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院,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
小院依山而建,东面是用青砖和石棉瓦搭建的羊舍,承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南面和西面是两米多高的长满草木的土坎儿,与一座松树梁相连;老屋坐北朝南,两棵大核桃树日夜守护于此,令人心安。
群星隐匿,天色渐明,爷爷一边念叨着“大毛楞出来,二毛楞撵,三毛楞出来白瞪眼”,一边叼着一支旱烟去扒灶膛里的隔夜灰。伴随着“呱哒呱哒”的拉风匣声,烈焰如草原上的篝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柴草多半是荆条和松针,飘出的炊烟里,流动着山野的气息。爷爷、奶奶一辈子扎根在这里,我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小院的土坎儿边缘,生着一棵杏树。那粗壮的树根,裸露在外,野性十足;那横斜的枝杈,朝向东南,身段妖娆。春风起时,它释放出蕴蓄一冬的力量,爆出纤巧而繁密的苞蕾。苞蕾一天天长大,待有朝一日,花开满枝。
终于有那么一天,晨曦中,一朵朵杏花对着你浅笑,像极了老屋上空袅袅的炊烟,慵懒却不失轻盈。我始终觉得杏花是有仙气的,每一朵杏花都是一位超尘脱俗的仙子,乘着春风在枝头起舞。
凝神细观,你会发现,它们姿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小巧可人;有的微露金蕊,羞羞答答;有的翩然盛开,热烈奔放。它们努力成长,认真开花,纵使春寒料峭、霜雪逆袭,也会带着斑驳的伤痕顽强地绽放青春。四瓣玲珑花,单薄而柔软,绸缎般温婉,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
那,是报春的第一枝啊!
在我国民间传说的“十二花神”中,杏花是农历二月的花神,这个月又称为“杏月”。对农人而言,杏花开放之际,便是农活开始之时。“望杏敦耕,瞻蒲劝穑”,“瞻榆束耒,望杏开田”,都是在劝勉耕插,勿失其时。
待你踮起脚尖轻嗅花香时,它便瞬间偷走了你的心。因为这样的遇见,任谁都会忍不住怦然心动。就连忙碌的蜜蜂和高傲的蝴蝶,也都甘愿为它流连。
你知道么?杏花含蕾时,是透着艳红的,宛如妖冶的女子,媚态十足。可是,刚一绽放就变浅而成淡粉,不雍容,不轻佻,恰到好处地美着。用不了几天,那浅淡的粉似乎也褪了色,正如东坡先生所言:“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一袭素衣的杏花,恰如柴门女子,眉清目秀,自有小家碧玉的灵气。
春未尽,花已逝,这无疑令人遗憾与惋惜。然而,对山里的孩子来说,却满是欣喜。其实,从含蕾之日起,孩子们心心念念的便是花飞花谢,因为他们早已被碧绿的杏子勾走了魂儿。山里的孩子通常是等不到杏子黄熟的,在杏子还没长到小拇指肚大小的时候,就忍不住爬上树去摘了。这时的杏肉,才微微有些酸意,里面的杏核还没变硬,索性连肉带核一并吃下。再过几天,杏核变硬,杏肉也变酸了,装在衣兜里变戏法儿似的,一会儿掏一个,一会儿掏一个,看得旁人嘴里直流酸水儿。
随着杏花一片片地凋零,周围就不一样了。因为此时,春天已循着一枝红杏的暗香,悄悄地来了。
芳菲四月,草木葳蕤,老屋窗前蛰伏一冬的红肖梨花开始了它们的舞蹈。嫩绿的长柄托起五片素洁的花瓣,那超尘脱俗的色调,本无意争春,却在不经意间“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一袭素纱,摇曳生姿,和麻雀招手,同燕子致意。花朵中心,是娇俏的蕊,常引蜂蝶来此聚会。这些勤劳、美丽的小家伙儿,是梨花最默契的舞伴。它们时而旋转,时而翻腾,时而仰首,时而回眸,不论清晨还是黄昏,不论风起还是风停,这些蜂蝶总能随梨花的舞步而动。它们之间的默契,定离不开花蕊里最纯正的香。
梨花的舞蹈,刚柔相济。风疾时,展示逆的风骨;风缓时,表现顺的悠然。印象中,它们冰身玉肤、妩媚多姿,总是顶着料峭的春寒在光秃秃的枝头兀自绽放。待到初生的叶芽褪去一身赭红变得幽碧,白花的舞蹈便更加充满了生命力,那锦簇的花团也愈发香浓。它们用生命舞蹈,只为将每一刻春光、每一抹春色,都镌刻在人们的心坎儿上。每一个梨花盛开的日子,我都愿在梨树下久久凝望,让自己站成一尊雕像。
月色溶溶的夜晚,便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一树梨花,沐浴着朗朗月光,暗香浮动,幽雅迷人。它们的倩影投射在老屋的墙壁上,忽明忽暗,时隐时现。这一墙的梨花,俨然成了一幅动态的水墨丹青,抑或是梅妃那曼妙的惊鸿舞,时而舒缓,时而明快。不须任何色彩的填充,光是那舞动的影翳,便足以令人神迷。一片调皮的花瓣一个趔趄跌落进我的脖颈,又香,又痒。想象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着唐装、施粉黛的风华绝代的女子,与知音“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该是何等的自在、逍遥!
就在不远处,一棵枣树,树皮灰褐,布满裂痕;树枝扭曲,生满利刺,实在与美不沾边。它从不像柳树那样,春风一吹就渐渐泛绿;也不似野菜一般,春雨一至就野蛮生长。它不急不躁,顶着梢头残留的几颗干瘪的果实,直到立夏将至才缓缓吐出星星点点的嫩芽。然后趁你不注意,悄悄变得椭圆,再一排排地舒展开来,光滑、细腻,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时候,山里的孩子们又有了新的盼头儿。是的,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每天都是有盼头儿的。孩子们开始盼望着枣树开花。枣花黄中泛绿,米粒般大小,开得密密匝匝,便会引来成群的蜜蜂。见此情景,便仿佛见到枣农和养蜂人喜上眉梢的模样。孩子们也盼望着中秋佳节,那时候饱满的枣子渐趋成熟,就不用每天坐在门前的木墩儿上看枣儿调皮地荡秋千了。
同枣树一样木讷迟钝的,正是门前相对而立的两棵大核桃树。它们距离不过三五米,树干坚硬,树皮灰白,合抱粗,一房多高。从我记事起,它们就那么高,那么粗,那么壮了。它们的花,与叶子一样绿,状似毛毛虫,一丛丛、一串串,倒垂在枝杈间。风起时,那花串东扭扭、西歪歪,像是在给核桃树挠痒痒。
我常常把皮筋儿绑在树干上,一跳就是大半天。村南村北的小伙伴,也来凑热闹。跳累了,就在树下弹玻璃球、打弹弓、玩老虎吃绵羊……两个大树坑,被我们踩踏得锃亮,一棵草也不长。晌午,大人们午睡之时,我顶着大太阳、挥着苍蝇拍,满院子寻寻觅觅,将打到的苍蝇送到核桃树下的蚂蚁窝边。凝视着“蚂蚁军团”列着整齐的队伍将 “粮草”运回“营地”,内心无比满足。
偶尔的,抬头还会看到枝杈上聚着成团的毛毛虫。对付它们,爷爷自有妙计。毛毛虫怕火,趁着它们没有散开之际,爷爷在一根树枝上缠上塑料,点燃,举着熊熊火炬伸向它们的老巢,那成团的毛毛虫便都无处遁形。这是我和奶奶顶着一身鸡皮疙瘩亲眼见证的。
夏天的夜晚,小院里盛满月光,透着一股缥缈与灵动。我常常爬到石头堆上,想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尽可能地接近月亮,看上面到底有没有嫦娥、玉兔和伐桂树的吴刚,却总是被幽暗处的点点萤火勾去。悦耳的蝉鸣和清脆的蛙鼓在月色中荡漾,树杈间不知名的小鸟和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欢快地歌唱。风,清凉地吹着。草木的清香,入骨入髓。夜深了,万籁俱寂,除了墙壁上挂钟的整点报时,便是爷爷如雷的鼾声。那鼾声,同他本人一样,憨厚、朴实,从老屋内传到小院中,在山村浓稠的夜色里肆意蔓延。令人心安。
核桃树结果了,碧绿的果实藏匿在硕大的叶子之间,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而白露打核桃,我记得最清楚。这天,爷爷会在树干上架起一个木梯子,站在枝杈间用长长的竹竿击打。只听“啪”的一声,成熟饱满的核桃果实就落下来好几个。用不了多久,核桃树下就铺了一地。我们就在树下,将青皮一一剥掉。靠老屋的那棵树结的核桃,不离核,剥皮的时候很费劲儿。我剥不下来,就偷偷把它们滚到奶奶那里。看到奶奶好像没发现,我总是一阵窃喜。靠羊舍的那棵,好砸,爷爷一个拳头就能敲开。我剥累了,就躲在一角,砸开偷吃。这时的核桃仁,光滑,细腻,有水分,不油腻。虽然手指肚、指甲缝都是三五天洗不去的褐色,也不在乎。
这个时节,高粱秸秆扦插的篱笆上,爬满了葫芦、丝瓜、扁豆、牵牛的藤蔓。它们以自己的姿态,恣意蔓延,宛若一条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径,通向幽谧的远方。开出的花或结出的果,在绿藤翠叶之间招摇,仿佛在炫耀着各自或苗条、或丰腴的身材。尤其是牵牛花那摇曳生姿的小喇叭,淡紫的,高贵典雅;浅蓝的,宁静纯粹;桃红的,娇羞妩媚;绯红的,热情似火。它们吹薄了烟雾,化开了炊烟,也叫醒了屋檐下石缝中安身的麻雀。这些小家伙儿时而绕树翻飞、迅捷掠过,时而叽叽喳喳、蹦蹦跶跶地在院中觅食。左邻右舍间,零星的鸡鸣犬吠不时地应和着。绵羊攀在土坎儿旁,刨着土块,啃着树根,“咩咩”地叫着,安闲、惬意。
待到第一场雪降临人间,小院的草木回归生命最初的素简,老屋的热炕头可成了一块宝地。爷爷、奶奶最爱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小酌。我就立马化身为酒馆的小厮,从榆木碗橱的角落里掏出酒壶和酒盅。这酒壶头小,肚大,脖子细,是老式的青花瓷壶。将白酒从瓶里倒进壶里,要不紧不慢才好。慢了,酒水会沿着壶嘴边缘往下淌;急了,小细脖儿无法换气,就呛得直冒泡儿。在倒进盅里之前,需将酒壶放在热水里烫,满屋子的酒香。酒盅很小巧,也是青花瓷的。将白酒从壶里倒进盅里,斟满,又不致溢出。一条龙的操作,精准、娴熟,还不忘递上一句:“酒来喽!二位请慢用——”
小院幽幽,深情几许。这一方天地,成为我灵魂深处的安暖。每次回乡,我都会在小院里伫立良久。还常常会拿来爷爷、奶奶留下的苞米皮编成的蒲团,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
原载《延河》(下半月)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