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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0 15:43:52 

怀念一头驴


李柏民
        这是一头被岁月深深掩埋的驴子,却不时穿越时空无情地踢打、噬啮着我的五脏六腑,这让我的胸口阵阵剧痛之余,愧疚和悔恨的情绪随之野草一样衍生,漫漫无际。
        追根溯源,我当初决绝地背离家园,始作俑者竟是一头驴子。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话听来显然不够厚道,弄不好会遭人群起攻之。农家小门小户的,上到田里犁耕、锄耘、驮载,下至寻常拴车、拉碾子拉磨……院里院外,哪一样活计离得开弓腰煞背的毛驴?从年头到年尾,驴难得清闲,多少粗活重活排着队候着,无休无止看不见个光亮,要不村人咋爱话头里糟践自己,说这辈子操累得跟头活驴似的?一头驴就能支撑起庄稼院的半片天。但凡养驴的人家,大人孩子都知道倚重爱惜,平常吃喝拉撒精心伺候,我怎么会偏偏欲加一头毛驴之罪呢?
        家里的驴子是土地包产到户那年,爹从队上抓阄赚来的。驴有七口牙,相当于人生的青壮年,毛灰色,大骨架,长腰身,阔脸盘,外形俊朗,算得上马科动物中标准的“帅哥”。其实呢?“帅哥”是个“太监”,过集体生活时年少轻狂,发情过滥,从事稼穑时依旧野性十足,难于驾驭,终于导致被阉割的下场,可惜可叹。“帅哥”来到我家后,早消弭了之前的暴戾之气,拉犁、挂锄、拴车无不有板有眼,舍得下气力,爹使唤得顺手,不时嘴里还“里根儿楞、里根儿楞”地哼上几句小曲。打娘多年前过世,爹每日从队上收工回家,面庞除了疲倦,更多时候布满了阴郁,像雨季里永远灰蒙蒙的天空。爹的心境明朗了,家里的光景也随着亮灿起来。当年过春节时,一家老少破天荒地人人都添置了新衣。转年,爹在后院建了个粮囤,尖尖的仓顶像个超大号的斗笠,遮护着小山似的粮食。我知道,是“帅哥”成就了全家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老叔家分到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威风八面,挂车驾辕、大田拉犁无不大显身手,出尽风头,可等到拉碾子拴磨,或是侍弄犄角旮旯地角时,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老叔不得已借了我家的“帅哥”穿换着使用,每次归还时,老叔都对驴子干活规矩、有眼力价夸赞几句。爹心里愈发受用,每天夜里三番两次爬起来,给“帅哥”添草加料,精心伺候。
       逢了学校放暑假,我会骑了驴子去往村外山坡、河滩或田埂放牧。此时“帅哥”轻甩着尾巴,“咴、咴”地打着响鼻,嘴巴咯吱咯吱地啃噬着青草,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恰是农闲时节,不远处谁家“叫驴”(公驴)“草驴”(母驴)正在打情骂俏,勾勾搭搭,暧昧放荡的嘶鸣无所顾忌,搅得村里村外驴声鼎沸,响成一个蛋。“帅哥”充耳不闻,心无旁骛,只管埋头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了,我会收起缰绳,放任它无拘无束地撒上一阵欢儿。于是,在故乡广袤的原野上,“哒哒哒——”“哒哒哒——”蹄声悠远绵长,一头活力四射的灰色驴子,高扬着两只长长的招风耳,纵横东西,驰骋南北,腾飞的身姿矫健飘逸,宛如舞台中心的主角,风头正劲,谁与争锋?这是“帅哥”短暂生命岁月中最酣畅、最自在也最值得留恋的时光了,如同我这个短暂的假期。
       如果不是后面事件的发生,我和“帅哥”会一直和平友好下去的。“国庆”前夕,乡中学大张旗鼓地组织了一场作文竞赛,校长鼓动说,凡名列前三名者,有机会代表学校去县城参加比赛。荣誉加身,还能去城市开眼,这诱惑委实太大了,我连本乡的地界还从没迈出过。在周遭同学热切和羡慕的眼神中,作为全班推出的唯一选手,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田被激动的、幸福的、忐忑的潮水裹挟着,鼓漾着,一刻不能自已。直到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大脑皮层仍处于无比亢奋状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恍恍惚惚中,有人告诉我作文获奖了,名字列上了大红榜。老师和同学们蜂拥而至,嘈嘈杂杂。操场上的大喇叭也在一遍遍播送着喜讯,只是听来声音特别怪异、刺耳,似乎要把人的耳膜撕裂开来……懵懂中我睁开眼睛,我依然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爹呱嗒、呱嗒趿拉着鞋子,正急慌慌开门向外走,东厢房驴子“嗯昂—嗯昂—”急促的狂吼,有节奏地从敞开的窗子一股脑灌进来,深夜里不亚于炸雷一般。在爹的呵斥安抚下,驴子聒噪的分贝一点点减弱,只是,我好不容易攒起的睡意已然消失殆尽,满心的烦躁——不,是恼怒再升级至愤怒!负面的情绪热气球一般迅疾膨胀,盈盈间几近爆裂。就这样,我圆睁着双眼,苦苦煎熬到天亮。上午的作文比赛可想而知,脑海里我平素引以为傲的文字灵感、连珠妙语就像脱制坯胎的大团泥巴浑浊不堪,笔下乌七八糟,不知所云。一个多梦少年高高在上的自尊之塔轰然坍塌,世界一片狼藉。
        一切都拜该死的驴子所赐。这个罪魁祸首,让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它。晚饭后趁着父亲出去溜达,我拾起了那杆结实的牛皮鞭子。“帅哥”站在石槽边,脖子高仰,鼻孔翕张着,不时晃晃长耳朵,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的来临,直到第一鞭子结结实实抡在它的前胯骨上,“啪”的一声才让它一激灵,猛抬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我,紧接着挨了第二鞭子后,它惊觉了,开始往角落躲闪,惊慌失措,缰绳挣得嘎嘣嘣快断了一般。我气急败坏地抽打着,嘴里咒骂着,发疯一般,彻底失去了理智,直到精疲力竭。“帅哥”也鼓着肚子分儿分儿喘着热气,眼睫毛蒙着湿漉漉的雾,上下厚厚嘴唇不时抿紧又咧开,露出两排黄唧唧脏兮兮长板牙,猩红的牙床叫人作呕。我从来没有发现,它的嘴脸是如此丑陋不堪。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忽然莫名讨厌起这个共生着驴子、也养育了我十六载的村庄。这个仅有百十口人的小小村落,就像我的母亲,终日素面朝天,羸弱贫苦,却不乏温厚隐忍,从来都敞开胸怀接纳和善待每一个孩子。我稔知村西的荒甸子矗着几棵歪脖柳,谁家鸡窝搭在庭院哪个角落,村庄的模样、村庄的味道早已与我的身心融为一体,纯粹得不掺杂丁星杂质。一夜间发生惊天逆转,可恶的驴子碾碎了我旧有的朴素纯粹的认知。家园正在上演着一部传统古装戏曲,情节凄婉忧伤。
        那座我无缘见识的县城,究竟有着怎样的诱惑和魔力,我只能从书本上,从别人的卖弄炫耀中,调动所有的感官展开想象,来寻觅和拼接支离破碎的答案了。城市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缥缈,遥不可及,而恰恰这种认知上的混沌和模糊,其结果是愈发催生一探其实的强烈诱惑。我别无选择,考学成为改变命运、踏进城市的唯一路径。那个深夜驴子的拼命聒噪,最终促使我成为乡村坚定的叛逆者。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留在了城市,生活如双轨列车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单调而有序。随着年深日久,最初芃芃而生的虚荣之草渐趋荒芜,更久远的时光有如一帧帧碎片,不时闪烁着动人的色彩,引我一次次回望。我看见,延绵起伏的丘陵深处,“帅哥”大汗淋漓,亦步亦趋,犁开的泥土如浪花般哗哗翻滚,笔直的波谷汇成跳跃的海洋。我看见,“帅哥”正在河滩漫地埋头啃噬着青草,悠然中笼罩着无边的孤独。于是不可遏制地想起曾经的那个傍晚,想起自己凶神恶煞般毒打“帅哥”的残酷无情,想起“帅哥”左突右闪、那慌恐无助的眼神,锥心般的痛霎那间裹挟全身。那次被皮鞭狠狠抽打在身上的为什么不是我?!
       “帅哥”在慢慢老去,曾经健硕和抖擞的英姿不再,连拉碾子磨面这等活计也已力不从心,到最后,每日里卧在石槽旁,蔫头耷脑,任凭两只前蹄怎样挣扎,也不能撑身立起了,直到躯体僵硬。父亲在院子的后身寻了块地,深深掩埋了它。过后我闻此消息,心下惆怅许久。“帅哥”生命的最后,得到了老主人的厚待,算是寿终正寝、善始善终了。四年后,我那与土地厮守一生的父亲也溘然长逝。
        无数次站在异乡的路口,我发现自己被某些东西捆住,苦苦挣脱不得。命运的轨迹可以重新设计,唯有心灵的故乡不容更改。只是一梦醒来,故乡终究还是变换了模样,陌生得让人无所适从。该是十六七年前吧,就像水渠突现了管涌,村里青壮年放弃了瘠薄的土地,接二连三,跟风似地流向了外面的世界,除了年根儿四下聚拢回来过春节、省亲,之后一年中再难觅踪影。他们一定是有着疼痛和屈辱经历的,却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省略,或是沉默。这些如我一般决绝的家园叛离者,一定没有臆想到身后所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田地荒芜了,院落萧败了,迅疾被茂盛的野草攻陷。草木搭建的城堡里,各种昆虫和小动物歌舞升平。
        后来兴起土地流转,几户村民租赁了大块闲置的耕地。形形色色的机械设备,大举“上山下乡”,从春播到秋收一条龙作业,几乎包揽了所有农事,省时省力。分户饲养的牛马驴骡们,再难有用武之地,一拨拨从世袭的领地赶出,磨刀霍霍的屠宰场,成为它们无可逃避的最后归宿。“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补血圣品数阿胶”,食客们更是对驴子情有独钟,奉为滋补和调理贵体的灵丹妙药。有时彻夜反思,如果当初我们不放弃对乡村的坚守,马嘶驴鸣、荷锄带月的田园情境能否永久沿袭下来?之后摇头喟叹,为自己徒劳的近乎螳螂挡车的假设。前年仲秋,我随几个文友跑到乡下采风,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古村落,无意间发现了一头运送苞米的毛驴,背上搭着木驮子,呱颠呱颠,走出了大师的韵味。大家如获至宝,评头品足之余,用手机把驴子从头到脚拍个尽兴,以成为日后某篇文字里,或某本图册里奇货可居的主角。年迈的主人憨憨地笑着,投向驴子的眼神蓄满了慈爱和怜惜,一如当年我的父亲。
       于是,愈发怀想起“帅哥”。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初夏,漫天星斗的午夜,“帅哥”怎会那般放肆地狂噪呢?是不堪生活强赋予背脊上的重荷,是以忍无可忍咆哮抗议?亦或是冥冥中感知,若干年后它自己、它的同族同类无法主宰的凄惨命运,才会满腔悲愤、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爆发了?驴子的心事我终究没有读懂。
       我知道的是,作为“哑巴牲口”,农人惯常吆五喝六地驱来役使,没有谁愿意耐下性子,试图深入一头驴子的内心世界,洞悉它另类的思想和爱恨情感。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彼时的村庄也是驴子的村庄啊,方圆山川河谷,纵横阡陌间,即便方寸之地,无处不交叠应和着一声声、一串串铿锵悦耳的蹄音,千回百转,融入故乡灵魂的深处。驴子是村庄真正意义上的土著,委实值得大书特书,备忘流芳。追溯年少时的自私狭隘,不,简直是卑劣和龌龊之极!每每想起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无论今天怎样痛彻心扉地忏悔,我都已无法求得一头驴子的谅解,卸下这道沉重的精神枷锁了。
        在老家向阳的南山坡,沉睡着我的父母和祖先,紧密地维系着我与故乡割舍不去的情感。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如期赶回去,祭拜先人,也缅怀一个时代的过往。故乡空旷而寂寥。长街陋巷,漫漫黄土地,我依稀看见牛、马、驴、骡等牲灵成群结队,往复穿梭。一头长腰阔脸,外形俊朗的驴子正欢快地喷着响鼻,“哒哒哒”的蹄声由远及近。             
                                   原载《岁月》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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