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辽西乡下,判断一户人家的富裕程度,有一项重要标准,就是炕上被垛有多高。
漫长的岁月里,一代代辽西乡下女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梦:一间亮堂堂的屋子,炕上铺着崭新的苇编炕席,上面一个针线笸箩,里面盛放各色针线。最主要的,是靠墙要垛着高高的花红柳绿的被垛。
那时辽西乡下没有床,人们不习惯说一床被子,而说一条被子。其实也不叫被子,叫“被卧”,挺有古意的。
被垛总是靠墙垛着。冬天靠炕梢的墙,把热炕头让出来供家人坐卧。夏天靠炕头的墙,把散热的炕头压住。讲究的人家,会有一架炕琴。炕琴不是琴,是一种专门放在炕上的家具,长方体,三尺长、二尺多高、二尺宽。正面有对开的门,里面放着针线笸箩锥子剪子之类平日随手用的东西,或者放枕头。上边的平面上垛被垛。没有炕琴,被垛便直接垛在炕上。
家里有待嫁的姑娘,媒人上门提亲,父母要随媒人去男方家“相人家儿”。除了一眼就能看到的房子,院子里要是有个大柴禾垛,便知道这家人勤快。进了屋门,先看一眼炕上的被垛。被垛高,被面花色多,质地新,就会觉得这家家底儿殷实,亲事也十有八九能够成就。但是眼见不一定为实,也有贫穷的人家,为了能给儿子娶上媳妇,从别人家借几床被子垛在自家的被垛上,等相人家儿的人走了,再还回去。
我奶奶1915年出生,16岁嫁给我爷爷。爷爷兄弟姐妹七人,家里很穷。寒冷的夜里,他的兄弟冻得不能入睡,把一切可以覆盖的东西都找来,甚至柳条编的笸箩也拿来扣在身上。爷爷年轻时出去“赶驮子”,把驮着粮食等农产品的毛驴赶到邻县,两头不见日头,每天步行一百多里。那时他心里最惦记的,除了一家人的衣食,就是挣钱给家里添个大件儿——我奶奶日思夜想的一床“煮大黑”被子。
我妈妈1935年出生,她小时候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就是炕上叠着五颜六色的大花被垛。共和国建立之初的欣欣向荣,使人们对未来怀有美丽的憧憬。妈妈起早贪黑给合作社纺线,挣来几斤棉花,自己再纺线织成布。她不要蜡染的黑底白花的麻花布,更不喜欢煮大黑,她把家织布卖钱,钱一点点攒起来,去供销社买上一块花布被面,叠好放在柜子里。
我堂姑1950年结婚。土改的时候,她婆家分到一条半旧的缎面被子,一直没舍得盖,儿子娶媳妇才拿出来。可家里穷得连一领新炕席都买不起,缎子被面在高粱蔑编的破旧炕席上,没坚持到一个月,便连刮带划地露出了棉花。
我有持续记忆时,是1970年代了,物质生活水平虽不富裕,比起奶奶妈妈的童年时代,还是高出一大截。全国人口由解放前的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到1950至1970年代高出生率高成活率,人口爆发,一家有十来口人,光孩子就六七个,被子顶多四五条。一条大被下睡两三个孩子,上面睡两个,脚底下还有一个打横的。这种情况下,家里若是来了客人,不是找邻居借被子,就是直接打发孩子们出去“找宿儿”。我家因为人口少,父亲又在外地工作,是邻居借被子和女孩子找宿儿的首选。我出去走亲戚尽量不留宿,怕亲戚家被子不够。
大人们早起,有的是活计,垛被垛(前垛为动词)便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必修课。先把长长的枕头垫底,并列顺着墙根儿放好,长方形的被子,被面朝外,长边儿对折,形成一个新的双层的长方形,再把双层长边两头各折起四分之一,然后再对折,便形成了外表看起来两叠、内里有八层的长方体。叠好放在枕头上,下一条被子照样叠好后,垛在它上面。这样一条条累加起来,便形成了被垛。被面花色不同,垛在一起很绚丽。
为什么叫“被垛”而不叫“被褥垛”呢?因为被子尚且不足,哪有做褥子的份儿,记得小时候听到过一句歇后语:“庄稼佬不认得褥子——小被卧”。
好像哪家都有一条黑色被面的被子,它一定是这家最早的被子。自己纺线用土法织成家织布,保持着棉花的本色,不耐脏。供销社卖一种很便宜的染料,成人拇指肚儿大小的黑色扁圆片。把它加大半锅水烧开,家织布放水里煮一会儿,白布变成黑布,做成被子结实暖和耐脏,这便是“煮大黑”。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生活渐渐好转,可以去供销社买十几尺大白布,在染坊花几角钱染成麻花布。黑色或深蓝色的地儿,印着白色的花、鸟、鱼、葫芦、盘长等图案。时间长了,被里被面补丁摞补丁,甚至不敢拆洗,一旦拆洗,可能便破碎得再也缝不上。很多时候,是被里破得不行了换被里,被面不行了换被面。
计划经济时代,买啥都凭票,棉织品是紧缺物资,一条两幅的被子,里和面加在一起要28尺布,棉花4斤左右。大花被面布0.56元一尺,白布被里0.29元一尺。就是说,棉花不算,线不算,布票不算,添一条新被子至少要用12元钱。钱从哪里来?卖鸡蛋,0.7元1市斤,约10枚鸡蛋;卖生猪,0.5元一斤,一头猪顶多也就120斤。再就是采酸枣、摘杏核、刨药材的零星收入。所以,要添一条被子,绝对是一笔重大费用,得提前一两年便列入家庭开支预算。
因被子引发的家庭矛盾也不少,只说一件:我们村有两兄弟分家,分家单上写明,茅草房三间,每人一间半;大儿子赡养父亲,小儿子赡养母亲,生养死葬,继承遗物。后来父亲先去世了,他的枕头按风俗烧掉了,衣服穿着下葬了,一条半旧被子是唯一的遗物。这时母亲说,被卧她先留下,等她去世了,大儿媳妇再来拿。大儿媳妇不同意,说等你有那一天,东西都是你小儿子的,我凭什么要人家的东西?婆媳各不相让,后来听说叔嫂两个还动了手。
大约只有娶儿媳妇或嫁女儿,才可能做里面三新的被子。做被子的人不但针线活手艺好,还要三角俱全,即小时候有父母,当时丈夫健在,儿女双全的女人才有资格,可见人们对一条被子的重视。20世纪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我老家娶媳妇的彩礼一般是三百元钱,两百尺布。为什么不把布核算成钱呢?因为布票。每人每年21.5尺布票,一身衣服要用14尺,攒两百尺布票可不容易。
新婚用线毯苫被垛,是新媳妇娘家富裕的象征。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生活越来越好,线毯才普及。巧手的姑娘们,还会用各色呢绒线剟苫被垛的布单,图案有山水、人物、花鸟鱼虫,结婚时苫在被垛上,争奇斗艳,为新房添光彩,引得观看者啧啧赞叹。
我奶奶到了老年、我妈妈也人到中年时,她们实现了少年时的梦想,家里的被垛几乎要顶到天花板。如今奶奶去世多年,妈妈已是耄耋之年,家里的棉花被、蚕丝被、羽绒被,她自己都说不清有多少条,远远超出她当年的想象。前些年往楼上搬家的时候,实在拿不了那么多,便挑出几条崭新的被子,要我给老家的亲戚和邻居们寄回去。我说,您回老家的时候也不是没看见,谁家缺铺盖呀,寄回去也没地方搁,反倒让人家为难。妈妈一想也是,但实在舍不得扔掉。后来我和早市上一位卖菜的大姐商量,送两条半旧被子,在冬天苫菜防冻。
这次回老家,拜访小时候经常去我家找宿儿的堂姐。说起过去的事,她上小学的孙女根本听不懂。堂姐好一会儿才对她解释清楚,孙女疑惑地眨着眼睛,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她说,奶奶,你真的到别人家里,和别人盖一条被子吗?那你也能睡着?
堂姐家宽敞的两层小楼,几间屋里都不见被子。小孙女拉开一排立橱门,让我看她奶奶的花被垛。最上面的被子很显眼,被面印着一团团红色的花朵,我问,这是啥花啊,这么好看?堂姐指着院子说,不就是那开着的步步登高吗?我也笑着说,姐你是说被子上的花呢,还是说你家的日子呀?
原载《天津文学》202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