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李有归先问了问女儿的近况,身体好不好,论文写得怎么样,然后说起学校的事——学校的大瓦房,不是一直漏雨嘛,这几年就吵吵着翻盖。前段时间来了文件,房子不盖了,学校要撤销搬迁。搬哪儿去,你猜。是县城,县城新开发区,跟另一所中学合并,成立新十二中。
这当然值得祝贺。新开发区紧挨老城区,正大兴土木搞开发,听说县政府大楼也要搬过去,未来那里将成为县城的中心。最开始,李有归和同事们还不相信,乡里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这么远搬个学校过去,是不是搞错了?可文件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还盖着县政府和教育局的大红戳子。怎么说呢,他们这些乡村教师,草鸡变了凤凰,也算是借了这个破学校的光。摸彩票中大奖,也不过如此。
李有归一愣,想起乡下的老父亲。父亲绰号李半仙,算一手好卦。附近十里八村,谁家丢个鸡鸭鹅狗啦,闹点儿邪性事儿啦,都找他给算算。春节时,李有归带女儿回老家过年,父亲和往年一样,拿出毛边纸的老卦书,还有三枚绿锈斑斑的大铜钱儿,给他算一年的运程,说他今年工作要动,婚姻也要动,不过要防破财,防流离失所。女儿也跟着凑热闹,用手机查他的星座,说他事业蒸蒸日上,爱情也会开花结果。
女儿说,人都进城了,房子当然得买了。
说起来,进城买房不过是学校搬迁引发的连锁反应。在这件事上,学校的老师明显分成两派。面对开发商的大肆宣传,年龄大的老师们大多无动于衷,他们家在乡下,盘根错节的亲戚朋友也都在乡下,过不了几年就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了,犯不上花几十万在城里买个房。热情高涨的是那些年轻老师,他们有的家原本就在县城,考试入编定岗到了乡下,年复一年的车损油耗,已经算不清有多少钱贴在路上,学校搬迁对他们来说,是胜利大回归。有的家虽然在乡下,但是向往县城久矣,城里的一户新房,是他们未来生活和子女教育的根本保障。从年龄上说,李有归属于中间派,五十出头,既不年轻,也不算老。
李有归说,我是这样想的,实在不行咱把老房子卖了吧,交个首付。剩下的用公积金贷款,慢慢 还。想问问你啥意见。
李有归说,我也只是这么打算,房子能不能卖掉还两说。
撂下电话,李有归望着挂在墙上的妻子的遗像。照片上的朱老师嘴角微翘,一脸的似笑非笑。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她说,去吧,你有权利去追求你的新幸福,拥抱你的新生活。
售房启事
此房出售,正房北京平五间有证,西厢房三间无证。院子方正,半亩有余,四至清楚。有意者价格面议,非诚勿扰。
李有归背着双手,端详着大红纸上的新鲜墨迹,满意地点点头,业余临帖多年,他的楷书已颇具颜筋柳骨的气韵。又后退几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端详自家老房子。五间正房是八年前新盖的,坐北朝南,塑钢窗,铁艺门,外墙皮镶着白瓷砖,怎么看都不过时。大院儿宽敞气派,红砖铺地,左边花墙围一个菜园子,右边三间西厢房。最主要的是,老房子临街,地势好。每逢三六九,门前就是大集,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东边是田美兰家的超市、张五一家的饭店……西边是陈拐子开的修理部、袁小月开的理发店……一溜儿排开去,全是门市。只有他家还是普通的大门楼子。这样的好地势,不做生意真是可惜了。应该不愁卖,没准儿还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个买主是西街的刘光头,第二天一大早来敲门,好一番讲价还价,给到了五万八。打发走刘光头,李有归心里有了底。这个刘光头,是乡里的低保户,甭说五万八,就是五千八也拿不出。平日里,他总和陈拐子打连连,明显是来围价的。看来陈拐子是盯上这房子了。如果实在没人买,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卖给陈拐子了。不过他还是想再抻一抻,等一等。
又一个理想买主到了,是东隔壁的田美兰。
田美兰手里拿着一张空白海报,进院儿就喊,李老师,明天是集,超市打促销,还得辛苦你。李有归将田美兰让进屋,把海报铺在练书法的毛毡上,提笔蘸墨,按照田美兰的意思组织词汇,用魏碑体写下了一张促销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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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美兰站在一旁,肉乎乎的胖身子几乎要碾压在李有归的身上,嘴里啧啧赞叹,这字写得比印的还好,裱好了可以挂在墙上。转而一声叹息,往后再想找李老师写字,怕是难喽。李有归瞥了一眼田美兰,目光撞到她高耸的胸上,赶忙又落下来。此刻,他又为自己卖房找到了一条理由——躲开眼前这个女人。
那真是一段让人留恋的好日子,却因两个角色的缺失走到了终点。八年前,也就是李有归家翻盖新房那年,吴大顺开大货翻了车,人说没就没了。田美兰寻死觅活地闹了大半年,才接受了现实,一个人把日子撑起来,临街盖了门市房,开起了超市。那时朱老师还没得病,经常过去陪田美兰拉话宽心。朱老师去世后,两家女儿也都上了大学,这墙那院鳏夫寡妇,基本就断了往来。只是每逢乡里大集,田美兰总会上门找李有归写促销广告,隔三岔五拿过来一瓶酒或两包烟。有时做了好吃的,包了饺子,炖了肉,也会给他端过来一份。半辈子老邻居了,找上门写几个字,李有归自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答谢,也不好拒绝。时间一长,街坊邻居间便有了闲言碎语,说李有归是兔子想吃窝边草。其实大家都心明眼亮,是田美兰主动送上门让人家吃。到底吃没吃谁也不知道,只能暗自揣测和想象。传来传去,传到李有归耳朵里,便成了挥之不去的烦恼。
海报写好了,田美兰没急着走,四下打量着屋子,说有啥为难着窄的,非得卖房?李有归说,学校就要搬了,想去县城买房,手头有点紧。田美兰说,准了?李有归说,准了,文件都下来了。田美兰突然有些忿忿不平,说这么远搬个学校,不是劳民伤财吗,真不知上边咋想的。田美兰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又缓声说,就是进城了,也犯不上卖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退休了回乡下养老,多好。见李有归不答,又说,买新房差多少,我手头有些闲钱,你先拿去用。李有归道了声谢,说你挣钱也不易,我还是卖房吧。田美兰转过身去,端详着墙上朱老师的遗像,说出个价吧,房子我买了,算是留个念想儿。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有了伤感的味道,李有归低着头,说要价八万,陈拐子给六万,你看着给。田美兰哼了一声,陈拐子人瘸心也歪,便宜捡惯了。这房子值八万,我就给你八万。李有归瞭了一眼田美兰,说公买公卖,咋也得还个价。田美兰凄然一笑,说你还怕我的钱扎手?
第二天晚上,田美兰拎个鼓囊囊的兜子上门来,带着隔壁开饭店的张五一当中间人。双方无异议,李有归动笔写协议,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光想着卖房了,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房子卖了,县城的新房还没下来,这段时间他住哪儿?田美兰说,这个好说,老房子你随便住,爱住多久住多久。李有归说,那我按月付房租吧。田美兰哀怨地看着李有归,说李老师,你把我田美兰看成啥人了。张五一说,也是的,多年老邻居了,就算借住吧。推托不过,李有归只好在协议上写下暂时借住,借住到搬迁新家为止。誊写好的协议人手一份,签字画押。李有归从柜子里找出房证,交给田美兰。田美兰打开兜子,往李有归面前一推。不多不少,现金八万。
隔天周六,一大早,李有归挎着一兜子钱出了门。他要坐最早通往县城的那趟小客,去交新房首付款。出大门时,听到隔壁传来咚咚的敲击声。经过田美兰家,李有归放慢脚步,顺四敞大开的门洞瞟了一眼院里。乡里的泥瓦匠孙老五,正挥舞着铁锤头,砸两家之间的那道伙墙。
到了县城,李有归先找了家银行,把钱存到卡里。拎现金去买房,一看就是土包子。银行卡一划,那才叫潇洒。然后给林雨凌打电话,叫她开车来,送他去开发区。林雨凌开车来了,接上李有归,问他去开发区干嘛。李有归这才把学校搬迁和买房的事告诉她。林雨凌捶了李有归一下,嗔怪地说,好你个“李有鬼”,这么大的事不早跟我说。李有归抬手刮了一下林雨凌的鼻子,笑着说,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
为了庆贺李有归购得新房,林雨凌找了家饭馆,请李有归吃了饭,然后带着他去了自己家。大天白日,两个人在洒满阳光的大床上做了爱。做了一次,歇了歇,又做了一次。事毕,林雨凌笑着奚落李有归,你这是饥民暴食。李有归也笑,说等进了城,我就把你放到嘴边,啥时想吃就啥时吃。
李有归的老家在乡下,林雨凌老家在县城。按照属地分配的政策,李有归必须回乡下老家的中学去教书。林雨凌呢,去了县城的一所中学。乡里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在那个交通资讯都不发达的年代,就是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成了他们爱情路上的万水千山。为了能走到一起,两个人也想过调动工作。从县城往乡下调倒是容易,可是人都往高处走,县城里长大的林雨凌怎么可能去乡下呢?唯一的选项就是李有归调到县城去。这就难了。你一个农村娃,没人没钱没背景,谁会顾及你所谓的爱情。就这样拉锯一样扯来扯去,耗磨了两年,热情消失殆尽,只能黯然分手。
现在好了,学校搬到县城去,距离消失为零,爱情也将开花结果,再加上一户锦上添花的新房。这好事,一件件,一桩桩,在李有归看来,都是命运对他的补偿。
听到门那边有脚步声,李有归赶忙进了屋。透过窗子,他看见田美兰推门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一把铁锹,一骗腿进了园子,胖乎乎的身影一起一伏,一锹一锹地挖着园子里板结的土。
出五月,进六月。下过几场透雨,菜园里蓬蓬勃勃绿起来,蜀葵也鼓起圆圆的花苞,开出大朵大朵的红花,招惹着蜂蝶飞来飞去,撩拨着整个园子都热闹起来。李有归除了上班,居家无别事。或是看书,或是临帖,或是批改学生作业。累了便停下来,凝望窗外的菜园。窗如画框,菜园如画。看得久了,人便有些恍惚,红花绿叶间,晃动着朱老师年轻的身影。醒过神来,却是田美兰在园子里忙碌,或是施肥松土,或是领秧上架。
一个烈日曝晒的下午,刚上完第一节课,李有归有些头痛,便告假回了家。他脱得只剩个三角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忘了拉窗帘。窗外突然人影一晃,吓得他一骨碌翻到窗帘后边。扒着窗帘缝儿往外看,是田美兰进了园子,隔墙扯过一根水管子,给园子里的菜浇水。一边浇还一边扭着身子唱:“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妹妹岸上唱着一支甜甜的歌……”唱着唱着停下来,抻脖子弯腰,噘着嘴去喝水管里的水。低开领的吊带裙里,乳房像吹鼓的气球,颤颤的几乎要跳出来。这个田美兰,竟然不穿乳罩。李有归眼睛瞪得溜圆,不觉呼吸紧促,身体上也有了感觉,低头看,裤头上撑起了一个帐篷。窘得他赶忙抽回目光,放下窗帘。真不要脸!李有归心里暗骂。他不知是在骂田美兰,还是在骂自己。
房子易主,身份变了,居家的感觉也渐渐变得支离破碎。就像一头丢失了领地的狮子,一次次被冒犯,只能暗自发出几声无助的咆哮。眼下,李有归只盼着学校早点搬迁,新房子早点到手,好结束这寄人篱下的日子。
在县城买房的老师们都慌了手脚,他们结伴去了新开发区。楼房果然都停建了,工地和售楼处的大门上都贴了封条。不言而喻,学校搬迁已经化为泡影,他们的新房子也将变成遥遥无期的烂尾楼。这可怎么好,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老师们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教育局。他们把责任归咎在学校搬迁的红头文件上。教育局的态度也十分明确,买房是个人行为,跟学校搬不搬没半毛钱关系。想想真是不占理儿,又没人强逼着你去买。
吃了田美兰的软钉子,李有归只好去找中间人张五一。张五一说,多年老邻居了,不会吧。说罢起身去了隔壁,回来脸拉得老长,说,好话说了一箩筐,这娘们儿就是不开面儿。又说,协议签了,钱你也拿了,我也没辙。见李有归急得来回走柳儿,说等等吧,哪天赶她心情好,我再去试试。
李有归又去找张五一,这回把补偿款追加到一万。你田美兰不闪腰不岔气儿,转手就赚一万块,总可以了吧。张五一又去了趟隔壁,依然无功而返。田美兰倒是传过话来,按照协议约定,只要新房子不下来,李有归可以一直在老房子住下去。张五一劝李有归,反正她又不撵你走,你就一直住下去,住一辈子,反正他妈的都是身外之物。李有归哭丧着脸,说兄弟,你是没尝过溜房檐儿的滋味。张五一干笑了两声,说隔着锅台上不了炕,这事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张嘴三分利。李有归想,要不就再去试试,舍下脸再去求她一次。他鼓起勇气走过去,轻轻拉了拉门,心又凉了下来。门从那边锁死了。一把锁已经表明了田美兰的态度,看来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人群散去,李有归一个人落了单儿,拿手机给林雨凌打电话。林雨凌安慰他不要着急,天塌还有大个儿的撑着呢,最后总会有个说法。能不着急吗,我已无家可归了。李有归这才向林雨凌吐露实情,当初为了进城买房,他卖掉了乡下的老房子。之所以没告诉她,是不想在她面前丢份儿。林雨凌埋怨李有归太冲动了,这不是断自己的后路吗?李有归说,还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林雨凌没明白,问啥意思。李有归说,还能有啥意思,没房子,哪有底气跟你提结婚的事。林雨凌很诧异,结婚?我啥时候说过要和你结婚了?李有归也诧异了,这么说,我就是进了城,买了房,你也不会和我结婚?当年……林雨凌打断他,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都是过来人了,何苦还要往婚姻的套子里钻。傻不傻。听李有归这边没了动静,林雨凌问他是不是还在县城,要是在县城就到她家去。李有归呆望着西沉的落日,苦笑着说,我已经回乡下了。
一瓶白酒下肚,天已经黑透了。李有归出了饭馆,踉踉跄跄走在大街上。追着路灯下乍短乍长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无处收留的流浪狗。路越走越静,越走越黑,猛然抬头,不觉已置身于县城新开发区。夜色中,停建的楼群阴森森矗立,宛如一片荒凉的墓碑。
幽暗的卧室里,水泥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稻草垫子,李有归坐下来,脑袋一阵眩晕,身子一瘫倒在上面。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累了,要在家里休息了。蒙眬中,一阵电话铃将他惊醒,迷迷糊糊接了一通电话,身上一阵阵忽冷忽热,便又坠入沉沉的梦中。那是一个悠悠荡荡的温暖的梦,仿佛置身于儿时的摇篮。
他又想起梦中那个晃动着的温暖的摇篮。
李有归赶忙又躺下,闭上眼睛,支棱起耳朵。他听到脚步声经过窗前,走进堂屋,转进里屋,在他跟前停下。伴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感觉田美兰坐在了炕沿上,紧接着一片温凉抚上他的额头。那是一只手掌,手掌那边,是一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女人。他承认,他对她是有过欲望的。只是那欲望的火苗,好多次都被他理智地掐灭了。从来没有过一次,火苗像现在这样迫切和持久。通过占有,达到入侵领地的目的,是自然界最古老的法则。机会随时会溜走,他不想再失去。
十一国庆,恰逢八月节,李有归和田美兰结婚了。曾经的流言变成了现实,街坊邻居们就开玩笑说,兔子饿急了,果然也吃窝边草。
李有归带着田美兰挨桌敬酒。敬父亲时,老爷子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眼前这个儿媳,低声对儿子说,一脸的旺夫相,你小子有眼光。
推开屋门,屋子里亮着红灯,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炕上铺着大红被褥,田美兰穿着大红内衣坐在炕上,脸蛋儿映得红红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分明是“入赘”。
说起那十万块,能不能打了水漂儿?要真打了水漂儿呢?李有归心里剜肉一样疼,骂教育局,骂被抓的县长,骂跑路的开发商。田美兰宽慰他,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过年开春,把大门楼拆了盖门市房,扩大超市经营,带上水果蔬菜、米面粮油,保证财源滚滚。李有归说,盖房动土是大事,过年带你回老家,让我家老爷子算个黄道吉日,再给你算算财运。说这话时,李有归又想起父亲给他算的那一卦,工作变动只差那么一点点,破财,流离失所,婚姻动,倒是都应了。田美兰嘴里嗤了一声,说谁也不用,我算的就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李有归想,看来伙墙上的门,这辈子是再也关不上了。
原载《鸭绿江》202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