院外望,本来打算一同走,又被关在门里,它不情愿地留在家。
村子里,属是春耕最神圣。
谁家盖房子搭屋,全村男人都出动,帮个工,叮叮当当的声响震荡四野,房上房下人头攒动。哪户人家添了娃,家家女人闲不住,糊面兜,贴红纸,捧起心意,脚步轻轻笑语盈盈。这些,哪比得了春耕?
谷雨时节,阳气上升,连低眉顺目的牛精神头都比往日足,大眼晴忽闪着青草的光辉,腿脚也比往日灵动,牛头晃动,弯弯的牛角刺破天空。牛一仰头,我听到一声低吼,声音苍茫辽远,有如大河奔腾。没听过龙吟,那一声应该就是。
爹接过犁杖,扶犁走在前头,犁铧劈波斩浪,脚下黑土涌动。我打小没见过爷爷,起坟那年,田里的坟茔迁进松林,爹摁倒我磕着响头。祖辈化作土,长成草。草木乡村,脚步在垄沟叠印着,五谷年年发芽,四野如期葱郁,耕种的足迹有多长?我丈量不出。
娘神情专注,踩着垄沟点种,玉米粒掷进田垄,一步一扬手。踩鸽子,种玉米的专有说法。我不明其意,疑心是大沟上方飞着的鸽子。从土娃娃长大,我苦心钻研大胆认定,该是踩窠子。犁杖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走,娘跟在犁杖后面点钟,披着春日的暖阳,娘熠熠生辉。
捋粪,小腿顶住粪簸箕,粪耙子贴着粪堆一侧耧开,三下两下,歪着身子提在手。一条垄沟趟过去,垄头长的两三人把守,一人一段。捋粪动力气,也比技术。高手撒得匀,手腕抖动,垄沟上面惊现一条神奇的黑线。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送粪在前,倒碎农家肥,一口袋粪土压在毛驴身上,毛驴的脊背塌下去,踉踉跄跄拱起来,看得我心里难受。土路不平,磕磕绊绊驮进地,粪堆密密麻麻排开,田野的夜空繁星点点。
簸梭掩土,没有闲余牲口,靠人拉。新翻的泥土潮乎乎,粘在簸梭底部,拉起来沉重,绳子勒进肩,人弯成弓。
春耕没有看客。打磙子,小孩子也揍把手。午饭后上学前,吱吱扭扭声中,磙子拽进地。绳子套在腰间,嘴角吹响柳哨,运足力气,磙子跟在身后,一扭身,光洁的田垄朝我笑。
好一挂犁杖,好一支春耕的队伍。
爹的犁杖也去外村耕种。春上,没养牲口的人家,种不上地急得火烧火燎,眼见着别的地块松软土色一新,前窜后跳雇犁杖,管饭,给工钱。爹可不全是为了工钱,春天不等人,就那么几天。
张嘴求人难,问东问西找到头上,爹想方设法都拆兑出一天半天。组织人手,喂饱饮足牲畜,备齐各种农具,带上草料,挑起一挂犁杖浩浩荡荡朝向村外。
好一挂犁杖,好一支增援的队伍。
辽西丘陵,轰轰烈烈的耕种,像春雷滚过头顶。
我们村,田野都有名。小柳树,细土堆,大寨田,老虎洞子。每一片地,每一道垄沟,每一颗土粒,犁杖比我熟。
我看见所有的牲畜,所有的人手,所有的农具,纷纷向土地低头。那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膜拜土地,祈祷土地,天地之间写满虔诚。村子用热情和勤恳表达对土地的敬畏。忠实于土地,土地就慷慨地回馈村子,种子发芽,田垄开花,五谷典雅高贵。
风调雨顺的强烈愿望,五谷飘香的朴素梦想,浓缩在一挂犁上。天底下,一群最实实在在的人,竖起犁的丰碑。我敬仰犁,像敬仰我的祖辈父辈。我歌唱犁,像歌唱沉默忍耐的土地。铸剑为犁,熔兵器为农具,用以表达人们远离战争,渴望平静的美好心愿。
好一挂犁杖,好一支神圣的队伍。
犁的歌谣唱了千年,千年沧海桑田,千年一瞬间。我再回老家,地里不见了来来回回的犁杖,耕牛走下田野,品格留在地里。耕的书卷翻开新的篇章,许多字跳出田垄,渴望被阅读。
播种机唱响的春天,地膜覆盖,垄上白花花,微风拂过,一波一浪,像广阔的春水在涌动。黑色塑料软管顺着垄沟布到地头,地膜的襁褓包裹着嫩绿的玉米苗,玉米长在垄背上,青苗挨得紧密。
田野眼波清澈,容颜秀美。田野里住着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祝福着她的后世子孙,那是祖先红山女神。
犁老了,新农具追的。爹也老了,耕种岁月催的。爹从当年健步扶犁,到拄杖田头看庄稼。院子飘来田野的气息,也不知道爹看了多少回扶过的犁。寂寞的墙角,也不知道犁多少次梦回春天。携手一辈子,互相放不下。
村子在持守中变迁。村里人家,从家家守着几亩地,到年轻人纷纷离开家门,农具更新,农活轻了,心思活了,村子拴不住人。
日子能过好,在哪都是村里人。
我望着犁出神,爹已抱柴回屋,灶膛里燃起火苗,幽蓝的炊烟从屋顶缓缓升起。
簪
月到中秋,回村给娘上坟,特意看看玉米地。路两边,玉米齐刷刷望不到尽头,天蓝得纯净,云朵透明,高天之下,秋风乍起,玉米叶子相互絮语。
从前种玉米,一步一撒籽,田垄里玉米秧稀疏,如今不了,棵棵挨得紧密。地里不缺苗,自然不用簪豆子了。
簪是动词。
豆子是玉米地的附属品,玉米地簪豆子,是娘的专利。
地里常缺苗。蝼蛄从垄沟钻过,断了幼苗根须。黑豆样的胖牛小子聚拢来,骑在小苗头上咬。地头犁杖拐不开,犁铧下不去。娘每年都往地里簪豆子。
炊烟在村子缠绕,娘扛起镐头,匆匆走出家门。晨露晶莹,地里潮乎乎,娘一垄挨一垄找补。镐头刨出小坑坑,背兜里摸出几粒豆子,弯腰摁进地里,脚面轻轻扫上土。娘的镐头刨出细节之美。娘说,补棵苗,心才踏实,撒颗籽,就得一捧。春天不留空白,秋天才有好收成。
娘怕瞎了土地,也往土豆地簪豆子,豆子簪在垄背上。娘说是树豆,豆秧伸开腰,枝叶泛白,小树一样壮实。结在枝丫间的豆子,是我见过的个头最大的豆子,后来知道是蚕豆,爹嘴里说着菜豌豆。
娘簪的豆子,秋天连同豆秧背回家。天高云淡,娘坐在檐下摘豆荚,豆秧一把接一把,摞起来很快高过她。秋雨绵绵,娘躲进屋里剥豆粒,铺了半炕晾晒。
娘的布口袋针脚细密,珠玉般的豆子缝进去,缝满怜爱和牵挂。亲情结成豆。蚕豆煮着吃,绿豆熬粥做干饭,红小豆大云豆蒸豆包。我咧开腮帮子喝豆粥,狼吞虎咽豆子干饭。娘在村里看村外,隔着田野,珠玉般的豆子相连。苦着,甜着,岁岁年年。
2013年,娘不簪豆子了。
娘青翠成山坡的豆苗,娘灿烂成夜空的红豆,娘弥漫成不散的豆香。娘守在一片杏林旁,村南的杏林,棵棵如菩提,树形好看,叶子安安静静,杏是苦杏,杏花是甜的。清明过后,满坡杏花开得热烈,明艳的杏花每年都把娘照亮。
田野是生命的摇篮,没人不热爱土地。我们村,对田地的珍爱,写在一个簪字上。簪,是村子农耕史的一部分。簪如绣,大地的织锦,有青碧的秧苗,有灿烂的花开,有灵动的人物。
娘的豆子不是簪在地里,是簪在我心上。
薅
我想起戏台上舞动水袖的青衣。
娘薅地,我剜菜,苦菜的根芽白白净净。娘说,玉米不算啥,个大苗稀,一堆儿三四棵,选壮实的留一棵,小锄松土掩实,别让苗受风。娘说,难薅的是谷子,小米好吃,地难收拾。我看到,谷子苗细密如针,苗下的草芽密密麻麻,沾了雨水,草和苗都疯长。
娘薅谷子,人蹲上垄背,容不得多想,大拇指和十指相对,手指跟着心思走。娘蹲不住,跪身往前挪,小半天工夫,还在原地打转。起身活动腿脚,蹬蹬蹬往前闯,人站不稳,腰伸不直。小米是娘跪出来的,娘跪天跪地,跪出金黄的小米。娘不说间苗,也不说拔苗,说了一辈子薅地。薅字难写,活儿能不折磨人?
薅苗时节,雨来得急,娘只顾看地不瞅天,人都跑光了,娘还留在地中央。土路湿滑泥泞,路边是深沟,一个响雷炸开就走不了。有一阵,我落下毛病,雨一下,心往一块纵。
如今机器掌控着种子,谷子苗不稠密,村子从艰难的薅中解脱出来。路也修好了,可娘没看到。
田间,从前的土路模糊成了影子,青色路面向前伸展。土在田里,硬化的村路平坦结实,踩上去心里实着。要是娘在有多好,娘踩上去,会咋想?娘不会快跑,就是雨来了,也不怕,慢慢走,大不了淋湿了衣裳,不用担心会摔倒。
大沟的边沿变了样。张牙舞爪的沟壑,峭立的沟崖两侧,一墩一墩的树毛子身子蓬松,叶子嫩绿指尖掐出白汁的羊奶子认得我。眼前一亮的是,临沟的危险地段加装了护拦。银灰色的护拦挡在沟畔,是村子一道特有的奇观。我想到城市路边的护栏,一样的 颜色,一样的形状。城市和乡村,距离并不遥远。
娘的薅,染上黄连的苦味。
耪
田野不耪了,锄头成了聚满相思的老物件。
用尽多少心思,锄杠才被捋得光滑闪亮?
一场雨,一遍锄。雨点子一砸,田垄板结,草却茂盛。松土锄草,顶着烈日一遍一遍耪。爹和长把锄头合舞,锄头递出去,弓身拽回来,一锄接一锄。草和禾苗争天下,爹举起金光闪闪的锄头,对准一棵杂草,闪电般落下。“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 渊明的清新恬淡,遮不住乡间劳作的艰辛。
1985年的夏季,天高地阔,天蓝地绿。老师说,回家等信儿吧。我走出校门,一步一回头。回到村子,扛起锄头跟爹走,隔了一条垄的距离,模仿爹探身下锄。爹扶住锄把回身看我,一地青苗也看我。爹说:“你耪地的样,怕考不上。”阳光灼烧我的肩膀,我停不下锄。
那个夏天,我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爹眉毛扬起,拿出耪地的劲头,村里村外四处宣讲。兴奋过后,爹着急了,一柄锄头耪不出通知书里要的东西。
那一端,田野里站出爹的忍耐坚毅,这一端,房檐下静默的锄,用力怀想耪的往事。十六岁在玉米地胆怯地望着我。那时怎么都不会想到,田野会有不榜的一天。
不耪,田野不荒,院子荒了。
爹年纪大了,房子交给了锁头。草木的根扎在乡下,爹想家。回去看看,大门一开,人愣住,草逼得脚步连连后退。砖缝里长出草,房前屋后长满草,草悠着性子,带点野蛮。
趟
日升日落,趟,由农事演变成一种情怀。
我分明记得,某期的《人民文学》,里面有趟地的木刻。不是牛春耕,是毛驴夏趟。
趟青苗,先施肥培土,一捏子一捏子化肥撒在玉米根部,刺鼻的青氨味呛得人难受。玉米小腿高,爹谨慎地低头扶犁,我在前头小心牵牲口。田垄松软,牲口走得急,生怕踩断秧苗。偶尔倒了一棵,爹心疼地自责,停住犁,蹲下身,双手捧土埋实。大沟截断田垄,犁杖在地头拐得快,犁铧扫了青苗,爹不骂我,怨牲口。牲口不说话,任劳任骂。
趟青苗的牲口是毛驴。个别人家也养马,养骡子。马精神头足,颈上的鬃毛凛凛生威,不好摆弄。骡子像马又像驴,干活有劲。毛驴脾气倔,不知为啥,后来村子还是毛驴最多。
趟的农事,延续十天八天。赶上牲口卖了没买上,
上集捎信儿,等亲戚家的牲口。赶集不只是买东西,集市是方圆十里八村的集散地,担负着邮递的功能。靠脚板丈量的年月,路远的亲戚,来回一趟不容易,以集市为中心,递个信儿,捎点东西,集市成了理想的去处。
这时节,见面一句话,趟上了吗?趟完地,村子有些闲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说了算。草薅不败,有事没事转一遭,扛一捆草回来,毛驴脆生生咀嚼,满院青草香。和草打交道,村民是草民。
你说村子变了?趟却活在村子的字典里。你说村子没变?倔脾气的毛驴不见了。
村子特有的长啸,像屋顶慢慢升起又缓缓飘散的炊烟。毛驴陪伴过村子,家家院里,毛驴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热闹或冷清,那是一个时代的影像和声音。毛驴见证了清淡的日子,一头毛驴的经历,就是村子的经历。
村子有牛。牛吃草,不拉犁,圈养在牛栏里,一声低吼,仿佛从土里钻出来,浑厚茫远像龙吟。我想起田野里有过的一种声音,沉闷,悠长,不知道来自地下还是天上,说是地牛,地牛是什么牛?
村里也有羊。有自家花钱买来的羊,也有赶进院子来的扶贫羊。小羊叫得嘹亮,咩咩声抓人,院子里传出,扯开一条细线,绽出一串小花,像孩子喊妈,颤颤悠悠娇艳欲滴。
剥和搓
说起剥和搓,村里的孩子一定会笑我迂。
枣子红了,早晚回凉了。玉米从秧上扯下来,玉米皮子磨着手掌,常起血泡。秋阳下,低洼不平的土路上,大车小辆匆匆忙忙,装玉米,卸玉米,村子里鸡犬声高亢。
白天忙地里,夜晚一家人屋檐下剥玉米。一枝枣横斜在头顶,枣枝挑起深绿的叶,大红的枣。借着窗口的光亮,扯开外皮,剥出光洁的玉米棒。指尖抠得疼痛,弄根竹签子先挑开前端。娘干活细致,玉米须子摘得最干净。一穗接一穗,秋收的喜悦逼退夜晚的清寒。爹把简易的玉米楼子搭在院中,一筐接一筐倒上去,玉米棒黄橙橙金灿灿,闪着秋月的光辉。玉米温暖着院子,玉米的光辉照亮整个秋冬。
冬天炕上搓玉米,先用短木棍敲打,颗粒砸掉一些后,再把冰凉的玉米棒攥进手,掌心用力搓动,冰冷和尖硬让手掌麻木。沾了冰雪,一冻一化,玉米粒粘在玉米芯上,锥子先间隔着穿掉几行,再上手搓。娘用簸箕簸干净,半簸箕玉米粒端进碾道,玉米面粥玉米饼子离嘴就近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村里的孩子愣愣地看我,认不得我是哪根草。好在有望我一眼我就心软的村里人,他们如水的眼神,温柔地把我拽进家门。
秋冬的剥和搓,让我沦陷在甜美或苦涩的记忆里。村边的玉米地,我不敢再说熟悉。播种,管理,收割,加工,我熟悉的过程,成了老黄历。
牛奋蹄拉犁,垄沟里的忍耐和坚毅,孩子们不会知道。玉米的吃法,我张口就来,孩子们可能说不出。顿顿吃为解饿,偶尔吃是养生。我走过泥泞的土路,孩子们蹒跚学步就走平顺的路,走过泥泞是坦途,他们无法感受我的感受。
田野里住着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呵护着她的后世子孙。
凑近年长的村里人,我翻阅村子改版的字典。生活变好了,要求也高了,年轻的不满 足,铁了心往外走,许是外面的钱比种地好挣。守在村子,日子也好过了。种点地,搞点养殖,养牛,养羊。专门种地也行,不在村里的人多,承包一些,只要人不懒。种地不是早先了,都是机器,差不多不薅不耪,不追肥不趟地,人轻闲多了,扣膜滴灌有保障。
乡间的字,灿烂如花,一朵又一朵,从田垄往外飘。一些字,附在老旧的农具上,顶着亲情的晨露,在岁月深处盛开,花开明艳,香远益清。一些字,争相走到前台,生成花,生成东方惊艳的早霞,成为光,成为火,温暖着心中的草木乡村。
旧字新字,都不是简单的符号,文字神奇有灵性。相传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