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
蓟,菊科蓟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其状类似蒲公英。蓟字从草从鱼从刀,仿佛是远古人的生活方式——种植与渔猎。那粉紫色毛绒绒的花,开得低调而亲和。
公元697年,唐代诗人陈子昂登上燕国旧城,燕山北望,辽海东浮,怀古伤今,作了一首有关燕国的诗——《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并序》:“蓟楼望燕国,负剑喜兹登。清规子方奏,单戟我无能。仲冬边风急,云汉复霜棱。慷慨竟何道,西南恨失朋。”已近不惑之年的陈子昂,鬓发早被时光染了点点霜星,从中原一路来到边塞,思乡的愁绪与不得志的感慨混杂一处,在登临蓟楼的时候找到了宣泄的切口。此刻,眼前是蓟城,是苍茫大地上回荡着的边塞风声。此情此景,不禁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诗中所提到的旧址,也在历史的帷幕中掀开斑驳面纱,留下了令后人无限遥想的景象。
蓟国和燕国是周武王灭商纣王后分封的诸侯国,后来蓟国被燕所灭,蓟的国都成为燕国都城,故址在北京市西南。燕国大致范围为北京、天津、河北北部、辽宁大部。燕国北部,是勇武善战的山戎族,他们手持戟戈,腰插短剑,策马驰骋,屡屡蚕食燕国境地。燕国很长一个时期国力像蓟草一样羸弱,于是采取防范与和戎的政策,偃武息戈,边陲逐渐安静下来。时间在冷兵器止戈的罅隙中找到了延息的空余,在此繁衍的先民也像土地上的野花一般自由的生长。
西周至春秋,辽西地区属于山戎、东胡活动地区;到了战国时代,属燕国地。辽西地区的先民,在从事农业种植的同时,手工业尤其是冶铜业有了长足发展,生产的青铜制品种类繁多,有剑、戈、矛、刀、锥、斧、镞、盔等兵器和工具;有鼎、鬲、豆、罐等容器,还有辖奢、銮铃、当卢、衔、镳等车马器,青铜冶炼铸造技术工艺已经相当成熟。尤其是青铜短剑铸造技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自20世纪5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数百座的青铜短剑墓在辽西被发现,大量精美的青铜短剑拭去岁月的尘封,在清风朗月中,泛着霜雪的冷光。青山掩映,它们只需安静地躺在大地的枕席,便可以让人们回想起千年前的黄尘古道,阵阵鼓角惊醒了蓟地先民的幽梦,征战沙场的将军佩戴着青铜宝剑,在一次次的厮杀中守护着得之不易的疆土,庇佑身后子民不受俘虏和戕杀。青铜质地坚硬,历经多次炉火淬炼,又如决然而镇静的死士,在某个飞鸟隐去的夜晚,奔赴一场道与义的邀约。如今出土的青铜剑,一半是先时烽火的烙印,一半是沉睡千年的止戈。花为霓裳剑如虹,遗落在边陲古道的剑影,映射出千年前的英雄身姿,更有一个民族骁勇不屈的品格。
大约公元253年,一个改变历史的的重大事件发生了。燕将秦开统帅大军,誓师祭旗,沿卢龙古道一路向北,斩关夺隘,厮杀于辽西山川大地,东胡军纵马抵抗,终抵不住燕国大军的攻势,横扫千军如卷席,东胡败北,一直退却到千里之外。这便是史上所称的“秦开却胡”。至此,燕国跻身于列强之列,步入黄金时代。《史记·匈奴列传》载,秦开却胡后,“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右北平、辽西、辽东等五郡的设立,改变了辽海地区的历史走向,第一次被明确纳入周朝行政管理体系。燕长城遮蔽了朔北寒风,右北平和辽西郡的春天来得比以往更早了些,玄鸟燕子双翅裁剪着春风,丘陵草原开满了鲜花——碧蝉花、地胡椒、延龄草、雀儿菜、风花菜、野豌豆、酢浆草、白旋覆花、刻叶紫堇以及繁缕、天葵,若繁星点点,赤橙黄紫,繁花似锦。那花海中一定有默默无闻的蓟。有很多事,很多人,不该被遗忘,哪怕是一株草,一棵融入野地的草。
酒与戈
“蓟北三千里,关西二十年。冯唐犹在汉,乐毅不归燕。人同黄鹤远,乡共白云连。郭隗池台处,昭王尊酒前。”这是唐代诗人卢照邻送别朋友赴任的诗——《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之所以引用这首诗,是诗中的几个词:昭王、乐毅、郭隗是燕国君臣,蓟北、幽州是燕国之地,诗中写的都是燕国的事。“尊酒”之尊为古代酒器。
古往今来,与诗关系最密切的是酒,酒是古代诗词中常见的意象之一,酒与诗的最大区别是,酒有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性格。尊觚中浸润着人们的喜怒哀乐,壶觞里沉醉了岁月经年。酒的历史比诗绵长,自新石器时代始,一脉醁波荡漾,蜿蜒至今;而最早的诗,则自西周绵延而下。
《诗经》里,和酒有关的诗达十余首。其中酒风端正且比较有人情味的是《诗经·小雅·伐木》:“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於粲洒扫,陈馈八簋。……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这是一首宴请亲朋故友的诗,酒是甘醪,菜是佳肴,情意暖暖,场面热烈,很有点一杯浊酒喜相逢的味道。
燕国的右北平郡、辽西郡人擅长酿酒,其酿酒史比《诗经》年代早得不是一时半会儿。早在50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白狼河畔的先民就已经开始用水果或黍酿制酒。因为草原苍茫,丘陵枯涩,因为燕山雪花大如席,长风万里卷秋鼙,北方少数民族酒风尤盛,或者说,酒是游牧民族的日常,视同乳,如同水。从商周到春秋战国,辽西朝阳地区的墓葬出土许多酒器,足以证明酒在辽西人日子里的重要性。
美酒浸着果黍气息,自由游弋在容器的尺量。那一刻,燕山雪花的飞舞成为季候的注解,长风万里的旷远变作胸怀的广阔。鲜少有人生如梦境一般绚丽,甚至连梦境都不可以为梦者左右,但饮者在持樽浅斟时,一定有执着的片影电光闪现,确信可以借酒的迷醉来织一场遂意的梦境。这丝缕缠绕的情绪,可以被酒器看见,也会被时间凝视。在辽西喀左县出土的酒器,品类多样。有西周时期常见的铜尊,以及卣、罍等不同形状的品酒容器。从和尚沟西周1号墓挖掘的铜壶,出土时还装有海贝,那是3000年前的货币,来自渤海湾某一处海域。即便隔着山与海的距离,我们仍可以在漾着海风的想象中,感受先人浪漫的生活方式和高超的手工技艺。
诗是酒的写意,多少诗篇,在酒精的发酵下,多了一份汪洋恣肆;酒是戈的悲情,月光下擦拭兵戈的勇士,以酒为媒,吐露心中的豪情悲壮。
李白诗云:“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李白诗中的幽州是唐代的幽州,即今河北和燕京地区,诗中提到的“戈鋋”都是古代的冷兵器。那种冷,是雪的冷,是冰的冷,是霜的冷,是侵入肌肤的冷,更是扎心的寒冷。李白号称“酒中仙”,不知此次来到幽州,看到如罗星般冰冷、似星光闪着锋芒的戈鋋时,是否在停止着的冷兵器身上,看到了时光流逝的痕迹。而深埋在地下数千年之久的“燕王职戈”,映刻着战国时期的鼓角争鸣,在1967年的春天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述说着战国时期燕国的风起云涌。
从孱弱如蓟草的伊始,到秦开退胡的盛世,燕国曾经跻身强国之列,睥睨群雄。转眼间秦王嬴政野心勃勃,不仅吞并了韩国和赵国,还将剑锋直指燕国南界,此时强兵压境,燕国城墙上隐隐埋藏着覆国的祸端,如惊雷,在头顶上咆哮,让燕太子丹的眼中充满未知的惊惧。
公元前227年,荆轲前往秦国刺杀秦王。燕太子丹、高渐离等数人皆着白衣白冠为荆轲送行。至易水,荆轲和秦舞阳与大家告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后,易水寒了数千年。刺秦失败后,秦王率大军攻下燕国都城蓟城。公元前222年,燕王喜被俘,燕国亡,国祚822年。
魏晋陶渊明《咏荆轲》有语:“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隐逸田园的五柳先生都被这位燕国刺客感动了。也许,悲情与人是共通的。就像酒,它的滋味亦是共同的。它们甜似醴,烈如刀,在与饮酒人的唇齿碰撞中体悟五味交杂的气息,又跟着情绪发酵,沉淀成不由人力左右的生活况味。
那热的酒,终将化去剑的冰,戈的冷,匕首的寒。我们相信。
燕燕于飞,风是暖的,水是暖的,土地是暖的,时光是暖的,世界终究亦是暖的。
原载《散文百家》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