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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31 09:13:26 

果树枝头的童年


袁海胜
                                                                    梨记忆
         路过水果摊,看到堆成小山的梨,让我想起一个叫南房申的村庄。记忆的门猛然撞开,记忆像一群孩子推搡着涌出门口,想收脚都不可能。
         南房申的梨树长在沟口,长在村头大菜园子边上,长在机井周围,长在农家的院子里。还有几片梨树林子,分别长在南坡和北坡,像是比赛一样一起生长。从树干的粗细疤痕上看,这些梨树应该是在很久以前栽的。一次我们数一棵梨树桩上的年轮,外圈还看得清,数着数着,中心部分的年轮胶着在一起,它们开始耍赖,没法分清。我们数过的年轮也已经有几十圈,看来梨树的童年和人类的童年一样,记不下多少事情。
        梨树是村庄的另一个主人。村庄也是梨树的村庄。大部分的梨树比我父亲的年龄还要大,也就是说,梨树比          我们一家来到南房申要早得多。
        我家搬过来时,它们已等在这里了。
        我家的房子是从一户姓皮的老乡的手里买下来的。当时写了房契,上面写清房子及院墙的界线。院子里的梨树、桃树、杏树、枣树并没有写在上面。某一年我无意中又看到这个房契,进行了一次确认,这些果树的确没有出现在房契上。看来果树本身就是和房子院子连在一起,是个整体,不可分割,不用在什么房契类的东西上写明。父亲按下朱红的手印后,这三间泥土房和整个院子,还有院中的果树,就变成我们家的一部分。
        我家的两棵梨树全是安梨。这是家乡划分的品种,包括安梨、麻梨、花盖(不是螃蟹)、八里香等等。
        写这篇文章时,我翻阅《树:全世界300种树的彩色图鉴》中《梨树》一节,发现书中陈列的梨树的品种叫法和我家乡的叫法不一致。“高加索梨”“土库曼梨”的叫法特搞笑,像给树起的绰号。我们“南房申梨”不与它们相争,该叫什么还叫什么。
        安梨,酸甜适中,如社会团体的温和派;麻梨粗粝,甜隐身,酸的后劲绵长,像古代披挂甲胄的武士;花盖罩了件一身花点的袍子,甜而绵软,像内心火热的乡下女孩;八里香还用说吗?它的名字暴露了性格,打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像一个喜爱炫耀的孩子。等等。
        我们——一群“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孩子,不在乎梨的名分。在食品匮乏的年代,梨的本身已经诱人,何需品种?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水果,都是梦寐以求的佳肴。
        没搬到南房申之前,热慕南方申很久。每一年的秋天,南房申的梨下树时,会邀请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们帮助摘梨。干活时随便吃(这里透着大人的狡诈,吃过两个梨后,牙齿酸得咬不动任何东西)劳动结束后,树主会发给每一名小学生几个梨作为谢礼。这是全校学生都知道的事情。小年级的学生盼着快点升到高年级,高年级的学生盼着秋天早点到来。摘梨不仅是诱惑,还是一件值得炫耀的经历。
        没想到我家会搬到南房申,得知这个消息,我兴奋了好几天睡不好觉。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能见到的所有人,想看到他吃惊和羡慕的表情。他们大多反应平淡,让人恼火。后来想,他们也许是因为嫉妒假装平淡。一定是。
        梨树另一个盛典在春天。
        春天,所有果树都憋着劲儿表达。就说梨树,在南房申偏寒地带,四月含苞,五月绽放。梨花盛开后,像是每家院子里都堆着银子。院子堆不下这么多银子,就搬到山坡上。东一堆西一堆,哪个村子都没有我们村富。村里人夜里的梦都是香的。
        孩子们的好奇心盛,尤其醉心于美味。我们对梨的“爱好”已经不局限自家的梨树上,有更冒险的计划。玩伴小伟聪明,鬼点子也多,他觊觎邻家鸭梨久已。一天他很神秘地找到我,说他研究了一个新式武器,让我开眼。他把一个新买的耗子夹绑缚在一根长杆顶端,用长绳绑在夹子的弓上,一拽弓就张嘴,轻轻叼住鸭梨柄,收杆,鸭梨已是囊中物矣。我们皆大欢喜。鸭梨甜脆可口,是梨中精品。一个暑假,小伟邻居家半树鸭梨果了我们之腹。
         邻家男主人和小伟他爸是老友,一次酒喝多了,指小伟他爸说:“你儿子偷我家梨,用耗子夹,哈哈,哈哈哈……”小伟他爸面红耳赤,大概酒也喝多了。
         所有的梨树里,“八里香梨”最先熟,而且张扬,梨香跑出八里地以外不在话下,否则何以叫“八里香”?我们闻香而动,选定老包家院子里的八里香。
         我们决定夜里动手,这样稳妥些。
         月色正好。老尖、二胖潜伏在老包的院墙外。计划里二胖踩老尖肩膀上墙入院,得手后拍手,老尖在墙外接应。老尖顺利地把二胖驮上墙头。老包家在一个土坎上,墙是外高内低。我们早就侦察好了。二胖跳下墙后不久,老尖肚子突然间搞事情,他看时间够用,就找一个隐蔽地方解决。这时候出现状况,老包从屋里出来了。二胖大骇,手脚麻利地爬上墙头,拍手这件事吓忘了,大喊“快点接我——”老尖正安逸,没有结束的预兆。被二胖一喊吓蒙圈了,提上裤子撒腿就跑,二胖被老包生擒于墙头上。
         事后,二胖再见到老尖就白愣他,眼仁隐入眼角。一个多星期不爱搭理他。
         梨大喷成熟后,村子被果香包围。这种气息,经久不衰。后来,这样的情景被整个搬到我梦里,梦里不时花果芬芳,让我不忍醒来。
                                                                           桃记忆
          在南方申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院子里有几棵果树不算是稀奇事,唯独桃树不多见。谁家院子里要是有一棵桃树,也算一件风光的事情。
         桃树会不会骄傲呢?
         植物要比人心平气和。桃树和其他的果树一起沐风淋雨,一起晒太阳,一起把小鸟纷纷揽入怀里,允许小鸟在自己的怀里做着好事或坏事。桃树的生长和庄稼、小草一样,把水和阳光汲进叶脉。春天,果树会按时换上一件花衣裳,蜜蜂和蝴蝶在花心醉醺醺地跳舞。秋天,果实里的淀粉转变成糖,先把自己的脸甜红,像酒至酣的农民。为什么是农民?因为农民朴实厚道,最接近粮食和果实的性情。
        大自然里每一种树都有一种不俗的意义。尤其是一棵果树,用一辈子的精力开花结果,直到把自己累死后枯干。枯干的果树仍有用,做成桌椅板凳,或塞进灶膛当柴。有一种叫“北京果木烤鸭”的美味,其它木头烤不出那个滋味。
        果树在村子比人容易混出名呢。
        沟里的李家,从家境还是品性上,都没给村里的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就因为他家有两棵白桃树而名声在外。          有外地人来他家,问沟里的老李家在哪住,村里的人还真得好好想一会。要是提“沟里有白桃树的李家”,连小孩都能准确地指给到访者。
         一进院,三间不知道多少年前盖起的土坯房,院墙是干打垒的土墙,墙头帽上插葛针。菜园子用秫秸障子围着。院里的桃树一棵长在西,一棵长在东。
         白桃是罕见的品种,桃子成熟后,通体雪白,格外的甜脆。因为两棵白桃树,李家的名声慢慢传到村外。不但外村人惦记他家的白桃,村里的人也惦记着他家的白桃。春天常常有拎着点心登门拜访,恳求李家剪一枝白桃树的枝,嫁接到自己家的桃树上。这样的话过不了几年,自家的桃树也会结出像李家一样的白桃。因为有了这么一种需要,无形中又一次提高了李家的声望。因为白桃树的机缘巧合,李家的大小子结了一门不错的姻缘。
        看来一棵桃树,有些时候,也是能帮助人改变命运的。
        和老李家不一样,沟外的王家有一棵血桃树。这种桃的特点是成熟后的桃通身血红。比人喝醉了酒的脸红,比熟透了的高粱还要红。桃熟的时候,树上像是挂满了小红灯笼。人看一眼,会被一种浩大的气势震撼。血桃的甜绵远,是另一种不同的滋味。这棵红桃树生得奇特,远近闻名。王家的儿子在城里生活条件优越,几次要接老王去他那里享福,老王说啥也不走。
        王家的桃子特别抢手。村子里即使有桃树的人家,在桃子成熟季节,也要花高价钱,来买老王家的血桃。办喜宴,家里来了客人,无论什么样隆重的仪式,赶巧桃子下树时节,要是能摆上一盘血桃,是一件能提高品位及身价、很风光的事情。因为老王家的血桃紧俏,有心眼儿的人家一年前就预定好,把定金拍在老王的手里。到了第二年血桃下树时,率先得到稀罕的血桃。
        春天一到,村子里的果树们开始忙碌。果树的忙碌只有心细的人才能看到。像沟里的老李和沟外的老王,把桃树的每一个变化都看在眼里。什么时节含苞,什么时节绽蕾,什么时节开花吐叶,什么时节坐果等等。
       花开时节不仅仅是果树的事,也是人的事。桃花略晚于杏花,也晚不到哪去,也许是前后脚之间。春风一吹,花蕾就攥不住,“嘭嘭嘭”相继绽开,枝头激情颤栗。
        桃花比杏花鲜艳,红或粉。因为鲜明,桃花在春天往往独领风骚。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桃花都会把春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有了唐寅的《桃花庵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言之不尽对桃花的溺爱。因为桃花的娇艳,唬得童子怯手,只好站在桃树下仰脖看,谁也不肯伸手折一枝。太美的东西让人谦卑,连孩子也不例外。
        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是一棵普通的毛桃。这曾引起我的不快,深受白桃和血桃气场的影响。后来发现,我家的毛桃虽然品相一般,口感还是不错的,酸甜脆,不一定输给白桃和血桃,只是长相丑了点。因为品相丑,关注度就不高。我家对这棵桃树采用了开放式的管理,可以随意采摘。最先得其味的当然是孩子们,他们也发现了这棵桃树结的桃子口味不错,到了季节会自动聚拢到我家,等待母亲发话。
        “去吧,自己摘桃吃去吧。”
        我率先骑在一棵树枝上,为小伙伴分发毛桃。这件事也奠定了我在孩子群里的地位。我童年的鼎盛时期,也局限于桃子成熟后的一段时间里。
        毛桃的劣处是惹一身桃毛,桃毛带给我苦恼。为了除尽毛桃之毛,我想过许多办法。看动画片《大闹天宫》后,也学着孙大圣用手指挠桃,桃毛纷飞、避之不及,很失败。正确的方法是用干毛巾擦,效果不错。
        父亲一次下班回家,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突然感觉不对劲,用手挠脸,尔后挠脖颈,上下反复弄得眼花缭乱。他对桃毛过敏,接触后,身上起红点,灼痒。父亲怒发冲冠,我夺门远遁。
       我偷偷的摸回家门时,父亲正蹲在地上哗啦哗啦洗手巾,肥皂的泡沫浮出盆外,脸上因过敏所起的小红点还在。
                                                                         枣树记
        开春后,果树开始忙碌,按时序开花,姹紫嫣红,香气四溢。枣树按兵不动,保持冬天装束。像冬天的梦还没醒透;像管它的神仙酒后渎职;像枣树腼腆,不爱凑红火热闹。就这样一个春天让它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一大半。
        傍近初夏,其他果树花期行将结束,枣树粗糙坚硬的枝条上冒出叶锥儿,嫩绿。枣树的叶子硬,拧着一股子倔劲。枣叶子还没进一步展开时,小米粒一样的黄花粲然,豆粒似的绿果与之相呼。
        果树中,花与果同时出现的不多,枣树是比较个性的一种。像是花与果没商量好就一块出来了。枣树心急呀!比别的果树晚了大半个节气出场,把所有的劲都用在开花吐叶坐果上了。
        一起来就一起来吧,叶与果和谐。果树大喷开花的时候刚过去,人的审美疲劳期还没过,不在意枣树怎样折腾。枣花小巧精致,像小型的莲。花瓣大小组合,五大五小。枣花初始碧绿,像一种多角的叶子,随后金黄,换 了件出门的衣裳。雄花独开,雌花蕊心钻出绿果。这种坐果手法别的果树不会。
        蜜蜂臃肿,赴过几场宴席撑坏了,不胖才怪。蜜蜂不舍枣花,一头扎到枣花丛中,用枣花做的酒盅喝酒,一口一个。酒后在花枝上摇摇晃晃乱舞。一块起舞的还有蝴蝶,蜜蜂嗡嗡,蝴蝶翩翩,舞姿各不相同。仿佛所饮的酒的品牌和度数不一致。
       枣花蜜是所有果树蜜中独特的一种,不易结晶,黏稠透明,含多种维生素,果糖和铜、铁类矿物质。这话像是撒谎,谁能相信,看似莹润透明的枣花蜜里含铜和铁这样坚硬的金属?谁信?
       南房申村枣树稀少。稀少容易成为珍品,也容易让人牵挂。临近中秋,枣子欲熟。童子们成群结队出场,寻找目标。半熟之间的枣,向阳一面红了,背阴处浅白淡绿,像喝酒串皮的人。味儿也在酸甜之间徘徊,合乎童子口味。
        沟里李家有一棵枣树(有白桃树那家),半倚石墙,枝叶婆娑。树枝胳膊肘一样拄在墙头上,像是站累了倚着墙歇一会儿。油亮的枣树叶里露出玛瑙一样的大枣。玛瑙啥样?我也不知道。水晶、猫眼儿、夜明球、翡翠……在我们心里,水果用什么宝贝比喻都不过分。
        我们一窝蜂爬上墙头,口里大嚼大咽,十指灵活规避枣刺——枣树不怀好意地浑身长满利刺——不管它,扎两下何妨?更小一点的孩子练就边流眼泪(扎的)边吃枣不辍的功夫。
        闲话少说,麻利摘枣,衣兜渐鼓。老师在课堂上常训导我们学习要一心一意,我一直不解其意,什么叫一心一意?摘枣时猛然间明白过来:摘枣就得“一心一意”,不然刺会扎到手。寓教于乐,意义大焉。
        吃枣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愉快极易降低人的防御意识。我们只顾吃枣,虽然也做了一番准备,譬如让二胖盯着李家的大门洞,提防半道有人回来。但忘了石头墙也是黄蜂的安逸之所。我们摘到一半——这样说也不准确,什么叫“一半”?应该是摘到一个时点,老尖无意间蹬翻一块石头。“轰”的一声,涌出一群“九连灯”(一种黄蜂,蜇人毒辣),密密麻麻像一个黄色的浪头席卷过来,把我们裹挟其中。
        瞬间的事,太突然了,像是“九连灯”精心设下的一个埋伏。毫无防范的我们被蜇得鼻青脸肿,哭叫着迅疾溃退。好几天,我的脸上涂着紫药水,眼睛剩一条缝,像个妖怪。老尖腮帮肿老高,像含个沙果,说话吐字不清,把饭叫办、把水叫非。衣兜里大枣,在逃逸途中颠簸得所剩无几。丢就丢了,那几天嚼饭都费劲。
        暂时不再想吃枣的事。
        二丫家也有一棵枣树,因居于院中央我们无法下手。枣子下树后二丫爸挑到集上去卖。有时路遇,我们眼巴巴瞅着装枣的筐,不错眼珠。二丫妈就喊着停下来,一人给我们抓一把。这样的“偶遇”也是我们精心设计的。二丫妈和善可亲,我们耍鬼聪明,利用她的善良。
        有枣树的人家,在枣下树时精挑细选留下一些大小匀称没有伤痕的枣子,用罐头瓶或瓦罐醉上。枣在酒和时间的浸润下形成一种新滋味。大概是在过年前几天,把盛醉枣的器皿取出来,摆在柜盖上。玻璃瓶里的红枣绚丽,看一眼,涎水从舌头根汹涌而出,找醉枣来了。那时我们只能看,还不到醉枣登场的时候。
        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在过年或大年初一,这些醉枣才从玻璃瓶里隆重地释放出来,带着浓郁的酒香,灿烂地摆在桌面上的盘子里待客。
       我们太小,不算是客。但是,眼神与醉枣胶着得太不像话,大人过意不去,给我们一个尝尝。“尝”是很奢靡的事,会引发更强烈的欲望。所谓“品尝”实际就是穿着文明外衣的诱惑,和糖衣炮弹差不到哪去。我们一尝再尝,由东家尝到西家,我脑袋发沉,口舌缠绵,不知走到哪一家时,一头栽倒炕上酣然大睡,最后被人家背送回家。
        乡下,果树是另一种庄稼,水果是另一种粮食。年景里它们有一定的分量。丰收图里,金黄的玉米,肥硕的谷穗等等,都有一席之地。让人心宽慰和满足的,还有水果的画面。譬如,一盘红灿灿的大枣。
       丰收了,还用说吗?
                                                                              杏树记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苏轼的春天是这个样子。
        我居住的南方申,最先捕获春暖的不是桃花,而是杏花。杏花总要比桃花早开那么几天。
        杏树开花之前,蓄蕾、攒劲。万物萧条,乌黑杏树枝头率先涂鸦一点红,蕾也。继而漫及所有枝头。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朱笔在杏树枝头戳点,像国画里的皴——拖泥带水皴,钉头皴——紫红的杏蕾睡眼惺忪,状若半握的粉拳。春风摩挲它,由凉至热,怪痒的,一笑,花就开了。
        杏花一开,春天基本就算在辽西坐稳了江山。
        农民开始了春耕前的预热。拖拉机“吐吐吐”开进地里搞深翻,做播种前的准备工作。土地借机会翻个身,土地散发浓郁的地气。人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没闻到这股子地气,都会使劲抽抽鼻子,让泥土醇厚的气味灌满胸膛。土壤松弛后增加透气性,适合保墒。
        父亲闲暇开始挖院里的园子,把棉袄挂在树枝上,当然不是杏树,杏树正忙着开花呢。先挂枣树上吧。枣树这个时候还像冬天里的样子,不露一丝声色。父亲穿着旧的红绒衣有点褪色,仍醒目。配上一树怒放的杏花,让我家院子里春天色彩变得明艳。父亲往掌心喷喷地吐唾沫,继续挖园子。铁锹兴奋地插进泥土里,把去年翻到里面的泥土再找回来。地气被一锹一锹挖出来,满院子撒欢。父亲在旧年的位置上重新整理出菜席子,菜园变得有模有样了。园子里的土挖喧腾了,种出的菜就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和滋味。
        原来杏花是打开春天的一把神秘的钥匙。“吧嗒”一下打开通往春天第一把锁。春信推开门一股脑跑进人间。村子里一下子鲜活起来。栽在旧洋铁盆子里的大葱这个时候才端出屋,放到外面的窗台上晒太阳。葱绿得热烈。
        还是杏花好,让人们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走了进村子,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
        孩子的身体里也藏着一个春天呢,和大自然里的春天拉起手,做着和成长有关的事情。
        杏花开放这件事让孩子们感到好奇和兴奋。冬天的枯燥和素颜让人类的视网膜陷入平庸。杏花打开色彩的门,孩子们的视野豁然开朗后,内心的快乐像小鸟一样飞出来。孩子们对花开保留了最大的爱怜。这样的话,他们手里掐着一枝杏花或嘟着小嘴亲吻杏花,均无可厚非。还用解释吗?孩子喜欢啊,花开堪折直须折,像是说给孩子的。吻是人性里最直接的表达,何况孩子的吻纯净无私,萌稚可爱。
        过了不久,青杏顶着花蕾的紫帽现身。这时叶子簇拥,杏树叶太过圆滑,和青杏混在一起,分不清。我们不在乎叶子圆不圆,只在乎青杏的酸爽。酸是一种青涩的味道,能把酸分出几个不同的层次,每一层酸都在味觉里占一个位置。孩子们精心筛选村子里的杏树。
        二胖家院子里有一棵杏树,个大、白背,酸得正是滋味,我们觊觎已久。我们策划出了偷杏方案,我和老尖假装找二胖玩,把他从家里诱出,宝栓和铁蛋乘机爬墙进院子里摘杏,事妥后我们再分享果实。
        行动开始后,我成功把二胖喊了出来,宝栓等潜入二胖家,结果被二胖家的大黄(一只狗)发现——电影里也有这样的桥段,但这是真事——宝栓鞋跑掉了,铁蛋仆地,手掌,也就是“金星丘”处蹭吐噜皮了,并渗出血星。大黄旋即折返,以为铁蛋捡石块呢。总之狼狈。
        这个事件警醒了我们。以后所有行动,譬如我们摘老包家的李子时,事先要用玉米饼子把他家的狗诱出院来。
        六七月间,村子里的杏大喷熟了。熟透的杏柔黄光滑,咋看都金贵。掰开后,露出湿润的、褐色的核。果实成熟后,像是完成一个神话,语言无法言尽其精美;就像语言无法言尽其味道一样。此时已经是初夏,万物繁荣。杏作为村子里第一茬下来的果实,常做友好使者走家串户。这是殷实的村风的表象。果实收获怎能和童年无关?童子们群情激昂,登门入室。谁的衣兜都鼓鼓囊囊。
        二丫家有一种甜核杏。杏核仁不苦反甜有悖常理,是世上所有奇妙的一种。我们一次一次地往二丫家跑,进屋后不说话,靠着人家柜边上低头扭手指,像手指犯了什么错,假装害羞。二丫她妈咬着嘴角,强把笑忍回去,手拢鬓角垂下的一缕头发,给我们分杏,一人两个。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去,轻蔑地看着刚走进院的另一伙童子。二丫长得像她妈,细眉细眼,说话软声软语。我们背后给她起绰号,叫她“甜杏核”。谁也不敢当面喊。
        五奶奶在村子里,谁也说不清她的岁数。她总是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笑眯眯看着我们风风火火、策马狂飙地玩。哪一次忘了,我们闲下来,坐在五奶奶身边玩石子。她用拐杖指着墙外的杏树说:“杏树是宝贝,它的果能吃,叶子也能吃。坏年景时,救过村里人的命啊。”
        我们谁也没听懂。谁能吃杏树叶子?不是傻吗?多苦?并为石头子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
        某一刻,突然醒悟了五奶奶的话,我也在那一刻长大了。
        那时五奶奶离开我们也很久了。
 
                                          原载《东方少年》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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