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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6 20:35:02 

扎鲁特兄弟


梁 鼐
         三月五日清晨,巴特骑着云青马,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科尔沁草原。和往年不同,这次离开,他就不打算再回来了。从去年冬天和儿子满都拉一起把妻子胡日乌斯安葬在一棵云杉树下后,他就打定主意,与现在所有的一切诀别,到松漠去。
        葬礼结束后,他把牧场、牛羊、蒙古包以及所有的家当,全部交给满都拉。他唯一的要求是带走那匹自马驹时就跟随他的云青马。满都拉连日来因为悲伤而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解,连续追问,巴特始终一言不发。满都拉绞着手,苦恼于本该颐养天年的父亲,却偏偏要去异乡流浪。他失望地看着巴特,摇摇头,推门而去。科尔沁冬天粗粝如沙的风从门缝钻进来,打在巴特大理石般瘦硬的脸上,杂草一样乱蓬蓬的胡子上。巴特纹丝不动,一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没有此时坚定。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出发的日子,轻装简从,只有胯下的云青马和一个细细的行李卷。行李卷里裹着他多年以前参加那场伟大的战争时母亲赶制的羊毛褥子。羊毛褥子是两条中的一条。厚实温暖的带着腥气的羊毛褥子帮他抵御了异国他乡的湿冷和科尔沁冬夜的酷寒。他不舍得丢弃它,就是将来去见长生天时,也要带着它。
        行李卷搭在马屁股上。云青马也和巴特一样老了,曾经装得下整个牧场和无数漂亮母马的明亮眸子,变得毫无光泽,散发着燃烧过后灰烬的味道。
        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巴特感慨万千。云青马懂他的心思,走得很慢。马蹄子踏在枯草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巴特在马背上,最后一次打量广袤的科尔沁草原。时下的科尔沁是荒凉的,还没有春天的迹象,万物蛰伏,只待东风吹绽。大地辽阔,失去草的遮掩,看得清它的每一条褶皱,像是老人松垂的皮肤。在夏季里茂盛的寸草苔、地榆经过牛羊的啃食和北风的摧残,只剩干枯的离地面不到一寸的根。山榆树、小黄柳也光秃秃的,枝条干硬,有的枝条上还挂着前阵子下的雪。一只土拨鼠在不远处探头探脑,也许正忍受着饥肠辘辘的煎熬。
        离开不久,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蒙古包,以及蒙古包旁的围栏。数不清的牛羊在围栏里攒动,挤挤挨挨,发出闹哄哄的饥饿或者发情的叫声。那里曾经是吉日嘎拉的地盘。吉日嘎拉和巴特的父亲是挚友,有过命的交情。据父亲讲,有一年冬天,最冷的三九天,父亲赶着一群新贩的牛走到科尔沁草原时遇到了暴风雪。他和牛走不动了,原地旋磨。暴风雪下了一天一夜,牛都冻死了。要不是吉日嘎拉及时发现父亲,父亲也和牛的下场一样,像个冰雕一样冻毙在荒原上。
        吉日嘎拉一生钟爱烟草、酒精、马头琴和女人。他天生是个乐手,悲伤时马头琴拉得如泣如诉,高兴时马头琴拉得神采飞扬。几十年过去了,科尔沁草原的老人们,说起吉日嘎拉,说起他醉酒后,在月光下演奏马头琴,还啧啧称赞。吉日嘎拉对庸常的生活没有兴趣,对牛羊以及一切活计充满厌烦。他的妻子去世多年。草原上到处流传着他的风流韵事。直到他五十三岁那年,为这几样挚爱,献祭了生命。
        巴特初见吉日嘎拉时,吉日嘎拉刚过了五十岁的生日。他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巴特,然后过上了向往已久的流浪乐手的生活。彼时,他已经把牧场经营得每况愈下,还时常遭受野狼的侵袭。围栏里只剩两头老弱的母牛和几只瘦骨嶙峋的羊。他把生活弄得像蒙古包屋顶的窟窿,一点儿也不能遮风挡雨了。
        经过巴特几十年的努力,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人人羡慕的丰饶之地。
       巴特想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到科尔沁草原的情景。那时是夏天,草木葳蕤,整个科尔沁都是墨绿色。他刚从战场上归来,经历过炮火的洗礼,经历过九死一生。他的耳畔还时常回响着隆隆的炮声。他的身上还有着新鲜的弹痕。人们从他草绿色的军装上还能闻到越南兜兰和硝烟的味道。他的到来,整个科尔沁草原都沸腾了。那段时间,鲜花和掌声围绕着他。他被草原的牧人们请去做报告,被学校请去讲战争故事,被坐落在草原深处的发电厂请去讲爱国精神。当他讲完,人们被激荡着,群情澎湃,久久不愿离去。他抽身出来,退到一边,静静地抽烟,望着某个虚空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关于那场战争,他有更悲痛的记忆。
        脚不沾地地忙了一阵,回到日常生活中。他是来和吉日嘎拉的女儿胡日乌斯结婚的。胡日乌斯的腰身越来越粗了,新婚之夜前,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想到新婚之夜,很多年以后,巴特还有些面红耳热。虽然那红色已经不能如年轻时透过薄嫩的面皮浮上来,但仍然有些灼灼的烧意。那是怎样的夜晚呀!他和胡日乌斯的婚礼是科尔沁草原的盛事,连旗里的干部都惊动了。当白天的热闹散去,最后一个迟迟不肯离开,想多要几颗糖果的小男孩儿也被母亲训斥着领走之后,草原微凉的夜晚降临了。那时草原还没有通电,在散发着红晕的烛光里,巴特看着躺在床上一脸幸福的胡日乌斯,看着她微微凸起地发着白光的肚子,巴特感到了恐惧。当吹灭了蜡烛,巴特围绕着胡日乌斯一通忙活,不得要领汗流浃背的时候,胡日乌斯睁开微闭的眼睛,发出振聋发聩的疑问,你是巴特吗,你是谁?巴特的身子瞬间凉了下来。从此,这疑问伴随他终生,时常像闪电一样在他头顶划过,照亮他内心隐秘的角落。
        草原上的说法,失败的新婚之夜,预示着一生不会幸福。
        他们的婚姻艰难地维持了四十多年后,终因一个人的离世而土崩瓦解。转过一个山丘,他看到了安葬着胡日乌斯的那棵云杉树。云杉树离蒙古包很近,是满都拉两岁的那个春天,胡日乌斯从树林里挖来的。当时,它还是一棵小拇指粗的树苗。几十年过去了,云杉树长得枝繁叶茂,气象万千。胡日乌斯最初的意愿是树长大后,会是吉日嘎拉在茫茫黑夜的向导。那时的吉日嘎拉经常醉得找不到家,半夜或者清晨,人们发现他在荒野上酣睡。可是,还没等云杉树长大,吉日嘎拉就意外身亡了。
        那棵云杉树,夏有鸟鸣,冬有瑞雪,可以告慰永远栖居在树下的胡日乌斯孤独的灵魂了。
        是的,孤独,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巴特和胡日乌斯四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那就是孤独。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走近彼此。他们的性格太不一样了。巴特喜欢静,像草原上的无名草一样,不奢求多一些的阳光雨露,只是在一隅默默生长。胡日乌斯喜欢闹,像草原上开得热烈的马兰花。胡日乌斯身材壮硕,生完满都拉后,身子更是像气吹起来一样,走路“咚咚”响。她热情爽朗,粗门大嗓,走到哪里就把语声和笑声带到哪里。巴特身条子瘦,婚后更瘦了。两人站在一起,是那么的不协调。一个笑容满面,一个面容沉静。一个像夏天热烈,一个像冬天肃穆。
        巴特受不了有些聒噪的胡日乌斯,白天的大把时间用来收拾农具和侍弄牲口。就是没活的时候,他也很少进蒙古包,而是坐在云杉树下眺望夕阳,或者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悠悠而过的白云。
        夜晚,当巴特进入蒙古包,和胡日乌斯同床的时候,他不得不忍受胡日乌斯如雷的鼾声。中年以后,鼾声中又加入酒精味。基因在胡日乌斯体内发挥了作用。曾经她对酒精有多么深恶痛绝,现在就有多热爱。最终,酒精侵蚀了她的肝,夺去了她的生命。巴特滴酒不沾。在他们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里,清醒的巴特面对的是昏昏然的胡日乌斯。
        胡日乌斯性格暴烈,棉包似的身躯里藏着一个火药桶。不经意的小事儿,都会把火药桶的引信点燃。邻居、亲戚、草场测量员、牛马贩子都受过她狂风暴雨般的怒骂。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她唾液四溅,酒气熏天的骂声中,瑟瑟发抖。她却从来没有对巴特发过火,相反还有些低眉耷眼地惧怕巴特。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找到与巴特正确相处的方式,一生都在试探。她在新婚之夜的疑问也许直到进入坟墓那一刻都不会释然。伴随她度过漫漫一生的这个男人,是那个与她在月下相会、在沾着露珠的草地上亲热的男人吗?如果是,是什么改变了他,是战争吗?如果不是,那么他是谁?
        胡日乌斯饱受病痛折磨,在她昏迷的间隙,难得清醒的时间里,她握着巴特的手,脸上竟然呈现出少女的娇羞。她哆嗦着嘴唇,似要说什么。巴特亲吻了她因疾病而变得尖瘦的额头。胡日乌斯喘了一阵,终是没说出什么,又陷入昏迷。直至去世,再也没清醒过。
        巴特问自己,爱胡日乌斯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是,看到共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女人被安放在棺木里,被黄土覆盖,坠入科尔沁草原的地洞,坠入永世的黑暗,巴特不禁悲从中来。
        天上流动着铅块似的云,阳光被遮挡了,气温很低。从蒙古高原吹来的凛冽的北风像梳子刮过科尔沁草原。巴特用脚轻轻磕了磕马肚子。云青马绷紧脖子, 头一扬,鬃毛甩动,脚步加快了。不一会儿,马鼻子就喷出了白汽。
        居住了几十年的蒙古包越来越远,最终只在想象的地方存在了。伴随着“嘚嘚”的马蹄声,巴特用嘶哑的喉咙唱道:在我的心中,有一匹白马,日夜奔腾;在我的心中,有一首歌,日夜缭绕;在我的心中,有一个姑娘,日夜思念……
        巴特六十四岁了,漫漫这一生经历过多少事呀,贫困、战争、生死、迷茫、苦痛、挣扎……曾经的青葱少年,如今垂垂老矣。
        走到归流河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洁白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雪花落在马脖子上,越聚越多,云青马抖抖斑白的鬃毛,雪花似烟雾飞起。雪花落在冰面上,立即消失在了那光亮里。这个季节,归流河还没融化,像条白色的哈达穿过科尔沁草原。夏季时,它水量丰沛,隔老远就能听见“哗哗”的流动声。吉日嘎拉就是在这里丢了他那色彩斑斓的生命。
        那年夏天,一个满月之夜,月光似水银泻地,在科尔沁草原流淌。被酒精燃烧的吉日嘎拉在情人家里,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夜晚。他背着马头琴一路歪斜地走到归流河边。知了蛐蛐在草地上鸣叫,繁密似落雨。月亮照亮了归流河,归流河像天上的银河一样,发出绚烂夺目的光。微风吹过,水波荡漾,像摇晃一池银子。吉日嘎拉被美景惊得目瞪口呆。他不走了,坐在草地上,对着归流河,对着银盘一样的月亮,拉响了马头琴。他把一生所会的曲子都拉了一遍,一会儿欢快,一会儿悲伤,一会儿低沉,一会儿昂扬。那个夜晚,离归流河不远的牧民有耳福了,他们听到了一个天才乐手的最后狂欢。多年以后,他们还津津乐道。
        天快亮时,吉日嘎拉疲倦地睡着了。他仰躺在草地上,面对着浩瀚的夜空,幸福又满足。浓浓的睡意淹没他的时候,归流河的上游下起了大暴雨,洪水没有任何预兆地冲下来……
        三天之后,人们在归流河下游发现了他,浑身赤裸,身体像鱼肚一样白。演奏过无数曲子,拨动数不清女人心弦的马头琴已不知去向,和乐手一起永远地消失了。
        巴特对吉日嘎拉没有丝毫的恨意,即使他在游说父亲允许巴特从扎鲁特“嫁”到科尔沁时吹嘘自己牛羊成群,牧场一眼望不到边;即使他把破烂不堪的乱摊子一股脑丢给巴特,他去逍遥快活。巴特想的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吧。吉日嘎拉飘萍般,四处浪荡。而他注定要辛劳一生。
        巴特接手之后,修筑围栏、缝补蒙古包、给牲口防疫、夏天放牧、冬天贮草……除了这些,还要防范野狼的袭击。
        那年春天的夜晚,已经睡下的巴特被羊的惨叫声惊醒。他赤着脚抄起门背后的猎枪跑了出去,朦胧中看见新买的一只种公羊被一只狼掳走了。猎枪是他从草原派出所借的。种公羊是用来改良品种的。他发现牛羊不旺的主要原因是近亲繁殖和品种不良。狼拖着羊向草原深处跑去。狼是成年公狼,身架子大,拖着五六十斤的羊,仍然跑得飞快。巴特持枪跑到一个土丘上,就地卧倒,瞄准射击,对着狼头就是一枪。枪响,狼倒,羊跑了回来。勾动扳机的那一刻,他仿佛重回战场。夜色中耸动的狼头,让他想起热带丛林中一闪而过的敌人。
        从此,巴特的牛羊再也没被科尔沁的野狼袭扰过。
        巴特从马背上下来,牵着云青马小心翼翼地过了归流河。云青马的铁掌磨损严重,在光滑的冰面上扎不住蹄,像醉汉一样东摇西晃。巴特用肩膀撑住它的脖子,尽量帮它稳住身体。
        到了对岸,巴特重新骑上云青马,望着带走吉日嘎拉生命的归流河,最后一次想到他肉体的形象。他觉得吉日嘎拉是幸福的,有美酒、音乐和两情相悦的情人。没人知道的是,他也曾品尝过这种幸福。如果把那算作对胡日乌斯的背叛的话,那是唯一的一次。
        二十年前秋末冬初的时候,巴特家迎来了三个来自松漠的牛马贩子。那是售卖牲畜最好的季节。价格谈好,牲畜装上了车。巴特烀了一锅羊骨头招待他们。几个牛马贩子都喝多了。他们在闲聊中谈到了松漠一个不久前成为寡妇的女人,丈夫从装草的车上掉下来摔死了。年岁大些的刀条脸冷笑着说,你们别做梦了,我听说有人用五头牛都没敲开那个寡妇的门。巴特夹了一块羊骨头送到刀条脸的盘子里,假装不经意地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刀条脸喝一口酒,擦一下嘴巴说,萨日朗,唉,是个好女人,命气不好。正在喝奶茶的巴特猛地呛住了,连声咳嗽,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巴特骑着云青马到松漠去。那时的云青马正值壮年,脚力快,早晨出发,黄昏就到了松漠。那是个小镇,有着号称省内最大的牲畜交易市场。从天南海北贩运过来的牛马骡在街上扑踏踏走过,眼睛里是梦游一样的神色。在溅起的灰尘里,夕阳像牛油般黏稠。
        巴特来到萨日朗家,站在院门外犹豫不决。多次憧憬过见面的场景,真正要见的时候,又喜又怕。云青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秃噜。也许是听到了动静,一个女人推开屋门走出来,正是他昼思夜想的人。时光似乎在她身上静止了,那眼睛还是星星一样明亮,那身材还保持着少女的模样,尤其一头秀发,垂在腰间,随腰身荡漾。萨日朗也认出了他,两人隔着黄昏的光线,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定住了。
        萨日朗走过来,到他跟前,直视着巴特的眼睛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近距离看,巴特还是发现了岁月的痕迹,她眼角周围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脸颊也粗糙了,黑发中有了令人惊心的白色。巴特一阵心痛。
        巴特的手被萨日朗牵起的那一刻,心神一荡,恍如隔世。他本想拒绝,却没有一点儿力量反抗。他跟随萨日朗进了屋子,手拉着手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两人似乎都在享受这种静谧,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黑暗慢慢降临,像浓雾钻进了屋子。屋里的一切都隐在黑暗中,只有萨日朗的眼睛像炭火一样炽热。巴特陡然记起自己的身份。他把手从萨日朗的手心里抽离,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萨日朗一把抱住他。他感受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巴特闻到了她的秀发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味儿。还是巴特熟悉的味道。巴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扳住她的肩膀,撑开她,盯着她在黑暗中的明亮的眼睛说,我是巴——。萨日朗急切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巴特还要说什么,嘴唇嗫嚅,还没说出来,萨日郎的嘴唇就紧紧地贴上来了。那么火热柔软芳香的嘴唇呀,跟年轻时一样。巴特干涸的嘴唇起先笨拙,后来仿佛从冬眠中醒过来,忘情地吮吸。
         那是巴特生命中最富于激情的夜晚。那时,巴特人到中年,身体已经有了衰退的迹象。可那天晚上,他像豹子一样坚韧和灵活。萨日朗像夏天水草丰茂的归流河,汹涌澎湃,紧紧缠绕着他。
         早晨,萨日朗还没有醒来,趴在床上,秀发披散在白皙的背上。巴特轻轻起床,把前两天卖牲畜的所有钱都塞到床底下,然后牵着云青马,悄悄地离开了。
        后来,巴特陆续从那几个牛马贩子口中知道了萨日朗的消息。他们第二年来收牲畜时,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牛马贩子说,可惜了那么好的女人,听说,她再也不嫁人了。刀条脸说,不是不嫁,她有相好的了,等着呢。黑瘦的牛马贩子嗤了一声,惋惜地说,傻老婆等汉子,好时光都浪费喽。
        巴特最后一次听到萨日朗的消息是十年前。那年只来了刀条脸一个牛马贩子。络腮胡子出车祸去世了。黑瘦的那个酒后与人打架,被人下了黑手。从刀条脸的嘴里,巴特知道,萨日朗开了镇上最大的旅店,生意红火,还是孤身一人。
        那以后,刀条脸也不来收牲畜了。巴特再也得不到萨日朗的消息了。在猜想至苦闷甚至绝望的日子里,巴特有过无数次想再去松漠的冲动,但都克制住了,他知道最好的时机还没有到来。
        现在,无疑是去松漠的最佳时机。去之前,巴特还要做一件事,是每年的三月五日都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去松漠了,去见萨日朗。
        雪大了些,雪花落得密集了。雪花落在树上、枯草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很快,地上就白了。马蹄子踏过,留下了清晰的足迹。
        巴特骑着云青马走进一片白桦林。白桦树是近些年政府为了防止草原沙化引进的树种。现在这些白桦树已经碗口粗了,棵棵笔直,成行成列。巴特走在它们中间,仿若正走在队伍里,与一个个战友擦肩而过。巴特泪眼迷蒙。恍惚间这些树动了起来,它们抖落一身的风雪,变成了他那些生命丢失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他们笑呵呵地看着他。他还能认出他们,那个矮个的是山东的小敦子,那个大个的是河南的张大壮,那个白脸的是新疆的特列吾。他还看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巴图。巴图正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他。巴特跳下马,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脚步蹚起雪沫子,嘴里叫着,我的兄弟呀……巴特一把抱住巴图,把他贴心贴肺地搂着。
        云青马“咴咴”叫了两声,巴特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的是一棵白桦树。这场景是他这些年夜里做的梦在白天的展现。他在梦里越来越多地回到四十多年前那场炮火纷飞的战争中,越来越多地梦到兄弟巴图。
        巴特擦干眼睛,骑上云青马,哀伤地穿过了白桦林。
        中午时分,巴特到了红石小镇。他像每年一样走进了宝路德的商店。宝路德是个比巴特年龄小些的老头,身材矮小,脸像风干的核桃皮。他从柜台里迎出来,一惊一乍地说,大哥,这样的天气你不在家里享清福,出来跑什么?巴特一手扶着柜台,一手捶打着腰,那儿有些酸痛。他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宝路德说,你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宝路德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本,一拍脑门儿说,噢,对了,今天是去祭祀你的兄弟巴图的日子,东西还和每年一样吗?巴特点点头。宝路德走进柜台,拿了一瓶白酒、一条香烟、一斤冰糖、一斤红枣、一斤葡萄干、一块五彩的绸缎布头装进一个袋子里,递给巴特。巴特付了钱,走出商店。宝路德在背后嘀咕,愿长生天保佑你呀,我的老哥!
        巴特骑着云青马,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在风雪里踽踽独行。他的目的地是离红石小镇五里路的乌拉山下的烈士陵园。他的兄弟巴图就长眠在那里。每年的这一天他都去祭祀,从来没有间断过。
        巴图壮烈牺牲是他关于那场战争最悲痛的记忆。多少年过去了,隔着厚厚的时光帷幕,他的记忆不仅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他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像电影胶片存在脑子里,一帧也没有丢失。
        时间回溯到1979年3月5日上午,越南同登北部的热带丛林中,巴特和巴图匍匐在一片灌木丛里。他们与身边的环境融合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他们。刚刚下过雨,空气又潮又热。丛林里很静,偶尔一滴硕大的雨滴顺着叶子滑落下来,发出“吧嗒”一声。
        他们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一片木薯林。他们把缠满草叶的狙击步枪从灌木丛下面伸出去,黑黝黝的枪口瞄准着木薯林。
        黎明时分,他们趁着夜色进入这片阵地,已经连续潜伏了四个小时。他们是紧急抽调过来的,专门对付越南最毒辣狡猾的狙击手。根据情报,这个狙击手外号“独狼”,今天会在这一带活动。他已经连续伤害了我军四名狙击手,两个连长、两个副营长和一个营长,气焰十分嚣张。他凶狠残酷,并不一枪毙命,而是先重伤我方战士,然后割掉头颅去邀功。“独狼”的做法在我军中引起极大愤慨,连续抽掉四名狙击手,结果都失手了。上级首长紧急抽调巴特巴图,命令他们无论如何要干掉“独狼”。他们是全军最有名的狙击手,最后的王牌。因为来自内蒙古的扎鲁特,战友们都叫他们扎鲁特兄弟。
       巴特当时就表态,首长放心,他是狼,我们小时候就打过狼,一定除掉他。巴特和巴图是双胞胎,穿着长相一样,甚至连行军背包都一样,包外都卷着一条羊毛褥子。那是母亲在他们上战场前托人捎来的。两人性格却大不相同。巴特特别机灵,巴图稍显迟钝。两个人对外的事情都是巴特。巴特比巴图大五分钟,巴图从小就听巴特的。
        他们的父亲做牛马贩子前是旗里组织的狩猎队的队长。那些年,扎鲁特野狼泛滥,旗里成立狩猎队专职打狼。巴特和巴图很小的时候就有机会摸枪。到了部队后,他俩的射击天赋很快展现出来,经过刻苦的训练,迅速成长为沉着冷静的狙击手。开战以来,他们射杀了多名敌方的重机枪手、侦察兵以及军官。和单独的狙击手不一样,他们俩共同作战,配合精妙,总能出色地完成狙击任务。
        他们是1976年当的兵,本来1979年冬天是他们复员的日子。可他们渴望为国而战,同时写下了请战书。
        这次任务是对巴特和巴图从军生涯的最大考验。他们能清晰地听到木薯林里“独狼“的咳嗽声,走路声,甚至是划动枪栓的声音,就是看不到他在哪里。那声音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远些,一会儿近些,有很强的迷惑性。“独狼”能活到今天是有原因的,他利用熟悉的地形地势成功地隐藏自己,并等待最佳时机。巴特和巴图不敢贸然开枪,那样就中了”独狼“的圈套,不但打不中他,还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两人相距七八米,面对敌人成掎角之势。他们连手势也不打,只用眼神交流。朝夕相处,他们心有灵犀,不用说话,看眼睛就能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有两次,巴图按捺不住性子,听到了“独狼”的声音,判断他就在那里,手指就要勾动扳机,余光看一眼巴特。巴特皱着眉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巴图松开勾到一半的手指,下一秒钟响声果然又在另一个方向响起,刚才那是“独狼”误导他们的,巴图要是开枪,他就暴露了,一颗子弹就会飞向他潜伏的位置。巴图手心里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双方比拼着耐心和毅力。快到中午了,天气越来越热,巴特和巴图浑身湿透了,衣服粘在身上。阳光穿过榕树棕榈树阔大的叶子,照在地面形成不规则的光斑。蝉在光斑里不知疲倦地叫,好像是阳光在叫。
        突然,“轰隆”一声,一颗炮弹在兄弟之间爆炸,沙石树木飞了满天。大地颤抖,耳畔轰鸣,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震得移了位。硝烟散尽,巴图看见巴特的一条腿血肉模糊,他被弹片击中了。巴图的第一反应是过去帮他用绷带包扎,止血。巴特用眼神制止住巴图。巴特痛得脸上汗珠直落,肌肉抽搐,紧紧咬着牙关。但是巴特的身体一动不动,任由伤口飚血,眼睛盯着木薯林。
        巴特和巴图以为炮轰以后,“独狼”会过来检查,那时就是射杀他的最好时机。但是,这头狼太狡猾了,他依然不露面。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巴特腿流的血已经洇湿了草丛。巴特的脸越来越苍白,嘴唇焦干,结着死皮。巴图能感觉到他全身在微微地颤抖。巴图多想扑过去,给巴特喝口水,帮他止住血,然后背着他赶紧回连队,让卫生员救治。巴图把想法通过眼神传递过去,巴特又一次坚决地制止了他,并且咬着牙示意他,一定要把“独狼”干掉。
        巴图只得收回目光,专注地盯着对面,盯着野芭蕉和剑麻交织的缝隙。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双闪着毒光的狼一样的眼睛,但转瞬即逝,什么也没有了。
        黄昏很快降临了,雨林里暗下来。再不采取行动,“独狼”就会趁着夜色跑掉。明天又会有战友遭他的毒手。那样,他们的任务就失败了。扎鲁特兄弟从来没有失败过。巴图看向巴特,发现巴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透过热带雨林黄昏的光线传过来,亲切温暖。巴图太熟悉这微笑了,像小时候哥俩一起和别人打架时,巴图被压在地上,巴特过来一下子把那人掀翻后,拉起巴图的微笑;也像他们十二岁时,父亲拿着鞭子质问他们谁抽烟了,巴特站出来说是我,他褪下裤子露出屁股挨父亲鞭打时,对巴图的微笑,其实烟就在巴图藏在背后的手里;还像他们炎炎夏日站在深不可测的河边,巴图胆战心惊,巴特勇敢地纵身一跃前的微笑。
        巴图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用眼神阻拦甚至恳求他。可已经来不及了,巴特把架在肩膀的枪放下,双手撑地,直起了身子,他的头探在灌木丛的上方。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巴图听到一颗子弹穿过空气呼啸而来,一下子打在巴特的脖子上,血花四溅。巴特嘴里也喷出一股血来,缓缓倒下。
       巴图来不及悲伤,虽然他已经被潮水般巨大的悲伤和疼痛淹没了。他紧紧握着枪,死死地盯着木薯林。几分钟后,树丛一阵晃动,一个小个子男人从里面钻出来。他吹着口哨,抽出腰间的刀走向刚刚被他击倒的猎物。巴图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面容,三十多岁,脸被太阳灼伤,三角形的眼睛,高颧骨,宽而短的下巴。尤其是他的眼珠是黄铜般的颜色,真的像狼的眼睛。巴图扣动扳机,一粒子弹从他的额头穿过。他带着诧异向后倒去,夕阳在他嚼槟榔嚼得破损了的牙齿上跳跃了一下。
        巴图站起来,冲到巴特身边,从背包里找到绷带缠在巴特的脖子上,然后把巴特背起来就跑。热乎乎的血湿了巴图的后背。巴特的身子变轻了,变柔软了,像棉花一样。巴图不顾一切地跑着。植物折断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折断处汁液苦涩的气味包围着他们。
        巴特在巴图耳边说,我不能活着回去了。巴图哭着说,哥,你能活,咱们这就去找卫生员。巴特叹了一口气说,活不了了,我的腿断了,我的血都要流没了。巴图嘶喊着,哥,你不能死。巴特轻轻摸了摸巴图的脸,说,兄弟,不要悲伤,我们是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活着,我们就都活着。歇了一会儿,巴特接着说,你回去跟胡日乌斯结婚吧,她已经怀孕了,我不想我的儿子出生后就没有父亲。巴图没说话。巴图想到了他的女友萨日朗。巴特恳求地说,巴图,答应我。一片叶子滑过巴图的脸庞。一截树枝划过巴图的额头。巴特呻吟着说,兄弟,答应我。巴图说,我答应。巴特说,从现在起,你是巴特,我是巴图。巴图嗯嗯应着,泪水横飞。快到连队的时候,巴特的声音越来越低,极其虚弱地说,我看见家乡的哈斯山了,我看见母亲了……
        巴特的身体慢慢变凉了,热气像一只大鸟飞走了。巴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兄弟,我冷。
        巴特的遗体被运回国内,先是埋在了边境城市,一年以后运回到乌拉山脚下的烈士陵园。
        自卫反击战胜利后,巴图以巴特的身份回到了家乡。他的父母也许发现了端倪,但什么也没说。萨日朗在一个夜晚来找巴图。萨日朗是他刚刚交往三个月的女友,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虽然只有三个月,但两人感情浓烈,已经发誓要厮守一生。萨日朗眼泪汪汪地说,我知道你是巴图,你是我爱的那个人。巴图扭转身子不看她,尽量平静地说,我是巴特,巴图已经牺牲了。萨日朗说,你的眼睛骗不了我,你是巴图。巴图说,巴图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萨日朗哭着转身跑了,她的长发在夜晚一荡一荡地闪着光。巴图的心都碎了,他真想追上去,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捧着她的脸告诉她,我就是巴图。可他的耳边回响着巴特的话,兄弟,我冷。他瞬间恢复了一个狙击手的冷静,一动不动地看着萨日朗消失在夜色中。
       几个月后,萨日朗嫁到松漠。巴图去科尔沁草原和胡日乌斯结婚。开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巴图后来想,假设他当初不答应巴特,和萨日朗成亲,胡日乌斯重新再嫁,那会怎么样呢。但是,人生没有假设。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也会答应巴特的。他不后悔。
       云青马停下了,巴图发现已经到了烈士陵园门口。他感觉脸上凉凉的,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每一次的回忆都是撕心裂肺。
       巴图把云青马拴在门口一棵松树上,拿着祭品走进烈士陵园。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大地上,有了微微的暖意。大地上的雪白得更加耀眼。
       巴图找到青松翠柏掩映下的巴特的墓碑。墓碑上写着:巴图烈士之墓,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5军,1979年3月5日。巴图拂去墓碑上的雪,坐在墓碑旁,像他小时候坐在巴特身边。他老了,巴特却永远年轻,永远停在了二十一岁。
       巴图从袋子里拿出祭品,一样样摆好。他把酒倒在杯里摆在墓碑前,把烟点燃,插在碑前的土里。酒香氤氲开来。香烟袅袅上升。阳光温温柔柔地照着白雪掩盖下的墓园。
        一只长尾巴鸟飞来落在一棵松树最高的枝上,悠悠颤颤。巴图对着鸟默默祷告,如果你是巴特,那就叫两声吧。那鸟果然清脆地叫了两声。巴图泪流满面。或许,他们从未分离。
        其实,这一生中,他多次遇见巴特。有一次是在浓雾缭绕的夏日早晨,他听见有人说话,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在浓雾深处,看见隐隐约约的巴特,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次是在秋天的夜晚,在灿烂的星空下,他放牧,听着牛羊吃草的声音,忽地看见远处站着一个人,那神情,那身姿,正是巴特。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抱住他,可等他信心满满地奔过去,却发现那只是一株野山榆;最奇特的一次是冬天的夜晚,他去羊圈喂羊,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是巴特的声音,清清亮亮,他急急地拧亮灯,四下寻找,什么也没发现,后来在角落里看见一只刚出生的,嘴唇像花骨朵般粉嫩的小羊羔。
        香烟燃尽,酒似乎也少了些。巴图轻声地和巴特告别,告诉他,他不会孤单,每年的三月五日还会来看他。
        巴图出了烈士陵园,解开马,上了马背,向松漠方向走去。他完成了巴特的遗言,陪胡日乌斯走完一生,把巴特的儿子抚养成人。他没什么遗憾了。如果把人生比作线轴,余丝寥落,他要真正地为自己活一回了。
        巴图不知道萨日朗此时的生活状况,但不管哪种状况他都想好了应对的策略。如果萨日朗孤身一人,那他就娶了她 ;如果萨日朗已经再婚,那他就在松漠住下来,等待,一年、二年、三年、甚至是十年,等到萨日朗的再婚对象去世,再娶她。
        阳光忽地热烈起来了,天空幽蓝,远山如黛。巴图骑着马走在通往松漠的路上。那是一条新修的宽敞的柏油路,云青马的蹄子走在上面发出“叮叮”的音乐一样的响声。
        没来由的,起了一阵风,刮起雪粒子,其中一颗顺着巴图的衣领钻进去,击打在胸膛上。一阵寒凉,巴图像被子弹击中。那个新婚之夜胡日乌斯的疑问游丝般在他耳边响起,你是谁?声音虽小,却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他一阵眩晕,迷惘起来,他分不清早五分钟出生的人,在战场上主动当诱饵的人,和胡日乌斯结婚的人,此刻骑在马上的人,躺在墓碑下面的人,他们是巴特还是巴图……
        他索性不想了,释然了。他记起他的兄弟临终说过的话,我们是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他记起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扎鲁特兄弟。
        他听见头顶上有翅膀扇动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在墓园里见过的那只长尾巴鸟在半空中飞着,紧紧地跟着他。
        他热泪盈眶,催马向前,扯起喉咙唱道:挽起长弓,我要射落彩虹;辽阔的大地,梦境像河流淌过;彩虹坠落,露珠滴落于我怀中;我把露珠献给你,你看,这是我透明的一生……
                                                  原载《民族文学》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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