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萌
大地是草木的胎盘,种子落地的巨响,退隐阳光的纹路深处。酷似人类种子汹涌澎湃地抢占温热的、挟裹激情和快感的秘境,完成生命的震荡和萌发。广袤的草原,譬如乌兰布统草原,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熟悉的场景:草木拥挤实乃有序地抢占地盘;植物萌发时,季节成为幕布,种子有自己喜欢的温度和时机,在众多的成长声音里辨识自己。四季交错,时刻都孕育生命。譬如沉寂的冬季,寒冷深处,种子在默默地积攒力量,等待春天一显身手。斑杂的地表上,每一种颜色都有话语权。“草原”这个称谓是自然界与人类共识的通达、和谐。观之,铺天盖地是草本植物的千军万马,柔弱的草俨然统帅,冠名中隐 藏植物灵性的寓意,犹如神旨。草原——色彩、声音、河流、牲灵……不失神圣的光芒。草,以指针形态,做万物萌发的启蒙和宣言。草原的沙壤里,冰雪让植物的蓄根和种粒保鲜,温暖的手层层剥掉寒冷的外壳,唤醒草木的根须和种子,萌发是一种艰辛的旅程,有一种突破的阵痛和欢愉,像生灵的受孕和分娩。生命启蒙的痛楚和快乐都能焕发出潜藏在本能深处、高度克制的深情和强烈的自我欲望。孕育初始的狂热、甜蜜和激情,是所有生物不可能抵御的诱惑。
草原的春季是一个重要的节点。长生天在这方圆开阔的画布上涂抹色彩。阳气旺盛,阴生柔和;阴阳布道,时光平衡。传统的书画之道已在此刻的草原凸现:疏密、浓淡、黑白、大小、动静、枯湿、虚实……我是无神论者,自然界的色彩又让我折服或是沉醉于一种神性的玄妙之中。
春季的牲灵,激情饱满。温驯的羊群,同样爆发冲突。异常兴奋的公羊,横冲直撞,似有释放不尽的能量,仇视所有的同性,伺机与母羊完成生物链上重要程序;马群更加动荡,也更加危险,人类几乎不敢靠近。两匹异性的马相互依偎、交颈温存,饱满的背肌,阵阵颤栗,像人类第一次握住恋人的手。牲灵的爱情同样感动天地,不宜让人接近。春天的草原上,植被、野花、树木、牲灵,包括人类自己,都很匆忙。牧民的吆喝声高昂急切,像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难道不是吗?万物的灵性在草原上狂野地飞奔,肉体和精神相欢;朦胧草色像是一匹薄纱,草原的胸肌凸起和凹陷,粗壮的呼吸,感受到那股穿越原始的雄劲地心跳。
百江种下一片麦子,在丘陵草原中一块看着很平坦的条状田里。麦苗一尺高,麦穗藏在麦颈的叶子里不肯露面。这是生长在牧业肋骨间的农业气息。百江这位蒙古族汉子,渴望自己的麦子长好,有一个好的收成。放牧归来,他便一头扎在麦地里,把自己做成一棵麦子。麦子是和草长的最像的一种庄稼,牧业和农业却有那么鲜明的区分,百江努力的把它们撮合在一起。来自农业腹地的人,在草原上竟然看到一块麦田,像在他乡遇到故知。
躁动的生机动捂热草原,捂热时间,捂热人心。
花非花
久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没过腿肚的草丛中寻找探出头的野花、漂亮的野花,纷纷釆之。说:我是采花大盗,这个就是证据。他显然接受了某种指令。人在不同的时段,会接到不同的指令,虽心生负罪感,也很难抗拒。
手在各色的野花中逡巡,采哪一棵?或是放弃哪一棵?花在草莽中摇曳,谁会料到被一只手选中或者被遗弃?各种颜色的野花集成一束,缤纷。花们出乎意料地相拥一起。之前,她们只能在广阔的草地中遥望招手,久江创造一个机会,让花朵相聚,紧紧偎依的花枝,用叶子悄悄摸挲对方或抱紧对方;花朵形态各异,我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相互间也陌生吗?她们靠的那么近,像是要亲吻对方的脸。久江把一束缤纷赠给丽华(蒙古族女作家),证实一个因果,完成一个浪漫的桥段。
乌兰布统是丘陵草原,丘陵让草原有了自己的脊背和胸膛,有了柔顺和饱满。云杉和桦树是乌兰布统两大主流,是大兴安岭派遣而来的两支轻骑兵。两个树种互不掺杂,泾渭分明,各有各的山头和地盘,展开和迂回,开阔或纵深,有森林的气势。丘陵草色平缓圆润,行如波浪。凸显一块立体感的浓郁,是一片云杉的阵营,或是一片白桦林的阵脚,能看清树林边沿刀切般的生硬棱角。云杉修长挺拔,塔型的体态更近于童稚的画意,是树界的诗人;而白桦林浅灰的绿裙摆下露出白腿,像一群拖曳长裙的舞女。不同的是,桦树干上多出类似人的眼睛,凝神地注视远方。草色无力覆盖的缓坡上,雪白的流沙喷涌而出,像遭受外力袭击留下的创口,狰狞、恐怖、疼痛、无助……这样的布局与草原的风情格格不入。这是神的忠告:一切美好的背后,都潜藏着与直观相悖的真相。醒目的流沙,撕痛了人的视觉,像一种呐喊,告诫人类减少破坏,保护草原。
花草的药性是一个宽广的襟怀,用生机消弭人间的疾苦,她们隐性的大义竟然用草本体质呈现,兵不血刃击溃人类肌体病患。像黄芪、金银花、草芍药……都是隐匿花草中的民间郎中。草原是花的世界,无拘无束,仰着阳光的脸,在阴雨天也能看到她们焕发色彩的光芒;她们无声的笑着,敏锐地震撼人的心房;花簇密布却咫尺天涯,望见彼此,却跨不过这一步之遥,花的爱情很凄凉很悲壮。我在草丛中看到了一只蝴蝶,褐色蕾丝般的翅膀,缓慢扇动,像是没有心情做野花的信使,停靠在一棵草尖上,收拢的翅膀像一枚扇贝,像入定的老僧合十。刘布衣(笔名)在草丛中发现一只橘色带黑斑点的甲虫,把它放在一朵野花上,花茎微微摇摆,它竟然一动不动。甲虫一辈子都不会有攀伏在一朵花上的妄想,人类帮它完成这一奇遇,不陶醉才怪。花不需要甲虫,如果钻进花的内心,会发现她更需要一只蜜蜂,把自己灼热的花粉传递给同类,那样就会生成一颗爱情的种子。花儿为自己的想法涨红脸。可是,我没有发现蜜蜂。草地上移动的是游人兴奋的双脚。很多野花被踩在脚下,看到她们破碎的身体和绿色的血液。多么希望草原上的野花能神奇般的错过这么多纷乱的踩踏,安然无恙。
花草自由自在的生活,一旦有人类侵入,就会有许多意外发生,变成另一种身份,完成与生长相悖的使命。但谁也不能否定这种使命。像一位小女孩,手里攥着几只折下的野花,她们都很可爱,都很无辜。苇岸说:“世界上有许多事物,往往是一种事物向另一种事物转化时的过渡。他们由于既不属于前者,又不属于后者,便获得了自身的独立价值;他们由于既包含了前者,又包含了后者,从而更加饱满和丰富。”就像小女孩和手中的野花,像人类爱美之心和猎奇的心态。
久江的小说里塑造了很多鲜活的人物,这些人物都有独立的生活轨迹,生活中的意外经历,会不断的改变他们生活的轨迹,佐证诸多情节突变的合理性,否则不能形成悬念。一株花草的生存也是一样,在短暂的时光里显现异常的惊艳。人与植物这两个世界,命运仍息息相通。这是大千世界的玄妙。
回程时,丽华仍捧着那束野花,像是要把整个草原上的快乐和美好抱回朝阳。她寻获了采风的真谛。
鹰凝视
乌兰布统影视基地的木栈道上空,一只鹰悬浮空中,铅云下,凝成一个墨点。它时而不动,时而像箭矢一样射向草地。它是在觅食,空中静止是它生存的本能。鹰在凝视,它的视网像雷达一样做着扇面扫描——空域、地面、河流、草木间——秋毫毕现。猎物出现的瞬间,鹰收敛翅膀,变成一支射向猎物的箭,完成一次完美的捕获。猎食后的鹰展翅回旋空中,重新静止。
鹰。神造的精灵。草原是它的天堂,飞翔和恋爱;草原也是它梦想的餐桌,广袤和丰盛。这位空中的霸主,是草原上潜行的小生物的噩梦,野兔、田鼠等的幼崽,都是它菜单上的主食。鹰一天能飞行三百五十五公里,人类在没有交通工具辅助的情况下,能走多远呢?何况鹰的飞行轨迹复杂多变,有百分之四十的时间用于捕食和反哺幼鸟。
越野车在草原开辟的沙道上风驰电掣,我们感受速度与激情,享用人类低俗狂飙的快感。途中会选某一处新开发的景区停车观光。在一片漫坡形的草地,有一片低矮的岳桦林,我看到一只云雀轻盈起落,草原上几乎看不到鸟群。人类的视线是低级的,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线。能看清草地、野花、桦树上不规则的圆叶就已经很不错了。即使这样低能的视力,有时还需要各种镜片的辅助,这是生存本能的退化。这只土灰色的云雀,在树冠上弹跳,像是为恋人表演。如果不是为了爱情和哺育幼鸟,它不可能在林间逗留,它的主场在云间,可惜我没有发现它的爱人。这是采风期间,第一次与鸟类接触的片段。鹰出现后,突然想到那只云雀,想象鹰与这只云雀遭遇的情景,那将是一副惨烈的追逐,心里竟然有了隐隐的担忧,像那种惨烈已发生在眼前,意识到万物生存真实的状况。每一种生灵都有与生俱来的宿命,小到云雀,大到一只鹰,不过是自然规律链条上微不足道的瞬间,像人类自己一样。
天阴着,刚下过雨,云层仍含饱满的雨意。影视基地的木栈道上湿漉漉的,沿丘陵的起伏缓缓爬上山脊,低沉的松香在鼻腔里缠绵。那只鹰至少俯冲三次,之前或之后的俯冲就无法知道了。就算是三次,对我来说,已经很震撼了。肉眼无法测量鹰的高度,鹰眼竟然神奇地看清地面上的猎物。我有恐高症,极其崇拜能在高空作业的人,他们在我心中就是神的存在。那种恐怖的高度,想想都头晕。生存本能的强大是决定物种传承的关键。这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我亲眼目睹了鹰的捕食。我看不清它锐利的弯曲的嘴锋和刀刃般的羽毛,仍在我认知的平面上划下深深的痕迹。这就是自然界的力量,我们来到草原,也就是来寻找这种外力,补充到自己的思辨和创作上。哪怕是获得一点点启示,我们的采风就达到了目的。
牲灵的草原
来到草原,我才感觉到进入一个误区。这种感觉是我看到草原上的牲灵后,清晰的凸现在意识中。牲灵——是对一些接近人类生活烟火的牲畜的一种亲切的称谓。我的书橱挂一副影印的贾平凹先生手书“万物有灵”,我时常静观沉思,一个“灵”字,囊括世间万物,人力无法触及的境地。大自然是每一种生物的道场,这样人间才会生生不息。我曾在西乌珠穆沁旗草原的清晨,接近一头突然出现的花牛。这头牛壮硕漂亮,黄底白斑,牛眼大而妩媚。彼时晨曦初露,不远处我们居住的蒙古包里传来同伴的呼噜声,草叶和野花挂满露珠,是昨夜突至的一场雨水的馈赠。我刚从简易的厕所里出来,这头牛就站在我面前,牛的身后是广阔的草场。因为过于空旷,所以场面更像神话。我略显惊诧,本想摸摸这头牛,双脚却神奇地钉在了原地,不能动弹。每一个生灵都是神的产物,你如何解释它们身上精致的花斑和对称的布局?我们常用的不可思议、妙不可言,实乃一种推诿之词。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感叹人类的语言虚伪和简单。
我还遇到一匹马,在一个近乎无游人的时刻,地点是在锡林郭勒盟游牧部落景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站在空旷的草原上。我试图接近它,虽然当地的蒙族朋友告诫过我:千万不要接近草原上的牲畜,哪怕是一只温驯的羊,都会对陌生人发起骇人的攻击。何况是一匹散养的马。我不会靠的太近,只是出自本能的亲近。我看清了它饱满的背脊和纷乱的马鬃,能感受到它结实有力的四肢。马的四肢——是奔跑、跳跃、躁动的代言;是季节、速度、生存和永恒的动态。令人联想起草原的沧桑和神奇。这匹离群索居的马一定有它自己的故事,面对一匹马,我是个无知的人。我无法理解一匹马的激情和理想,它的眼睛那样清澈透明,不像人类的眼睛深藏无限的诡异。我悄悄的靠近它,说是欣赏,实乃是敬畏与怜爱相混的情感。它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孟克是我在游牧部落接触到的一位蒙古族老汉,他有六座蒙古包,开了一家民宿,我们在他家落脚。他能用汉语和我们简单的交流,知道他家有牧群,牛、羊、马……在远方的牧场。他热情好客,豪爽地灌我们酒,和我们一起跳蒙古族摔跤舞。交谈时,他流露担忧:草原应该留给畜群,人来多了反而不好,嘈杂、踩踏、拥堵……游人无处不在的恶习破坏了草场,留下太多无处安放的垃圾。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忧虑,一瞬间心生愧疚。
路过灯笼河草原,在凸起的草场上,我看到了一群骆驼,这是我在草原上见到的为数不多的一群大型的牲灵。它们的不幸,是沦为了人类的工具。几匹骆驼背负马鞍,为人类俗气的娱乐服务。
羊群让草原安静,假装人类没有侵入。羊群完成一种善良的诗意。草原上沸腾着一股让人窒息的腥膻味,草莽深处隐藏着牲畜的粪便,像是被牲灵认领的地域。这才是原始的草原和真实的生态。因为草原只有和牲灵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园。
朝圣的身影
这些喜欢文学的人,背着行囊,跋涉在奔赴深远意义的行程中。这是一次平淡而普通的旅行,既不是登临荣耀的领奖台,也非参加庄严盛大的会议,而是一次精神的淬炼,奔赴朴素理想的一个制高点。我们一直在行走,虽然出现在每个人眼前的是不一样的风景,但我们一直在路上。就这样,一群热爱文学的人,选择草原最美的时刻,投奔她的怀抱。在物欲横流的冲击下,竟然还有放弃俗念,追随一些人认定无用的旅行者,说不是壮举,谁能信呢?平静的时光里,相互间听到血脉澎湃的声音,听到对方的心跳,这些动听的声音宛若天籁,那是从内心喷薄而出的歌谣。现实中有太多的人形成封闭型人格,唯我独尊,何止生理限定,他们被各式各样的复杂的心理误区所阻隔,难以倾听到彼此。我们需要一个机会。
采风,是一种高级的心理追索。对于写作者,太了解孤独的本义。旅行是解脱孤独的一种方式。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小宇宙,有一个独立封闭空间。人总有一种奢望,走进对方,分享人家的快乐,哪怕是忧伤,所以出现了文学,这个人性的仿制车间,让一群人沉迷其中,形成文学思维(想)。出现这种因果,理所当然。生活中,我们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口,人类选择了包扎,而动物只能逃避;生活中,我们又极尽可能的展示闪光点,让亲人为我们骄傲,然后自己骄傲。采风,是想让自己负重难行的思维独辟蹊径;让囚禁自己的顽固想法破关;让同行者看到自己淬火重生的一面,以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草原用广袤的开放和包容,接纳了我们,虽然我们的到来会对她有或多或少的损害,但我们仍互生怜爱,彼此珍惜。走进草原,实际是开启一次自我修正的程序,我们的言行举止,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理念,在这种包容的,纯正的自然环境中,萌发激情和灵感。而我到草原感受最清晰的是那种飘荡在内心温暖的爱意,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爱在青草尖上结出的蝴蝶羽翼上;在格格姐家先生一直背负的女式双肩包上;在飘摇的细雨中自动伞撑起的弧度里;在每一朵花荧光倒映的身影里;在篝火伸向天空的摇曳里;在乌兰布统小镇简单的街巷里……广龙(省作协签约作家,蒙古族)来之前一直吵吵着要看星星,并切诚恳地邀请异性同伴相陪,可惜我们来草原这两天阴雨连绵,让他美妙的愿望落空。这件事让广龙被阳光亲吻过的脸色上若有所失。此文完成时获悉:广龙短篇小说《哈布特格与公牛角》荣获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原来他心中的星星一直在闪烁。
女士们做起儿时的游戏,“编花篮”、“老鹰捉小鸡”,希望把已逝去的、久远的时光追回来,她们成功的获得了久违的童稚朴拙的气息。“编、编、编花篮儿,花篮里面有小孩……”女士们知道无法用想象构造现实,但也能在过程中获得心理上孟浪后的奇迹,她们已置身童年快乐的瞬间,这是姐妹们想要得到的结果。草原成为无私馈赠的平台。
一群平凡的人,只追求平凡的快乐,草原是极适合平凡人去的场所。花草无高贵低贱之分,无人间学历官位职称繁冗;野花像一个个走出大山的小姑娘,有着不加粉饰的美颜和羞怯。敏感的写作人,总会在自然界的细小里,发现某种高于生命的东西。苇岸说:“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
手轻轻地抚摸草尖,微痒从掌心跑上心头。这是草传递的叮嘱,不同文字,一样清晰。草原上随便的一块草地都能让我静下心来,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来到与之心神交映的圣地,俯下俗世的身子,做一次倾心的聆听。这是对自然界最大的理解和敬畏,包括写作。
原载《百柳》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