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并没有念过太多的书,但悟性很强。读完《三字经》、《百家姓》,越过《论语》,就直奔《孟子》。拿现在的话说,就是跳级。再以后,自学了不少书。在那时的农村,就被人目为“知识份子”了。
土改那年,父亲当民兵队长,负责看守从地主家没收来的“浮财”。一直到“浮财”处理完后,才获准回家。院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堆书,没人理会。父亲请示怎么办?土改工作团负责人一脸粗气,大手一挥:拿回家烧火去吧。父亲如获至宝般,欢天喜地地背回了家。以后的日子,父亲的业余生活就是研读这些书。到阜新做工时,还精心地挑选装进背包里几本。剩下的,就小心翼翼地藏进压着石盖的缸里,防止水淹鼠啮。
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时,这批书首当其冲成为“四旧”。一向视外如虎在家称王的祖父,把书装了两大麻袋用独轮车推到烟地,面无表情地付之一炬。
因为烟地远离村庄,父亲赶到时,精薄的纸张在红色火堆中冉冉升起轻烟。面对粗拙而强势的祖父的“消灾”之举,父亲欲哭无泪。大片的烟地上只有灰黑渐白的烧屑蝴蝶似地上下翻飞,最后无奈地落在青绿的烟叶片上。望着盛夏午后二点多钟烈日的暴晒与熊熊升腾的焚烟,父亲心如刀绞,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替书蒙受罪名而委屈,为祖父的无知毁宝行径而愤怒。他加快脚步奔过去,路上不知碰折了多少正在“上烟”的翠叶。事后母亲在样看父亲的鞋底时,发现上面沾染了一层厚厚的、散发浓郁辛辣味的绿汁。从地边到燃烧地点这百十米,不知留下多少父亲精心种植的烟叶的残骸。父亲不顾火势在黑灰色的烟堆中伸手抢书,手脚并用,把裹在火堆底下的几本书幸运的抢了出来。粗大的双手和线装书一起留下了难忘的特殊的痕迹。
横扫“四旧”的嚣尘终于慢慢地落下,父亲又把那些翻了出来。母亲特地打白面浆糊,帮父亲一起粘。经过火烤的书劫后余生,脆得很,稍不小心就会断裂成片。母亲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女人的耐性与细心,一点一点地对,粘。不知用了多个夜晚,终于一本一本地粘好了。粘好的书模样大变,原来薄得可怜的线装本,成为又厚又大的本子。被烧得少角缺页的地方,父亲又凭记忆,用毛笔小楷工工整整地补齐。
看着失掉原来面目而又加厚加固的整齐的新书,父亲和母亲对视着笑了。这笑中,有苦,有辛,有无奈,有兴奋,有新奇,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父亲擎着灯挨个看了一遍睡在炕上的我们,提笔又在封面上写下“诗书继世长”几个字。事后,听母亲说,粘合这些书,用去了半斤多白面和7张白纸。这年过年,我们只吃了一顿饺子。除夕夜,难得的清闲,父亲又找出那些书来读,我看着父亲誊写的书的封面格外醒目。
这时,我们学校放了几乎一年的假。老师们忙着揪“国民党”,打人、吊人和整人,没人给我们上课,常常是九点逛到学校都找不到老师,就自动放假,以后索性不去了。没有书读,没有事干东游西荡的日子里,父亲就用这些书耐心地教我们,过着艰难晦涩而甜多于苦的耕读生活。
那些书确实是难读难懂,木刻版上雕着小手指肚大小的字号,旁边居然标有朱笔红圈,大号字的间隙里竟赫然充填着均匀的小号字,让人眼疼不已头疼有加。父亲常常是织一会席子再教我们一段文章,讲解一会,我们则编一阵子席子听上一阵讲解。为了逃避织席之累,我们哥几个只求父亲多讲解一些。慢慢地,我们竟喜欢上了这些从火中救出独具面目的线装版的书。对那些看起来字数很少翻译起来却有一大堆的古文有了全新的认识,不再觉得晦涩,而是愉悦不已。
逐渐地,我竟成为了农民中的“知识份子”,遇有大事小情,也权充写手。一次,登记名录。有人姓衣,我斗胆发问,贵姓哪个伊。意思姓氏中有一,依,衣,伊等诸多同姓。此人是个造反派头头,勃然大怒:老子天下第一。我无耐之中只好写了“一”字。不料后面有头头的一个族叔,亦勃然大怒,骂道:你当谁的老子?你不穿衣,别人就不穿衣了?我依了“秋仲伊宫”写了“伊”,又承那位族叔指点,才于浑懵之中写上了“衣”字。
不过,有点文化,多读几本书,还是怡悦时居多,且不说别人的夸赞之词和由衷佩服之心,也不说写点东西得心应手,只要提几件事,就觉得受益匪浅了,且到终老。
参加高考时,中断了十年的人们还不知道这件神圣的大事为何物。发语文卷子时,有两段古文翻译,我不加思索,就把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游者寡。而世间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译完了,又译《史记、高祖本纪》中“上击布时,为流失所中”一段文字。虽然两段文字不重复记分,可我也愿意写。不是欣喜,也不是炫耀,当别人都忧心忡忡地议论两段古文并做出谬解的时候,我淡定地回家了。晚上,像喝玉米面粥一样,淡淡地叙述说考试经历。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的古文强于现代文的功底,多次帮了我的忙。1984年,参加自学考试,《古代汉语》我仅用30分钟就交卷,离开考场。赶上车回到学校,处理繁复而恼人的教学事务去了。当同事惊讶于我回来速度之快时,我讲了事情原委。一个月后,我果然接到了通知,分数是87分。
最得益的,莫过于《孟子》。这是几本从灰堆里抢出来的最完整的书之一。那么薄薄的一册,父亲又用毛笔在封面写下“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句子。在熊熊火焰中,堆在最下层挨着泥土被地气润泽而免于被焚烧命运。孟老先生,对于这位儒家之集大成者,我从茫然不知到入心入脑,我觉得简直浑身细胞都充满了孟子思想。后来,我惊喜地发现,这位老夫子的哲理表述,竟然是一篇篇闪烁着智慧光芒优美至极的散文。相比其后的只追求词藻的汉魏六朝散文,简直是天壤之别。后来,我读大学,方悟自己的看法与历代评论家的看法暗合。
由此想像,孟子犹如一位智慧老人,于朝堂客座之上稳坐,面对杀人不眨眼的国君们款款而谈,时而雄辩,时而谆谆,让不可一世的寡人们折服地低下头,以至“顾左右而言他”或借口托词,“吾昏,不能进于是。”由此我想,三国中诸葛亮手持羽毛扇,谈笑若素,指挥若定,而孟老夫子,以一老者之身,劝说国王,则应拿芭蕉大叶大小的羽毛扇。尽管,他劝说过的几个国君都愿意以武力强国,不采纳亚圣的主张,但其思想光芒还是如朗月一般,明照后世。那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独乐乐,众乐乐,孰乐”的观点深入人的心里,烛照的世人的心扉。
一年的秋末冬初,我们爷几个去远处山区运绵槐条子。去时已是彤云酿雪,暖风微微。回来的路上即雨雪交加,风助雪势。父亲说咱们只有把绵槐条子扛过山梁,再把空车推过山脊,进入好走的路才能回家。爷仨马上实施,运完条子,再运手推车时,早已是疲惫不堪,一丁点力气也没有了,的的确确是强弩之末。啃了一点自带的干粮,便直想睡。父亲说,绝不能睡,睡了人会冻坏。强撑着到场院的糜黍秸里钻进去御寒,父亲便给我们讲《孟子》。虽然很愿意听,但驱不走频频袭来的困意。那时光,即便有喷香的前饺子摆在面前,也懒得伸嘴动一口。这回父亲讲的梁惠王一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行,增益其所不能”。绘声绘色,令我们仄耳倾听,讲的人困得不时断语,听得人边打瞌睡边听。不时困去,不时醒来。可能是睡恹中积蓄了精神,也可能是《孟子》注入的力量,空乏惫累的身子渐渐有了些许缓和。随着一声雄鸡嘎然而鸣,听的人讲的人顿时惊醒。钻出“被窝”继续上路,天亮时分终于到家。这次特殊的讲习,都在半睡半醒中,日后却全记住了。时至今日,半个世纪过去了,那在冷雨凄凄中茅屋里听《孟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近几年,有意无意的又把那些带特殊痕迹的书翻出来,其中自然包括那本《孟子》,置之床头,时时翻看。既有怀旧的意思,又有学而时习之的新想法。重新熏染了两三年,不知不觉之间文章写作风格发生了变化,一改过去美名为细腻实则絮絮叨叨的女人似的文风,嬗变为钢性与韧性杂揉的、既有阳刚又富细密的文字。有朋友说你的文风怎么变了呢?好像不是你写的。我疑疑惑惑地把过去写的文字和近期文字相对照,又把这个两个时期的习作放在一起,请人试看。结果人家说,是两个人写的。我自知,文风的转变,自然与年龄大了些有关,而内心深悟是孟老夫子的潜移默化作用。
记得写作《敌后前哨》初始时,文笔刚硬而缺乏畅达,便有意在写作第三稿时,重读了《孟子》,使小说增加了内在气势,倾注、流泻了感情。对此,中共中央委员、全国作协主席铁凝予以不低的评价。再回头看自己的这40万字作品,果然是如其所说,艺术水准属中上。
这不能不说是得益于重读《孟子》,领悟其畅达恣肆文风真谛的缘故。
从火中救出的书,大概有三四本,加之火烧半边及一角的,有十多本。我少儿时起,唯独对孟子情有独钟,并影响至今,言行谨遵,无刻不省。孟子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父亲做了一辈子有文化的农民,诗书继世、耕读传家是他至死不渝的信条。他这辈子受过许多粗汉莽夫的欺侮,但都怡然面对,坦然处之,因为他心中装着儒家的至圣名言。在我的脑海中,不时浮起烟地里焚书的火焰,但更清晰的是那双烧满水泡的手,以及那本完好无损益我终生的《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