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过了，县城东郊卢家沟的芍药便全开了。自山脚望去，一片浅粉深红围堵了视线，层层叠叠地漫向远方，竟似要与天边的云霞争个高低。这原是种玉米的田地，如今却生出了别样的景致——当人们的肠胃不再为五谷所困时，心灵便渴望着旷野的绿风与花香了。
        芍药于我，是印在生命里的花。母亲常说，生我那日，将她自昏天黑地中唤醒的，除了我的初啼，便是一碗煮了芍药花的红糖水。父亲抱起我时，见我撇嘴一哭，那涨红的婴儿面颊，像极了他慌乱间遗落在襁褓上的那朵芍药。故而这花不单是我的生辰花，更是母亲的救命花。我们一家人深爱着芍药，它烙印着生命伊始的印记，是血脉相亲的凭证。每每念及我降生时，老宅井垣边芍药花姹紫嫣红开遍的情形，心中便涌起隐秘的欢欣。虽无红光满室、天降异兆，但有花香萦绕、父母珍爱，亦不负人间此行。
       花苞初鼓时节，母亲便念叨：“你的生日该到了。”一念花开，生日那日闻说卢家沟芍药盛放，一家人便驱车前往。不必依靠导航，只消循着车流、嗅着花香，转眼即至。视线所及，尽是一片花海，原先种玉米的田地，如今改种了芍药，土地依然厚重，却不再只生长饱腹的粮食，而是生长出让人心旷神怡的美。土地还是那般深情，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供养着人们。
       走近了看，更觉红浪灼眼，粉香四溅。父母的白发衬着深红浅粉，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被花香熨平了几分。他们举着手机在花田间流连，俯身细嗅花香时，额上的汗珠滴在粉白的花瓣上，与花蕊间的露珠相融，一道在朝阳下闪着微光。花颤蝶舞，衣袂染香，我们姐妹头戴着村里老人手工编织的花环，仿佛重回鬓簪红药的青春年少。蹒跚学步的小孙女在花间小径嬉笑，手执返乡大学生创制的芍药花状点心，粉嫩的笑脸隐现花丛，竟一时难辨是花容还是童颜。这般景象，令经历过战火与饥馑的父母，不知不觉为眼前的幸福代言。他们的感慨总是一句：“做梦也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我立于花圃中，望近山浅绛、远岫含黛，极目绿水悠悠环绕，花田人影绰绰。花间一对身着古装的年轻男女正在旅拍，恰似《诗经》所咏：“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芍药又名“将离”，是古时男女临别相赠的信物。这名字，诗意中浸透着忧伤。想那动荡年代，执花一枝，多少生离死别都藏在芍药也无法预知的未来里，战火将涕泪与落花一同碾作尘泥。而所谓岁月静好，或许便是眼前小儿女所许诺的陌上花开、执子之手缓缓归来吧。
       忽然忆起去年烟花三月下扬州，只为姜夔那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二十四桥明月仍在，红药正开。金戈铁马中，桥或倾塌，月或晦暗，那芍药却年年红艳如血。它只管开它的花，默记桥上月下的沧桑。花开花落，人来客往，何须再问为谁而生？只需记住“红药”的诗意，如一点不灭的萤火，在历史的幽深处暗香浮动。
       再看眼前这太平芍药，人间胜景，只觉得它比二十四桥的红药幸运得多——开在没有烽烟的路旁，开在美丽乡村建设的春风里，开出了盛大舒展的时代气象；而看花的人，因无仓皇北顾之忧，亦如一朵芍药，绽放出神闲气定的圆满。
       思绪随风飘荡，掠过千山万水，又落回花圃。见那种花的农艺师正向游客讲述复瓣间色芍药的栽培技艺，开花间民宿的姑娘正在镜头前直播，瓜棚下那盏芍药花茶和满园芍香缠绕在一处，这番乡野情趣令游人流连忘返。时近正午，日光灼灼，花朵娇怯有了几分躲闪之意。管理花田的白头老翁，缓缓拉开晨间卷起的轻薄帷幕，游人便自发上前相助。分花拂柳，小心翼翼扶起垂枝的花朵，从远处寻来枯枝固定，那份珍重，如对自家儿女。满园熙攘，皆为花来；熙熙攘攘，不为利往。这来来往往间，繁盛与文明悄悄地融进了花香之中。
       花香再是销魂，也需顾及老幼肠胃。遂来到柳荫掩映的小小农家院。青瓦白墙间挂着乡村振兴的宣传画，各地摄影家拍摄的芍药作品与窗下盛开的芍药相映成趣，年轻的老板灶上忙碌，胖墩墩、笑吟吟的老板娘穿梭其间，为年逾80的父母奉上热茶，又引我3岁孙女追逐鸡犬。这红火过日子的模样，打脸了多少年轻颓唐。
       饭菜上桌：碧绿金黄的韭菜炒蛋，莹白如玉的煎豆腐，松香四溢的土鸡炖蘑菇。最是那锅杂鱼蒸饼子，瞬间将我们带回从前——想起我的发小。当年她为逃离杂粮野菜饼子的日子，远嫁麦浪滚滚的中原，临别正值春深，她极爱芍药，我折枝相赠。她惆怅问：“不知那边有没有芍药？”我将这百亩花田与一锅饼子的照片发去，她秒回：“离开，为了餐桌上的革命；归来，为了舌尖上的乡愁。等我，不会待到花落。”
        等待的惆怅方浮起，老板娘又端来甜点，快人快语道：“清早拾了带露落花，自家鸡蛋做的。冰糖白芍给大爷、哥哥们吃，管好的；红糖红芍给大娘、姐姐们吃，管好看的！赠的生日餐，不要钱。”我们欣然吃光这既好看又好吃的物事，不仅为了口腹之欲，更是为了那千金难求的情意和万金难买的祝愿。
      《本草纲目》载：“芍药犹绰约也，美好貌……白者利小便，赤者止痛散血。”母亲对此深信不疑。这片土地上的男女，谁没吃过芍药花？它治愈过男人难言的痛楚，逐开女人暗淤的血府。成长路上，因有花朵的舍身相救，我们才得以救赎、治愈、繁衍生息。
       孙女玩累酣睡，老板娘将她安置在窗下芍药花边的摇篮。蓦然想起史湘云醉卧芍药裀。这小小人儿，虽未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盛世和风却宠溺着她的天真烂漫。芍药花影轻摇，摇篮里盛满无羁韶光。那浑然忘我的酣稚之态，正是生命未经修剪的本真模样。愿她如芍药，长成明艳自在的生命。
       抱起沉睡的孙女，依依作别这对小夫妻。这顿农家饭，吃得难忘，缘溪而返，身心沉浸在水光花香里。我们又购买了村里人手工制作的芍药根茎的中药香包和晒干的芍药花茶，大妹感叹：“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小妹笑应：“要偷就偷一天！”众皆莞尔。笑声惊醒孙女，她奶声奶气道：“奶奶不走，我要住到芍药花里！”
       一语令我忆及蜀中研学时，枇杷花覆盖的薛涛故居是诗与远方。而此刻，百亩芍药簇拥的田舍，岂非现实版的“芍药居”？归去来兮，不再是文人笔下的诗酒田园，而是平凡的一日，寻常的一群人，在美丽乡村建设的背景下，过上了触手可及的静好岁月。眼前的日子并不苟且，这才是广袤意义上的田园。居于此的人们，在花开花落间，真切触摸着时间宏大叙事里与时代共振的生命纹理，这正是山河天地给予我们和花朵最深情的滋养。
       直至暮色漫上枝头，方踏上归途。心内，似被花魂点亮。原来这济世之花，并非只开在山野篱落，它终要开在人心深处最柔软的那片土壤。这一日灼灼光华，足以抚平光阴摩挲出的粗粝与淡漠。浮生最珍贵的方剂，原来只需一个夏日、一处花田、一颗愿意沉浸的心。
       卢家沟的红药花圃，正是这个时代最生动的注脚——既保留了“赠之以芍药”的古老浪漫，又增添了新时代的民生温度。最美乡村美的不仅仅是花海如潮，更是人与土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新发现。乡村不再是被凝视的风景，而是传统与现代在炊烟中达成和解，然后以一种蓬勃的姿态，向上生长。
           原载《今日辽宁》2025年5期（“辽宁一日”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