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已经准备了千万种“面对”,但一些事情还是以“突如其来”的状态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慌乱无措,甚至悲伤至极,比如岳母的离世。
1.桃花依旧盛开
因一场车祸,岳母变得腿脚不利落,拄拐也只能吃力地行走,每天却依然为这个家不停地忙碌着。我家离岳母家很近,隔三差五就去看她,说是看望,却总是选择下班,或者周末玩累之后,因为我们需要在岳母的饭香里缓解一下劳累。当然,即便妻子和儿子在一旁呆着,我也会给岳母打下手,扒蒜,改刀,让她更省力些。为人子女,不单单要孝顺自己的父母,结了婚,便又多出一双父母,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儿。“爸妈”不是白叫的,用为人子女的心情去心疼新得的父母,他们必然也会用心疼护自己的姑爷,将心比心,一切都是那么融洽幸福。
给我们做饭,是岳母乐此不疲的事情。岳母虽然读书不多,但岳母知道,去她那里吃饭,是儿女的一种陪伴。被儿女需要,她是快乐的,我们需要母爱,我们也是快乐的。我们一家人都是快乐的。
岳母所在的小区离河边特别近。岳母喜欢花儿,但岳母不爱下楼,因为腿脚不利落,怕给儿女添麻烦。每年开春儿,我都会说服岳母下楼,搀扶着岳母去河边,看河边的桃花林,看粉色的桃花在春日的暖阳里尽情地绽放。看见岳母,桃花便在春风里微微颤动,像在问候久违的故人。闻着淡淡的花香,那香气是熟悉的,就像父母总把子女当成孩子一样看待。岳母爱笑,尤其是发现岳父的缺点时。在桃花林里,岳母也一样会开心地笑,那声音很爽朗很真实。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在林子里,拍照是不能缺少的幸福。每当我或妻子举起手机,两位老人就会收起笑容,笑声也瞬间停止,他们以一种极其严肃的神态面对镜头,而我们总会调侃两位老人,“爸妈,你们是不是又找到你们那个年代的感觉了,一照相就特别严肃,爸的一条腿像在上体育课,一副稍息的样子。”每当说完,爸妈的脸上的笑容就回来了,那个瞬间刚好被拍下,幸福就此被定格。那个年代生活贫困,人们照相时表情都很严肃。如今,在自己喜欢的桃花中,和子女一起照相,他们的内心一定很幸福。
岳母多年以前得过脑梗,十多年了,一直控制得很好。然而,2021年5月16日,岳母脑梗复发住进医院,可短短四天,岳母便走了。第一天,我给岳母办理入院手续时,医生已经交代过,岳母这次很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的心很是沉重的。真的没敢想象,岳母走得太快。我已经做好了核酸检测,却没能在病床前伺候几天,这不是一个姑爷的虚假,我真是这样想的,岳母走的那天晚上,我在医院哭得很伤心,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个母亲所给予我的疼爱,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报答。
岳母走了,再也不用拄着笨重的铁拐杖,不用迈着沉重的步伐费力地看那片桃花林。或许,在岳母心里,早已生长着一片桃花林。那片桃花林是她的儿女,是她倾注了毕生疼爱的儿女。
岳母走后,我们一家很少去河边,尽管桃花已经不见,但那片桃花林还在。往年,河边的桃花都如期盛开,那是为了投入春天的怀抱。岳母走后,下一个春天还未到来,河边的桃花还没有开放。桃花肯定会依旧盛开,却是为了安慰我绵长的思念。因为,在我的生命中,一个我称之为“母亲”的人,突然离去,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2.有记忆的桃罐头
我始终坚信,桃罐头是有记忆的,而这记忆一定是岳母赋予它的。
岳母曾不止一次跟我讲他们那个年代的事情,我听得乐此不疲。她曾说,山楂罐头可以当成一盘菜端上饭桌,让客人享用,我却觉得不可思议。岳母也曾对我说,桃罐头可以祛病。难怪,儿子有个头疼脑热,岳母总是叮嘱岳父买一瓶桃罐头。
每次买来桃罐头,岳母都会亲自拿一个小碗,用羹匙舀出几块儿,而那动作总是颤微微的,因为岳母的一只手也落下了毛病,用不上劲儿。舀出桃肉,还不忘双手握紧罐头瓶,往碗里倒上点儿罐头汤。妻子总说,“妈,少倒点儿,太甜。”我总用眼神制止或者直接用手压住妻子的手说,“没事儿,偶尔喝点儿汤没事儿,又不是经常喝。”岳母说,“没事儿啊,不甜。”妻子嗔怪岳母和我是一伙儿的。岳母却对儿子说,“吃吧,吃完了,感冒就好了。”儿子也说,“真好吃,吃完,痛痛就飞走了。”岳母便会欣慰地笑起来。桃罐头成了我们一家的神丹妙药,即便没有任何疗效,却洋溢着亲情的温暖。
有时,岳母生病了,我也会给岳母买上一瓶桃罐头,岳母总说,“花这钱干啥,挺贵的。”我总是微笑,“不贵,这是神丹妙药,吃几块,身体就舒服了。” 岳母血糖比较高,我每次都让岳母吃上一小块儿,吃一小块儿,已是非常难得。节俭的岳母不舍得花钱,做儿女的给她花,虽然这不是钱的问题,却可以慰藉一下岳母一生的操劳。
每次买桃罐头,另一个得到实惠的便是我。岳母总是问儿子剩下的桃罐头还吃吗,儿子说不吃了,岳母的下一句话肯定是,那让你爸吃了,时间长了,该坏了。有时,岳父会趁儿子吃罐头之前咬上一小口,而且一定是咬儿子碗里的,岳母总是嗔怪岳父,“自己血糖高还不知道,管不住自己的嘴,血糖高了还得找药吃,图个啥。”岳父总是傻笑,我和妻子也是相视而笑。这样的情景经常上演,再熟悉不过,而今成了记忆,自然却深刻。
没成家之前,对于桃罐头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记得小时候在姥姥家吃过。现在,桃罐头裹着疼痛的记忆,那是岳母的经历,岳母时不时把她的记忆与我分享,让我也成为了那个年代的记录者。
岳母对子女的疼爱,不是一瓶罐头能表达的,却是用一瓶罐头做出了最好的诠释。然而,人往往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会在内心深处产生后悔的情绪。当岳母去世后,我情愿相信那一瓶瓶桃罐头真的可以祛除疾病,真的可以带走所有的疼痛,但我却没想起来给岳母买上一瓶桃罐头,哪怕她怕甜,我都可以用清水稀释一下那粘稠的汁液。如今,这只是我的想象,是我内心的假设。好在岳母住院前几天,吃啥都没滋味,我买了两穗她爱吃的烀玉米,阴差阳错地弥补了我心底些许遗憾。
现在,桃罐头总是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它记录了岳母所经历的贫苦年代,它也在我这里向那个贫苦年代做出了正式的告别。但是,桃罐头也是我内心的痛处。每当逛超市,看到货架上那一排排整齐的桃罐头,我就会想起岳母,岳母从来没有逛过超市,她也想象不到货架上的桃罐头是怎样摆放的。她,最淳朴的想法,只是在孙男嫡女生病时,让他们吃上一口桃罐头,让疾病远离,让疼痛飞走,让孩子们健康平安。
3.不愿掏出的钥匙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有些时候,钥匙却不愿打开那把锁。因为,我不愿意掏出那把带着伤感的钥匙。
岳母健在时,特意给了我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家门。我曾无数次打开那把熟悉的锁,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送饺子,买药,送新买的衣服,去干活儿,这些都是在钥匙的指引下完成的。每次送饺子,岳母总是说,我和你爸想吃就包了,以后可别送了,你俩上班好不容易休个礼拜天;送药时,岳母说,你爸还挣钱呢,有退休金,不用你们花钱,以后不许再买了;买衣服,岳母会说,我这一天天不下楼,腿脚不利落,穿不了多少,花那钱干啥,孩子念书,哪里不得用钱;腌酸菜时,岳母会说,少接点儿水,太多了拎着沉,不行就多拎几趟。这些语言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却又无声地消失在世界上,被锁在了记忆里。我现在仍不敢确定,在遥远的地方,岳母是否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
在老家,儿子要给去世的父母“烧炕”三天,我和连襟想陪着孩子的舅舅一起去。苦于一周都没见到母亲,岳母下葬的第二天,我和妻子特意赶回市里,把孩子接到了妻子的老家。同时,还要选一些岳母生前穿过的衣物拿回老家烧掉。已经记不得,我和妻子是如何拐进岳母所居住的小区。那天我俩手牵着手,准确说是十指相扣,用力地攥着彼此。当初处对象时十指相扣,如今却以另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情绪再次做出这个动作,可仅仅相隔九年而已。到了楼下,还是我狠心地掏出了那把可以打开家门的钥匙。对于我和妻子来说,谁掏出钥匙都是一种疼痛,好在我还存有一丝理智,一味的伤心没有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走上楼梯,显得那么艰难,那么无助,平时短短的三层楼,会让你想起很多故事。当我用颤抖的手握紧钥匙插进门锁里,我多想立刻把钥匙收回来,转身就走。
推开门,看着白晃晃的地板,面对空空如也的房子,我们已经不在顾及对方地痛哭起来,我不想去照顾妻子的情绪。我是从内心里怀念岳母,哭泣是唯一能够怀念岳母的方式,也是唯一能够让我们好受一些的方式。我和妻子已经不知道何时从站着哭泣变换了姿势,妻子坐在地板上,而我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从岳母咽下最后一口气到下葬出殡,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现在,身处熟悉的屋子,想到再也看不见拄着拐杖忙来忙去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那温和的声音,就再也没有理由控制自己的眼泪。
痛痛地哭过,还要面对生活。现在,岳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之后,我几次回到那个屋子,每次走上楼梯,免不了有一种哀伤的情绪窝在心里,真的不愿掏出那把钥匙。即便偶尔去河边,也会多走些路,绕开那个单元门。这已经不是刻意回避,而是成为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想法和行动,时间长了,反而成了习惯。
有时我在想,曾经发生的一切,包括一句话,一个苹果的摆放,一瓶桃罐头的开启,可不可以像电影里的穿越一样,通过一把钥匙输送到一把锁,带给另一个世界里的岳母,让岳母别忘记我们,我们也不会忘记她。那样,岳母就可以听见我们说话,可以吃我给她削的苹果,可以给她打开一瓶桃罐头。
人与人的相遇是一场缘分,成为一家人更是莫大的缘分。岳母一家是一把锁,我是一把钥匙。锁容纳了我,让我拥有了深刻而浓情的记忆。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可能会印上些许斑驳,被装进一把叫岁月的锁。但即便我偶尔想起,也一定立刻清晰如昨。
4.岳母的“路”
人出生后,就有了属于自己的路,叫人生路。岳母一定对“路”格外喜欢。所以,她的很多口头语里总是带着“路”的影子,挥之不去。
岳母常说,走桥当路。走桥当路,顾名思义,把桥当成路,让事情解决得更加便捷。其实,在岳母那里,还蕴藏着一份沉甸甸的节俭意识。岳母年轻时受过很多苦,为家庭操劳,为儿女操心,为小叔子牵挂。岳母始终怀着一刻善良的心对待别人,也用一颗节俭的心支撑着贫困的家。逢年过节,很多亲戚都会拿着一些礼品来看望岳母,除过一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子想品尝这礼品的美味,她自己是断然舍不得品尝的。如果我们要去看望亲属,岳母就不让我们再买啥东西了,说谁谁拿来的礼品看着就不错,要不放着也是放着,不要再花冤枉钱,过日子该有颗节俭的心,要学会走桥当路。许是苦日子太漫长,生活好了,岳母依旧在坚守着她哲学般的思想,并且不断地传给我们,让我们明白日子依靠好好努力过起来的,更是依靠勤俭持家旺起来。走桥当路,再也不是简单的字面意思,而是对传统美德多了一份更加贴切形象的诠释,完成这份工作的便是岳母。
岳母常说,穷家富路。很早的年代,岳父送老叔去南京读大学时,岳母额外张罗了一部分多余的钱,让岳父和老叔带上,老叔需要花钱时,就不会那样着急,能够及时解决燃眉之急。岳父也是头一次去大城市,身上不带些多余的钱,也是不妥,谁知道在大城市里会遇见啥事儿。
我因工作原因偶有出差,岳母便嘱咐我我带上些现金,我说不用,手机连着银行卡,微信扫码支付更安全方便。岳母却说,手机万一没电了呢,一个人在外面多着急。于是,我总是听话地揣上一部分现金。等真正站在异地的街头,才发现,兜里揣着点儿现金好像更有底气。说不清这种感觉,反正不得不佩服岳母的先见之明。她总是让一句简单的话语,散发出无形的力量,给你勇气。“穷家富路”听久了,我也渐渐养成了习惯,在出差前支取一些现金备好,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多想对岳母说一句,您是智慧的,却无从开口,因为已经没有了听这话的人。
岳母常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在东北,饺子是最好的待客食物,不仅因为相对繁琐的工序,更因为那出锅时可爱的模样,给人温暖的腾腾热气。在岳母的词典里,饺子是开启美好路途,交到好运的使者。不管是岳父出远门儿,妻弟返程,还是我出差,一定会吃饺子。岳母总是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老话儿,肯定有它的道理。平时不爱吃肉,岳母总是不嫌麻烦,给我报上我喜欢的素馅儿。端起碗,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心里总是暖暖的。出差归来,也一定是在岳母家吃饭,妻子总会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你回来到妈家,妈煮了面条,咱们在这儿吃。我是一个不爱吃面条的人,但每次出差回来的那顿面条却格外好吃,到家了,心里踏实了。上车饺子下车面,短短的七个字,升腾起温暖,亲情,牵挂。
岳母常说的话有很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哲理,透着温情,藏着智慧。岳母的话是一条条路,指引着我前行。在路上,我看得见美丽的风景,我看得见回归的惊喜,我也品尝过怀念的味道。这“路”,可能百转千回,却能抵达心灵深处,带我找到一个安静祥和的出口,让我在纷繁的生活中点亮希望。
5.梦里光阴短
岳母去世,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梦。等从梦里醒过神儿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多月。
还记得当时住院,妻子非要自己照顾母亲,她先去做了核酸检测,我在楼上办理住院手续。等我办理完手续,医生和护士就不再让我呆在病房,催促我离开病房下楼。那时,妻子还未检测完事儿,我也只能在医生的催促下下楼。临走时,我对岳母说,妈,我走了。岳母说,没事儿,走吧!没想到,谁也没想到,这是我对岳母说的最后一句话。尽管我下楼后也做了核酸检测,但因为疫情,医院不让换人护理。我的一句“妈,我走了”换来岳母真正的走了。
自从岳母走后,我只梦见过她两次。许是我极不愿意回想岳母在病床上的样子,梦里的岳母都是坐在家里,宁静安详。只是,不管梦有多长,都会醒来。就像岳母说过,啥事儿都不用放在心上,天亮了,啥事儿都过去了。
人总喜欢在哀伤时逃离现实,想起过去。刚结婚那阵儿,岳母一家还没搬到市里。一个星期天,在河边参加万人徒步走,我偷偷溜走,冒雨去火车站,坐车去岳母家;我也曾拿起削发器,给岳母削头发,笨拙的动作,惹得岳母大声欢笑。
有人说,人去世后,就会变成一颗星星。有时,望着满天的星星,真的不知道哪颗星星是岳母,好在岳母一定认得我们。她一定会将皎洁的目光穿过人群,找到我们,带给我们一丝丝光亮和温暖。
岳母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过的很好,所以在梦里没有说什么,只是给我一个安详的面容,微笑不语。
我始终坚信,岳母是慈祥的,更是慈悲的,我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们最终成了一家人。只是,我没能在岳母走后多梦见她几次。即使梦见,终觉梦里光阴短。
原载《雪花》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