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世人对茶的记忆犹如茶本身，丝丝热气在盖碗中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地升腾着，融进世间，顽强地挣扎着，直至消失。
       茶杯里的茶色也由浓变淡，回归水本色。似乎茶中乐趣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印迹却越发暗淡，在简单机械的采茶、制茶、泡茶、饮茶过程中，渐渐忘记了它的趣味性，比如斗茶。
        在世界的饮茶史上，中国毫无争议地称为老大，尽管现在有的进口茶叶昂贵得令人咂舌，有的国家号称最懂茶叶，都无法颠覆中国在茶叶江湖的霸主地位。其实在隋朝以前，茶叶近似于调味品，或者说是保健品，放在汤里作调料，作保健品，就像广东人的煲靓汤，茶叶是其中的一味料，人们喜欢其中若有若无的清香。有些地方要糙一些，缺粮时，把茶叶当作野菜一般，采回来和各种菜肴放在一起煮，称作茶粥。叶子和其它东西一起吃掉，一点点都不会浪费掉。
       自从有了被文人雅士视为珍宝的一本书——陆羽的《茶经》，开辟了饮茶新纪元。人们才注意制茶，选茶，泡茶，最后衍生到斗茶。斗茶一词，只用于市井民间，如茶肆酒楼的东家、掌柜和一些贩夫走卒、升斗小民。东家和掌柜组局斗茶是为了招揽生意，就像是卖渔具的要学会钓鱼或参加什么钓鱼俱乐部。其他人是为了能赢几文钱，沽几角酒，弄一个醉饱。在这些人当中斗茶无疑是雕虫小计。
        那些有钱有闲的儒林中人，他们才是大斗。这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人，把斗茶认作雅戏，“斗茶”两个字不免俗气，于是有了“茗战”这个带有文艺范儿的称呼，更符合名士高僧的做派：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到了北宋时期，茗战达到了高潮。范仲淹写了一首长诗《和章岷从事斗茶歌》，其中有四句：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光辉。 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斗茶斗得飘飘欲仙，欲仙欲死，压倒一切，这真令后 人难以理解，可见当初世人对茗战是多么推崇。
        斗茶不同于斗酒，斗酒讲求的是酒量，没有酒量不好意思参与。可斗茶就不一样了，没有人说茶量。听上去斗茶似乎更容易一些，其实不然，斗茶可是真功夫，难度要超过斗酒十倍、百倍。
       斗茶分两种，文斗和武斗。
        武斗不是打架，斗的是五官，靠的是软实力。虽然是儒雅游戏，却有几分江湖中的腥风血雨，直接约架：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处斗几百回合，签下生死状，死伤各由天命。当然这不同于华山论剑，不要命，输赢是财物。所谓的生死状是倾囊所有，决死一战。于是这不见血的打斗开始了。
       第一回合，斗嗅觉，限定时间，说出茶的品种和出处；第二回合，斗视觉，看汤色，验证嗅觉；第三回合，斗味觉，品尝，验证前两项以外，增加茶品的采摘时间、制作手法等。
       文斗主要是硬件，斗茶品、水和茶盏。茶品以新为主，陈茶就不要在这里亮相了，但是再好的茶没有好水也枉然。
        斗茶对水的要求很高，最好是雨水或流动的山泉水，其次是河水，最后才是井水。《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众人在栊翠庵品茶，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
       世上至今流传着苏东坡为王安石取三峡水的故事。王安石托付回四川家乡的苏轼取三峡水，他本意是要苏轼取中峡，即巫峡水。苏轼回京途中，在船上贪看两岸景致，竟然把宰相说的事忘了。他想起来的时候，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苏学士环视四周，到了下峡。他认为荆公（王安石）胶柱鼓瑟。三峡相连，都是一样的水，为什么非要中峡？我想正常思维的人都会这么想。于是可爱的苏学士就在下峡取了一大瓮水，只说是在中峡取的。
       王安石眼里不揉沙子，一语道破。苏学士可不是一般人，名满天下，虽然官阶没有王安石高，但是文名还在他王安石之上。
       王安石明白，想说服苏轼这样的人必须有理有据，于是他引经据典，把《水经注》抬出来了：泡阳羡茶（宜兴茶）时，下峡水性黄味淡，中峡水急缓相当，浓淡适宜。说得够高大上，这只是野史，在《三言两拍》中的《警世通言》，有一章《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就演绎了这个故事。
        这里忽略了一个事实，也是作者有意忽略。在冯梦龙的作品里把王安石黑得见不到次日的太阳，读一下他的其他文章，就不足为怪了。其实苏轼热衷于茗战，而且是一个茗战高手。苏轼有一首《行香子·绮席才终》写道：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苏轼更知道以水取胜的道理。《江邻儿杂志》记载，苏东坡和蔡君馍斗茶，苏轼的茶不如蔡君馍的茶好。苏轼深知水的重要性，做了手脚，换了水，胜出。
        当然这样的记载也不足信，蔡襄（蔡君馍）比苏轼大了二十五岁，苏轼二十一岁的时候中了第二名进士，在京师闲居。这时候蔡襄已经是坐镇一方的大员，正在福建任上，两人很难有交集。
        在京时，蔡君谟是翰林学士、三司使，掌管朝廷财税，大权在握，一般人不放在眼里。而苏轼只是一个大理评事，这是一个八品官，相当于现在的正科级，弄好了是副处级，他还有胆子和一个财政部副部长斗茶？还敢做手脚？活得不耐烦了！还没等苏轼发迹，蔡老夫子已经离世了。总之这件事还需商榷。不过苏学士斗茶高手这件事还是坐实了，也真正说明水非常重要。
        文斗中的第三项就是茶盏。宋朝开始，一直以建州茶盏为最佳，也称建安盏，就是现在的福建建瓯。斗茶的习俗就是从建州开始的，这里有著名的建安窑，又是产茶的地方。斗茶兴起后，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茶品基本以福建的武夷山茶系列为主。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诗后面有这样几句话：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
        其实这是一种营销手段，当今社会这已经不稀奇，请几个名人大腕为文旅助力。当时那个搞营销策划的人很了不起，那时候就知道名人效应。
       茗战器皿，不用说，就是建州茶盏，没有这东西，都不好意思说你懂斗茶。
       文斗、武斗加在一起，评出最优。真是过五关、斩六将，没有三把神砂，哪凉快哪待着去，茗战？想都甭想！
       茗战一直持续到大清朝，到了民国，很少见到有记载。但是现在的人也在无形地传承着，广东潮汕地区的功夫茶就是最好的例证。至于其他国家的功夫茶也只是徒有其表耳。
                                                          原载《辽河》202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