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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8 14:21:34 

空房子


魏红莲
         新房子是在老房子原址翻盖的,地基挖下去有五尺深,把三间老房子拆下来的石料都填了进去。地基以上,青砖到顶,房顶上瓦(wà )的,是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深灰色瓦片。谷兴宽觉得,这种瓦片更美观,符合他心中对新房子的构想,也更结实耐用,用石头轻轻一敲,瓦片发出清越的嗡嗡声,不像现在出的大片新瓦,敲起来噗啦噗啦地响。这种瓦片好多年不生产了,他花了比新瓦还贵的价钱,从村里专门给人家拆房子的老张手里买来的,老张说,三户人家的旧房瓦加一起,才给他凑够了。
         这六间瓦房,是谷兴宽大半辈子的心血,也实现了他大半辈子的梦想。当年,就是因为家里困难,房子破败,他三十出头,才娶了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媳妇国荣。儿子出生后,他在心里暗暗使劲,一定要为儿子盖几间宽敞的大瓦房,早早地娶上媳妇。谷兴宽爱种地,一头扎到地里,晌午不知道饿,天不黑不回家,国荣虽然腿有残疾,却出得了苦力。他们家的收成年年比别人家好,两人恨不得一天就把家里的日子过起来。村里人说,这个的!日子不够你们两口子过的了。也是那几年,老房子支持不住,眼瞅着要塌,国荣说,咱也翻盖成北京平吧。他说,行,盖东厢房,就北京平。咋不盖正房呢?正房啊,我要盖六间大瓦房!
        儿子上高中了,盖瓦房的钱还远远不够,他一咬牙,把国荣一个人丢在家里,由她一瘸一拐地种着七亩多地,喂猪喂鸡,伺候上学的孩子,他跟着施工队,到云南中缅边境的水利工地当装卸工,100斤一袋的水泥,一天要装卸几百袋。他是正月走的,两个春节没回家,到第三年腊月,终于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迎出来的国荣差点认不出他了,人又黑又瘦不说,原来挺拔的身材竟有些驼背,一下子显得比出去时矮了。国荣鼻子发酸,说他,不是在有水的地方干活吗,咋不洗洗头再回来,一脑袋的水泥面儿。说着想给他扑拉两下,刚抬起手,心里便明白过来。这三年,她自己的头发也灰白了。
         村里的房子,都背靠着村后那一溜北山坡,谷兴宽家在村中间,宽敞的院子足有一亩半地,东边是三间北京平的厢房,作为主房的新瓦房虽不敢说是飞檐翘角,却也算得上古色古香,屋脊正中,向前镶着碗口大一块明镜,更给整栋房子添了精神。谷兴宽和国荣站在院子里,仰望着新瓦房,满心的欢喜,国荣说,小时候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可千万别是个梦啊。谷兴宽哈哈大笑,说你使劲掐一下胳膊里子,看疼不疼?不等国荣接话,他豪言壮语出口了:老话说,爹娘置下的家业,是“儿的江山,女儿的饭店”,咱们也算是给儿子打下江山了,等他小子回来,给他个惊喜,让他好好看看,爷娘老子给他打下的江山!
         由于地基打得高,从院子上五级台阶,才到屋前三米宽的平台,窗户开得也大,窗台半米宽,一进屋,还真有几分别墅的感觉。入住新瓦房的日子,是八月十六,日历上写着黄道吉日。那天谷兴宽和国荣睁开眼睛便没闲着,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拾掇利索了,晚上打开新安装的太阳能热水器,两人透透落落地洗了个澡。头一次共浴,国荣一边给他搓背,一边吃吃地笑,说,看你瘦成啥了,肋条一根一根的,都能当搓衣板了。
        两口子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谷兴宽的兴奋点还在新房子上,他说,等明年儿子结了婚,说不定后年就能抱孙子。你还记得咱爹常说的话不? “捡金子,不如看孙子”, 咱老两口就守家在地看孙子,他们年轻人爱出去打工就让他们出去,不爱出去就在家种地,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比啥都强。
        看把你美的。国荣说着伸手关了灯,明亮的月光透过新窗帘,朦胧地落在拆洗得干干净净、又被秋老虎的阳光晒得暄腾腾的薄棉被上。国荣说,怪不得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么好的月亮,挡在窗帘外面可惜了的。说着起身拉开窗帘,屋里顿时泻满清辉,她坐在被窝里,并不躺下,说,真亮堂啊,这要是我年轻的时候,都能坐到当院做针线。谷兴宽疼惜地说,嗯,好黑夜不如赖白天,你那时候仗着眼神好,不知道戒在,这工夫都找上你了吧?有能耐你纫个针我看看。国荣不理他的话茬,轻笑着说,哎,你还记得不?咱刚结婚那年,过八月节,我就着月亮地儿纳鞋底儿,你非得要我进屋睡觉,拿手指头捅咕我,爸妈都看见了。
         国荣的话,让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一种久违的感觉突如其来,谷兴宽左胳膊肘撑起身体,伸出右手,把国荣搂到自己的被窝里,咬着她的耳朵,悄声说,赶明儿个,你也缝一床双人被,啊?
         这一宿的觉睡得真是实着,以往五点起床,现在都快七点了,才被猛然响起的铃声叫醒,国荣从枕边摸起手机接通,一听是儿子的声音,张口便说,我和你爸还没起来呢。谷兴宽忙把国荣推回她的被窝,一边摆手示意,叫她不要乱说。儿子那边很意外,爸妈无论春夏秋冬,天亮便起床忙活,今天是怎么了?忙问,咋了妈,你和我爸哪儿不舒服吗?这时候还没起来?国荣做了亏心事似的,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
         儿子说,没有就好。妈,我和赵燕商量了,想过了国庆节订婚,赶在阳历年前结婚。待会儿再说吧,你和我爸先弄饭吃。国荣一下子醒利索了:结婚?那好哇!哎你快起来,儿子过了国庆节要结婚!两口子噼里扑棱地穿上衣服,却记不清楚,到底儿子说的是国庆节期间订婚,还是过了国庆节结婚,国荣马上要打电话问儿子,谷兴宽说,赶紧整饭,吃了饭再说。正吃着,儿子的电话又来了,没等儿子说话,两人抢着问日子的事,儿子说,我们想先订婚。这儿的工程再有三两天完工了,国庆节之后,老板才给发工资。爸,妈,你们找媒人商量一下,赵燕家把条件都对媒人说清楚了。两人嗯嗯地答应着,竟没听出来儿子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赵燕是儿子的女朋友,两个孩子今年正月认识的。儿子高中毕业考了个三本学校,自己不愿意上,便外出打工,其间相处过两个外地女孩,都没有结果。谷兴宽和国荣也觉得,找个离得太远的亲家不合适,娶媳妇还是本乡本土的好,风俗习惯没有太大的差异,有事好商量。媒人就是帮着买瓦的老张,赵燕是老张媳妇的表侄女,住在离这儿十八里地的赵家沟。孩子们正月相的亲,见了几面便舍不得分开,一起出去打工了。五月节的时候,谷家张罗订婚,可俩孩子说,工地正忙,下来秋再说吧。谷兴宽一想,下来秋瓦房盖起来了,招待新亲脸上有光彩,便依了孩子。如今儿子突然说结婚,他们并没有措手不及,因为该准备的早准备了。
        八月十四还给老张送了月饼和酒,这次便不再买礼物,只在自家的葡萄架上,剪了几嘟噜紫莹莹熟好的葡萄拎着。老张夫妇早知来意,笑嘻嘻地迎出来道喜,拽着手把他们让进屋里。在老张夫妇沏茶倒水的当儿,谷兴宽先开口了:俩孩子要订婚了,亲家说没说,彩礼是大包干呢,还是各项单算?老张说,彩礼吗,没行市有比市,多不过十五万,少不过10万,也就是了。只是……老张夫妇打了个对眼,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谷兴宽看在眼里,忙说,老张啊,有话就说吧,你费心巴力地替我们办事,咋也不能让你为难,该给的咱一分不少。彩礼钱,我不敢说就高不就低,总得随上大流。老张说,其实也没啥,就是俩孩子想把婚结在市里,赵燕看中了一户楼房,想国庆节开房交会时买下来,听说有一万块钱的优惠呢。
        老张的话,让他们在炕沿上还没坐稳的屁股,差点出溜到地下,国荣手一哆嗦,刚端起的一杯水险些洒了,赶紧又放下。谷兴宽稳了稳神,说,家里盖了这么宽敞的瓦房,为啥要住到市里?吃个菜叶、喝口水都得掏钱。老张说,这不是撵时兴吗,你看咱们村,闲着多少房子啊,还不是都跑到城里去了?我也说,那楼房有啥好?鸟笼子似的,连个当院都没有,往前面瞅瞅楼挡着,往后面瞧瞧还是楼挡着!可人家年轻人觉着好,一心想去啊。要不这样,现在不是都讲沟通吗,你们和俩孩子再商量商量,好吧?国荣还要说什么,谷兴宽用眼神制止了她,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又和老张夫妇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回家。
        谷兴宽从不亲自给儿子打电话,都是国荣打免提,他凑到国荣耳边,屏气凝神听儿子说啥。这次例外,是他打的电话。儿子嗯嗯地支吾着,说晚上给他们回电话,估计是赵燕在身边,或是还有旁人,说话不方便。两人心里着急,家里的活计便干不下去,国荣轻声说,要不,咱给赵燕的爸妈打个电话,探探亲家的口气?谷兴宽觉得不妥,说,还是等儿子来电话了再说吧。
         晚饭后,东院的邻居李二叔隔着院墙叫谷兴宽,谷兴宽答应着出去了,他刚出院门,儿子的电话来了:妈,我们原来也没想买楼,只是打工在城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觉得乡下太不方便了。我知道家里没钱了,也劝过赵燕,可她这阵子脾气不太好。国荣问,赵燕那孩子挺懂事的呀,咋还长脾气了呢?儿子说,她最近,那个,那啥,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有点焦虑。娇绿?娇绿是啥病?就是……哎呀妈,回去再给你细说,啊。说着挂断了电话。
         国荣还在纳闷,谷兴宽回来了,进门就说,人啊,可别上年纪,李二叔多刚强个人,到老了也玩不转了。儿孙们都在城里,老两口跟着进城吧,住楼不习惯,上下楼梯还腿疼。国荣问,二叔找你啥事?谷兴宽说,他家烟囱堵了,让我上房用长杆子捅捅。国荣说,先别说人家的事了,儿子来电话了,说赵燕有病了。有病了?啥病?我也没闹清楚,就说是娇绿了,你说咋还娇绿了呢?莫非俩孩子在外面舍不得吃,营养不良了?小品里不是说,不吃水果吃大葱,就葱心绿吗?谷兴宽被国荣的话带沟里了,一时也想不清是咋回事,埋怨国荣说,你咋不问明白了,赵燕到底得啥毛病了?国荣说,他抽冷子说娇绿,又医生啥的,我懵住了。谷兴宽打儿子的电话,却关机了。
        天黑了,两人躺在炕上,再也感觉不到昨夜的舒坦,各自在被窝里把身体当作一张饼,翻过来翻过去地折腾。国荣说,燕儿可别真的得啥病啊。谷兴宽说,别瞎说。沉默了一霎,又说,得病就治病,虽说没订婚,俩孩子好了大半年了,赵燕也算是咱家人了。他拍拍国荣的肩头,说,睡觉,明早打电话。
         谁知第二天一早,儿子倒先打来电话,国荣一接通,里面是赵燕的声音,赵燕先给她问了好,说今天是叔叔的生日,她要和叔叔说话。国荣说,哟,可不是,八月十八了!燕儿,亏你想着,我都忘了,也没煮个鸡蛋。说着把电话递给了谷兴宽,那头赵燕说,叔叔,生日快乐!赵燕的声音甜甜脆脆,带着笑意,谷兴宽心里立时高兴起来,忙说,快乐,你们也快乐!赵燕说,叔,工地完活了,我们不等着发工资了,后天就回去,你们有啥要买的吗?谷兴宽说,没啥要买的,家里啥都有,后天就回来了?那我们在家等你们啊。哎燕儿啊,说是你闹毛病了,哪儿不舒服赶紧看,可别耽误了啊。赵燕嗯嗯两声,挂断了电话。
         国荣说,这回咱在家等着吧。要我说,咱先给亲家打个电话,燕儿她爸妈还是正月相亲时候到过咱家,按理,也该请人家过来吃顿饭,说不定啊,看见咱们的新瓦房这么豁亮,就不让燕儿买楼了。谷兴宽觉得有理,便拨亲家的电话,开口叫老兄弟,说家里瓦房盖起来了,孩子们后天也回来,请你们公母俩过来住两天。赵燕爸说,出不去啊,家里正忙着收拾庄稼,脱不开身哪。我听说你盖了六间大瓦房,孩子们又不回来住,你们老两口打着滚儿睡吧。说完哈哈地笑。谷兴宽正不知怎样开口说房子的事,忙接口说,我还真舍不得孩子们住到市里去,在家多方便啊,你嫂子还能照顾他们生活。有买楼那钱,留着养活孙子多好。电话那头忽然换了赵燕妈,虽然先笑了两声,语气却不那么柔软:我说大哥,你这是啥意思啊?我们把燕儿养到二十多岁,没指着花她的钱借她的光,就想着她能找个好人家,顺顺遂遂地过日子。如今乡下年轻人结婚,都在城里买楼,我们村里就这么个规矩。燕儿她姐就在市里住,寻思她们姐俩离得近点,也有个照应。我们也没说非要你们去沈阳、大连买楼,就是个县级的小城市,楼价才三五千一平方米,都不赶人家大城市的一个零头,我们这不算额外吧?这么着,你们要是把楼买了,装修的事我们包了。谷兴宽一时不知说啥,国荣接过电话,说,妹子,咱们都再考虑考虑,自古盖房子娶媳妇,都是头等大事,彩礼钱我们早张罗够了,买楼的事属实没准备,等孩子们回来再商量商量,行吧?赵燕妈冷笑两声,我说嫂子,彩礼是彩礼,楼是楼,这是两码事!你们推三阻四的,是不是觉着攥住了有把儿的烧饼,想白捡个不花钱的儿媳妇啊?我跟你说,你们要是不当回事,那我们也不在乎,上医院,用不了几个钱。国荣被数落得有些发蒙,没转过弯来,还要问燕儿到底咋了,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嗑唠散了,谷兴宽和国荣无精打采的,到地里割黍子去了。
         八月二十快吃晚饭的时候,儿子和赵燕回来了。锅里的水早烧开了,孩子们一进门,饺子就下了锅。当晚四个人谁都没先提买楼的事,第二天吃过早饭,儿子说,爸妈,我们待会儿去赵燕家,她爸妈要是问起买楼的事,咋说呢?谷兴宽说,我也正想和你们说这个事。燕儿,我准备了十二万八千元钱的彩礼,不瞒你说,拉了四万块钱的饥荒。但是你放心,我有还钱的指项。要说买楼呢,我真没有这笔钱了。俩年轻人对看了一眼,没吱声,国荣接着说,燕儿,我们就一个儿子,将来两眼一闭,剩一分钱也是你们的,还怕这时候给你们花?谁有胭粉不想擦脸上?这不是刚盖完房子吗,除了彩礼,手里真没钱了。赵燕强笑着说,叔,婶儿,我不知道你们为啥非要在小山沟里,盖这么排场的房子,白瞎十多万块钱。你们没住过楼,不知道那有多方便,起码上厕所不用出屋,阴天下雨省得备柴禾,不用往外倒灰倒脏水。国荣忙说,这些活还用你吗,我一个人干惯了。儿子说,还有当院这井,要是有个小孩子,多不安全。国荣说,我早就说,买个水泵,安个井盖儿,你爸偏喜欢一筲一斗子地打水,说是过瘾。这个我做主,明天就买泵、焊井盖儿。
         四个人一时都沉默了,谷兴宽的眼睛盯着儿子,儿子避开了,再看赵燕,赵燕的目光迎了上来,强笑着说,我不是非得逼着你们买楼,我们村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都把家安在城里了,有的在朝阳,还有在沈阳的呢。说没钱,哪家是攒够了钱才买的楼啊,不都得想法吗,要不,咱把这个房子卖了吧。
         卖、卖房子?谷兴宽差点蹦起来,他咬着牙问儿子,你咋说?儿子吭吭哧哧地说,要不,卖了吧。卖了?!卖了我和你妈住哪儿?你们跟我来!
         谷兴宽大步跨到院子里,没走台阶,直接跳下屋前的平台,落地时踉跄几步,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冲着正下台阶的儿子和赵燕大声说,这口甜水井,是我老太爷那辈子打下的,无论天多旱水都没干过!浇园子把水打浅了,能看见井底的泉子咕嘟咕嘟地往上翻花!不比啥矿泉水纯净水养人?!这么大的院子,想种啥菜就种啥菜,一年四季都吃不了!这瓦房,还有厢房,是我和你妈攒了三十年的劲盖起来的,不要说你们住,等你们娶了儿媳妇,娶了孙子媳妇都住得开!
          他一把拽过儿子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指着屋后青翠的山坡:小子,你到后山的老祖坟上看看,从你爷爷的坟往上数,都埋了咱家七辈子人了,这么大的地方,咋就着不下你们呢?!
        儿子转过身,用另一只手覆在谷兴宽拽着他的手上,父子俩脸对着脸。儿子说,爸,不是我们非得离开老家,你不想想,这两年你把别人家撂荒的地都敛罗着种上,你和我妈忙得连个上炕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可是你算算,除去种子化肥农药除草剂这些成本,你们两个人起早贪黑干一年,煞几个钱?不够人家一个人在外面半年挣的!去年怨天旱,收成不好,前年倒是大丰收,粮食几毛钱一斤啊?
         谷兴宽本来不善言辞,儿子说的又都是实情,刚张了张嘴,儿子不等他回答,接着说,爸,我知道,你盖起这六间大瓦房不容易,从我懂事时起,就天天听你念叨。可你也得看看啥形势吧?这年月谁有钱还往山沟里扔?我没想到我这大半年不在家,你们把房子盖起来了,倒是和我们商量商量啊!
         国荣说,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吗。
         谷兴宽甩开儿子的手,说,我花我的钱盖我的房子,和你们商量得着吗?
         儿子本想说,爸你在山沟里呆傻了吧,近几年咱这十里八村有几个在农村盖房子的?你种地有瘾,总不能受穷也有瘾吧?但他从没见过谷兴宽发这么大的火,话到嘴边,没敢说出口。
         赵燕上前一步,面对着谷兴宽和国荣,脸上没了笑容,嘴里倒改了称呼:爸,妈,不是这地方着不下我,实话给你们说,我怀孕了!我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眼看你们都要抱孙子了,住在这里,给孩子打个预防针,都得跑出好几里地,要是再闹个病啊灾的,耽误了咋办?还有,以后上幼儿园,上学,村里的条件能和城里比吗?要是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还是别出生算了!
         谷兴宽一时怔住,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啥都说不出来了。
         一夜未合眼,谷兴宽做了一个决定,同意儿子在城里买楼。当年收下了秋,他便又去了云南的工地。离家的时候,国荣要送他到车站,他抢先疾步走出院子,反身带上两扇大门,用手拉着两个门环,任凭国荣哭求,就是不放她出来送他。听见国荣回了屋,他缓缓地松开手,后退几步,对着大门,对着整个院子,对着埋着祖宗的后山,慢慢地跪了下去。
        大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国荣看见谷兴宽头扎在地上,硕大的行李压在他的背上,使他看起来瘦小却硬气。国荣忙轻轻地掩上门,捂着嘴蹲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流,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第二年端午节,国荣在城里的楼房里伺候儿媳妇赵燕坐月子,儿子在沈阳干建筑,老家的院门上着锁。一场小雨过后,房顶的瓦片湿漉漉地深灰,瓦片缝隙里长出的几棵小草清新碧绿。村里和他们家情况差不多的人家,有的真卖了房子买楼了,虽然没有谷兴宽家房子好,却也是正房厢房大当院,竟然只卖了不到十万元钱。有个城里的老板听说谷兴宽家的事,主动上门,要拿县城一套两居室的楼房,换谷兴宽的房子,他不换,那人问,多少钱卖呢?他说,不是钱的事,这是我的根基,我儿孙的江山,多少钱都不卖!
        国荣给他打电话,让他听孙子的哭声多响亮。谷兴宽对着电话说,孙子,别哭!你的江山,爷爷给你守着呢!
 
                             原载《短篇小说》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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