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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18 18:13:53 

记忆中的蛇影


张凤伟
                                                                         
        生命,意味着世界的辽阔。
        一条蛇,也同样渴望世界的辽阔。
        我曾经帮助过一条蛇。
        已经记不得哪年五月的一天,春风变成一只辛勤的小鸟,衔来几朵洁白的云,云儿漫无目的地飘着,享受春天的温暖,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春天的到来显得格外珍贵。
        我漫步在河边,轻缓的脚步在河边踏出一支快乐的曲子。突然,在树林边的石板路旁,出现一条秃尾巴的小蛇,浅黄色的,可能年纪太小,光滑的石板路反而成了它向前爬行的阻碍。那个时候,我惊诧得很,一向爬行速度很快的蛇,竟然在石板路上打横儿,爬起来很是费力。也不知何时积攒的勇气,没有丝毫犹豫,我就将小蛇拎了起来,却也迅速地将它放在草坪上。身处草坪上的小蛇,仿佛找回了属于它的动力之源,快速地爬向树林。
        许是神话故事看多了,我好期望小蛇回头看看我,但小蛇最终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蛇早该长大了,或许它已经忘记了这段故事,而我却记忆犹新。回头想想,还真是有些后怕,虽然它小,但那毕竟是蛇啊,是一种让人见了浑身不自在的爬行动物。现在,回想起村里敢徒手抓蛇的四奶奶,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但想起暴躁的二爷,想起他对蛇的表情和态度,我又重新佩服起自己的勇敢。
                                                                        
        在我的印象中,更多的蛇出现在老家。在老家,人们管蛇叫“长虫”。说实话,人们硌硬蛇。蛇仿若疾病的渊薮,它的獠牙能让见者长出针眼,它的异色能让人寒毛直竖,它如虬枝般盘绕的步法能让燕国人忘了如何走路。因为害怕,怕它的外形,怕它的颜色,怕它的动作,怕它的毒素,甚至害怕听到它的名字。谁家出现了蛇,都会倍感惊恐,用“六神无主”这个词来形容一家人的心情,一点儿不为过。每当这时,敢抓蛇的人,都会成为这户人家最为需要最为敬仰的人。
        本家的四奶奶就是抓蛇的能手。还记得每当夏天谁家出现了蛇,大人总会习惯性地喊上一句:“快叫你四奶过来,赶紧的。”蛇在我家也出现过几次。有一次,出现的地方简直让人意想不到,还叫人恶心,竟然在碗橱里。当年,父亲也是这样大声对我喊:“快去叫你四奶,赶紧的,麻利点儿。”看,父亲又加上了一个词儿,所以,那次我连鞋都没穿,光着脚丫子就跑出去了。虽然四奶家离我家并不远,但农村的路都是土路,坑坑包包,还有很多小石子,这一路下来,把我的脚硌得生疼。当时我就在想,父亲为啥非让我去喊四奶来抓蛇,他自己为啥不去,他和母亲在家,照样也不敢轻举妄动,还不是和蛇大眼儿瞪小眼儿。
        那年,四奶应该有六十多岁了,腿脚儿还算利索,用父亲后加的那个词儿来形容,四奶来我家是挺麻利的。四奶一看就说:“没事儿,这长虫没毒,不用怕,你不招惹它,它也不招惹你。”四奶阐述的这套理论,多少让我父母宽了点儿心。父亲问四奶:“四娘,怎么抓,用我帮忙吗?”四奶不慌不忙地说:“不用,谁都不用。”只见四奶迈着有些“外八字”的步子,轻轻地走近那条蛇,确定蛇的情绪比较平稳时,探出上半身,慢慢地弯下腰,像一张摊开的网一样。一瞬间,四奶的手俨然变成了一把钳子,倏地掐住了蛇的尾巴。再仔细看,四奶的大拇准确地对应在二拇指的第二节,并借助其他手指的力量,将整条蛇牢牢地控制住。我很惊讶,四奶六十多岁了,抓蛇的准劲儿真不赖,真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而且,四奶的手劲儿也着实让人佩服。
        四奶捏住蛇尾之后,就把蛇拎了起来——用“提”太雅,用“拽”,就没有考虑高度——无疑,四奶的动作用“拎”最为直观、最为准确。蛇被四奶拎起来后,竟然还是不太老实,身体照样打着弯儿,甚至还把头抬起来,朝尾巴的方向使劲儿。四奶作为村里最专业的抓蛇人,自有她的经验。四奶不慌不忙地持续捏紧,便开始慢慢地抖动起来,许是因为不停地抖动,蛇感觉再朝尾巴方向用劲儿,太消耗体力,基本上就放弃抵抗了。四奶一边抖动,一边和我们说:“抓起这东西后,还不能抖得太用力,要不然它可能会借力,直接蹿到尾巴处,容易咬伤人。”我问四奶:“四奶,你慢慢地抖动,这长虫是不是也感觉到你没有恶意啊?”四奶笑着回答我:“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咱们不伤害它,它就不会伤害咱们。”说完,四奶便捏紧蛇尾,轻轻地抖动着,出了院子,沿着我家墙外的路一直往北走。走到尽头时,四奶就拐进了另一条路。四奶每次都把蛇放生在北边儿的玉米地里之后才返回来。而父母则在墙外边等着,等四奶回来后,还要再一次表示感谢,并热情地邀请四奶到屋里再坐一会儿,四奶每次都挥挥手,说句话,就直接回家了。
        四奶经常在后脑勺那里梳上一个疙瘩揪儿,然后用一个黑色的小网子网住疙瘩揪儿。四奶说话我听不太清,用我们老家的话形容就是有点儿“侉”。在老家,只要一个人说话的腔调和本村大多数人不一样,人们就说这个人说话比较“侉”。
        四奶是一个非常慈祥的人。我已记不得四奶是哪里的娘家,只记得四奶和我奶奶经常在树荫下一起乘凉。每当别人问起抓蛇的事儿,她总会重复那些话:“人不招惹它,它也不会招惹人。人活在世上不容易,动物也一样。人活着是修行,动物也得修行,不修行人怎么长大,怎么懂事?人和长虫也得相互就乎。”这是奶奶告诉我的,是四奶的原话。后来,我也亲耳听四奶说过这些话。我一直想不明白,四奶没读过书,为啥明白这些道理。我相信,四奶的内心一直笃定地认为,人和自然界就该互相帮助,互相亲近,最起码得互相迁就,尽量谁也别伤害谁。
         如今,四奶去世多年。她去世后,村里很多人都说,她是被儿媳妇气的,所以心情越来越糟糕,时间久了,就去世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四奶那么善良慈祥,抓蛇的事儿,她都能悟出一些道理,倘若和儿媳之间真有矛盾,肯定也会很好地化解。
        说来也怪,四奶去世以后,村里的蛇都少了。都说人去世以后,会化作一颗星星飞到天上,不知四奶在天上,还能不能回想起往年抓蛇的事儿,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三
         在老家,树多,人多,孩子多,新奇的事自然也就不少。如果四奶抓蛇,遇见一个人对她说:“抓它干啥,直接砍死得了。”那这个人就是二爷爷。每次,二爷爷都会把“干”和“砍”两个字说得很重。二爷爷虽然不是同族,却是我家的前院儿。
         二爷说话办事很干脆,但脾气很暴躁,做事儿就有些鲁莽,不会多想,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他对蛇的态度。父亲说:“你二爷哪儿都好,也没有啥坏心眼儿,就是一遇见长虫非要给砍死,不知咋想的。”
         父亲说的是实话,我就曾见过二爷用铁锹将蛇砍成几段,那几段蛇身好像写满了不甘,还在地上不停地挣扎扭动。二爷一边砍,一边骂:“遇到我,你算是倒霉了。”这句话已经成了二爷的口头禅,相同的事也在不断地发生。大家一看到蛇遇见二爷了,就赶紧躲开。这个时候,大家不是在躲蛇,而是在躲着二爷。其实,谁都不想看二爷将蛇砍成几段,也确实看不下去,可又没有办法说服二爷,索性就躲开,眼不见的话,心里会好受些。村里人还是很认同四奶的话,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互相敬畏、和谐相处才是真道理。
        有一次,二爷看见自家菜园墙边趴着一条蛇,二爷在房檐下拿起铁锹就要砍,正好被本家一个三叔看见。三叔双手扶在二爷家的院墙上,探出头,对着二爷大喊:“二叔,人家好好地趴在那儿晒太阳,碍着你啥事儿,你的手咋那么欠儿呢。”二爷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硌硬这玩意儿,必须砍了它。”三叔刚想再回应一句,突然听见二爷大骂:“你才手欠呢,在我自己家院儿里,我说得算,你凭啥说我手欠。”三叔大笑着回答:“你也不怕长虫事后找你。”说完,三叔一溜烟不见了踪影。二爷气得鼓鼓的,大热天里,也不妨碍他的脸像熟透的柿子。低头再看蛇,蛇也不见了踪迹。
         “找你”,就是报复的意思。村里人都说不能伤害蛇,要不然就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那是蛇在报复。但是,一直也没有蛇报复人的真实例子。第一个传出这种说法的人,一定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懂得自然对人类的价值。我倒觉得,有这样的传闻也不是坏事,可以让大家对蛇有所敬畏。毕竟,那也是一条命啊。自己的命是命,蛇的命就不是命?
        还有一次,大热天的,二爷又在院子里嚷嚷:“硌硬人的玩意儿,遇见我,你们算是倒霉了,我非砍死你们不可。”也不知当时哪来的胆量,我一口气跑到二爷的院子里。定睛一看,二爷家的墙边竟然趴着一大一小两条蛇,小蛇在前,大蛇在后,两条蛇一动不动,像在挑战二爷的权威,这无疑激起了二爷更大的火气。二爷看见我就问:“你来干啥?”我二话没说,就问二爷:“二爷,你不会连小的也砍吧?”二爷手里拿着铁锹,凶巴巴地盯着那两条蛇说:“我砍蛇不挑大小,小的能咋地?照砍不误。”二爷面红耳赤,像一块烧透的烙铁。我用余光打量那两条蛇,不知啥时候小蛇已经紧贴着墙根儿,大蛇已经爬到外围,和小蛇大致并列趴着,稍微向外弯起身体,为小蛇搭起了一道屏障,保护着小蛇。“二爷,如果你喝点儿酒再砍,你能砍准吗?”二爷愣住了。“我岁数大了,喝不喝酒能咋样?”“我没和你讨论岁数大不大,我是说喝酒后能不能砍准。”二爷颇有自信地说:“当然能,砍死了不少,从没失手。”我趁机激将二爷:“他们说你岁数大了,喝酒了,就砍不准了,更不忍心了。”二爷答道:“瞎,瞎说,酒我也不喝,有喝酒那工夫,我早就砍完了。”不知为什么,二爷的这次回答明显有些犹豫。“二爷,你是不是真的岁数大了啊?”二爷啥话都没说,丢下铁锹进了屋。透过窗户,我亲眼看见二爷从柜子上扯起酒瓶仰起头,喉结明显自上而下连续动了好几下。可还没等二爷把酒瓶放稳,我早跑回了家。院墙里,二爷又在骂:“你个小兔崽子,变着法儿诓我,生生让它们给跑了。”看到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母亲没有一丝恭维,反而嗔怪我:“就你二爷那坏脾气,你也敢去招惹他,真是没事儿闲的。”
        从那以后,我没再听说二爷砍蛇,许是蛇们也见识到了二爷的暴躁,不敢去他家了。
        读高中住校,读大学,我去了别的城市,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即便回去,也很少见到二爷。有一次大学放暑假回到老家,难得遇见了二爷。我问二爷:“现在院子里还经常有长虫吗?”二爷笑着说:“奇了怪,自从你让我喝酒之后再砍,就没咋见到那玩意儿了。”“二爷,长虫看你岁数大了,也就不去惹你了。人哪,得有个好心情。”“你做得对,人和长虫都生活在大自然里,应该好好相处,谁也别为难谁。还是你四奶想的明白,做的也到位。那一大一小两条长虫,让我想起了你二奶奶,她走的早,多少年,我和你大姑相依为命。你上次让我喝完酒再砍,也是我头一次说话有点儿结巴。我回屋子那一刻,也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多亏你啊。砍了这么多长虫,它们也没找我,我挺知足,以后啊,也不砍了。大不了拿木棍儿给它扒拉走就是。”二爷面带诚恳地说。
                                                                    四
        人类往往会遭遇蛇的突然造访,蛇往往也会承受人类的各种伤害。
        在我的印象中,人们大量捕蛇的场景被定格在唐代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里。当时,唐朝处于由盛转衰的历史转折时期。安禄山之乱后,中央政权与藩镇不断巩固自己的势力,对百姓加重赋税。繁重的苛捐杂税,使百姓苦不堪言。
        那时,为了抵顶苛刻的赋税,人们早已放弃了对蛇的恐惧,开始了大量捕蛇。也正因如此,人们才真正明白,蛇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世间的生灵。捕蛇虽属无奈之举,但确实缓解了赋税的严酷。我相信,人们在内心感叹赋税的沉重时,也会对蛇有一丝感念之情。蛇,又何尝不是医治人们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蛇蜕是蛇行走世间的证物。
        母亲去后院抱柴禾,经常遇见蜕下来的蛇皮,每次都能把母亲吓一跳,母亲就拿一根粗壮点儿的木棍轻轻敲打旁边的柴火,看看是否还有蛇的踪迹。我总是回应母亲:“不用找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蜕下来的,早就爬走了。再说,人家换上了新衣服,肯定想找伙伴炫耀一番,不可能呆在原地了。”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人终归是讲感情的动物,如果说旧皮代表着蛇的过去,我还觉得有些伤感呢;如果说蛇蜕皮也是在遵循物种法则,那种伤感便减弱了几分。
        我曾经看过蛇蜕皮的视频,蛇在蜕皮时,旧皮不会完全蜕去,身体上还会有所残留,但蛇不喜欢旧皮,便会更加卖力地继续蜕皮。蛇会找到一个支撑点,木头、树枝、石头都可以,这个支撑点往往能很好地固定住蛇身上残留的旧皮。之后,蛇便使出全身力气,大口呼吸,努力快速地向前爬行,最终,从旧皮里彻底钻出。我们看到的蛇蜕,往往都是里面儿朝外的蛇皮了。
         蛇蜕也是蛇留给世间医治人类病患的一味良药。蛇蜕往往成圆筒形,多扁而皱缩,如果遇见一具完整的蛇蜕,就会发现它和蛇真的很像。《千金方》《本草纲目》《片玉心书》等医学古籍对蛇蜕均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蛇蜕皮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生活中,假如四奶还健在,一定还会在某户人家通往庄稼地的路上来来回回。四奶不曾伤害蛇,而是将他们放归田野,四奶一定是在给蛇们助力,让它们爬向更为广阔的天地,蛇们也是在收获四奶的善良和慈悲。如今,二爷真的不再砍蛇了,连二爷都改变了村里人认为改变不了的态度,这事儿,村里人也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几乎每个村里人都怕蛇,但蛇确实不常见了。蛇虽然不常见了,但我相信,蛇,一定还趴在村里人的记忆中。村里人还是愿意给蛇留一个合适的位置。这是人们对村庄的眷念,对自然的敬畏,更是对生命的悲悯。
                                原载《金田》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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