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的大碗
到老田家吃饭,他的餐桌显要位置,总会摆上那只笨拙的粗蓝花瓷大碗。“粗”,是从碗的青花月白底色中看出明显的糙。用我老家的话说“拉巴”,是民间土作坊仿蓝花瓷烧制的。碗上纠缠的蓝花纹粗细不匀,看出工匠下笔时的犹豫。碗底淡黄,火候不到或是岁月磨损造成。这样的碗早时候乡下常见,不值几个钱,不知道老田为什么当宝贝似的留着。
老田憨笑,手把酒杯,皱纹纵横的脸胡子拉碴,但精神尚好,眼睛清澈。
老田有六十多了吧,这么清澈的眼睛多少让人惊讶,宛若返老还童或者童年根本没走。
我们到老田家吃饭是常事,他好客,喜欢和我们交往,闲时打电话叫我们过来玩。每次见到我们,他搓手,咧着嘴笑,手再拍两下。一套动作下来表示欢迎。他管我们叫“作家”,我们哼哈答应着,扭捏,不太自然。老田的笑憨而实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们,手拉着门或用力抱着黄点的头。黄点是一只三岁半大的雄性狼狗,野性正足,在老田怀里挣扎,对我等不速之客虎视眈眈,叫起来惊天动地。我怕狗,不敢与之对视。老田脸上带着歉意,对黄点吼:“叫什么叫,都是家里人!”数次后,老田不再管它,黄点安静地卧在窝前,狗眼似睁非睁,看着这帮“家里人”归去来兮。
菜陆续端上来,家炖茄子、烧豆角、松蘑炒白菜片、咸豆,新摘的顶花带刺的黄瓜、挂着水珠的小葱、还有孩子们刚挖回来的野菜。这些菜,让我想起乡间往事,想起灶膛的火映红妈妈的脸,熟悉的香味也勾起陈年食欲,我们顾不得客气,纷纷下箸。显眼地方仍摆着那只粗蓝花大碗,盛酱。有时盛一碗炒鸡蛋。我困惑,这里究竟有什么隐情。看神色大家和我一样。老田家道殷实,本地他是最早扣大棚的,种菜和香菇。他还承包一个空心砖厂,年收入已经开始保密。室内陈设及餐桌上杯盘器皿皆精美讲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唯独餐桌上多一只与环境不匹配的粗瓷大碗,匪夷所思。大家偶尔看此碗,眼神含着询问与疑惑。老田看出来了,用手把碗轻轻往桌中间挪一下,嘿嘿一笑,这是我爸留给我的。
酒酣,我又把迷离的目光投向这只大碗,在热闹红火的场面及罗列着精美器皿的环境中愈显其朴拙,有点像他的主人。它的主人——老田此时脸色酡红,酒意已浓,眼光活泼,语速和用词量明显上升。
老田发现我一直瞅那只碗,小心地把碗挪到跟前,像怕我和他争抢。
这只碗是救命碗。很久以前,哪一年不说了,老田才三岁。家里揭不开锅了 ,穷,人口多,家里没有余粮,饥饿像恶魔一样罩在这一家子人身上。大人还好说,搜寻一切可食之物,树叶、野菜、瓜果蔬菜,糠皮或把棒子瓤压碎了贴大饼子。说到这老田看看我们,“这是真的,不是夸张。”老田强调。
我们现在是酒足饭饱,脸泛红光,缺乏想象饥饿的条件和动机。
我吃不下粗食物,快饿死了。老田接着讲。
这只碗出现了。它的原主人是一对从城里下放到农村的老夫妻,和他家一样面临厄运。不同的是那一家的厄运倾向政治因素。本来两家没任何交往(也不敢),可能我的哭声惊动了那对老夫妻。在漆黑的夜色掩护下,这对老夫妻推门而进(老田说没说门我忘了,这是我加上的),用这只大碗端来一碗白面糊糊。
给孩子吃吧。这是老夫妻说的唯一一句话。
我爸不知说什么好,饿傻了,都忘了给恩人磕头了。老夫妻走后,老田他爸看到墙角放着小半袋白面,是老俩口拎来悄悄放下的。
我活过来了,小半袋白面救了我的命。老田眼角闪一下光。
让老田他爸一直后悔不迭的是忘了问老夫妻的姓名,那个年月,活下去的乐趣都丧失了,大脑反应迟钝,谁还想到以后的事。
这只碗成了老田家的宝贝,老田从他爸的手中郑重的继承下来,只有贵客来的时候,才把它请出来,放到饭桌主要位置上,这已成为老田家里最高的礼遇。说着,老田又把碗放在桌中央,很虔诚。我的眼角开始发酸。
这只大碗静静坐在桌中央,看着这帮写字的人饕餮,用嫌贫爱富的眼神瞥它,大谈文学审美和精神领域的雅与俗。没一人想到这只大碗真实的使命和价值,它所承担和传承的,是德性与善良,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核心啊!我们那管知其一味,也无愧与之同席了。
我突感自己的无知和卑微,脸一热。
老田性格忠厚,从表情看深知此碗的全部意义,他把这只碗当成一笔可以炫耀的财富,藏在生命中最温暖的地方。有贵客来的时候,把它请出来,它是家里地位最高的主人。
老田送我们出来,红砖铺的甬道缝隙藏着苔草,刚下过雨,像是故意打的绿格。菜园子里果实累累,木栅栏上爬满扁豆角秧,小船一样的扁豆角藏在叶子底下,筛碎的阴影洒在栅栏下。黄点眯着眼睛,黑鼻子头锃亮,阳光正好落到窗台上。生活精美无比,像那只粗糙的、蓝花瓷大碗闪烁的光芒。
修车的老王
原先,上下班路过老王修车摊无数次,没咋注意。生活中想着的和要办的事太多,都忙。大街上物是人非,能不入眼的尽量不入眼,耽误事。
修车摊都凌乱不堪,铁栅栏或树上挂着几个破旧的自行车内外胎;油腻腻的工具箱、打气筒、满身是坑、漆掉得无以名状的破铁盆;自行车轮子朝天,真正的仰卧;修车人一身油污,脸像永远洗不净,都一个模样。老王修车摊不同的是铺了一块不知从哪捡的破地毯,脏得看不出颜色。
一天上班,确切哪一天忘了,路过老王修车摊时觉出异样。哪不对劲?噢,原来车摊后身铁栅栏上挂着一面鲜红锦旗。
“救命之恩、永世不忘”语气直接,字不算太好,但看出做锦旗的人很认真。修自行车的挂锦旗,看着滑稽,也好玩。我凑向前去细观。
老王(那时还不知道他姓王)面露惊讶——我没骑自行车,看着也不像城管。他把破旧的迷彩服下襟拽了拽。
“师傅修车?”
“不修。”我指锦旗。
“哪捡的?”
老王脸一红。“师傅开玩笑,别人送的。”
轮到我惊讶。怎么回事?
老王站起来。嚯,好大的个,一米八以上。我一米六多点,头略仰,有点不自在。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老王车摊前有个老头走着走着(他就这么说的)走不了了,躺倒在地,脸煞白,头上直冒汗,犯病了。几个围观者指点,没人敢上前,怕赖上。中国人走到这一步确实尴尬。老王不怕,用自己的保温杯给老人灌几口热水。
我抽空看一眼他的保温杯,特旧,上面有字,“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下边是个“奖”字,字都磨得半拉糊片,顺下来的。
老人艰难说出病情。老王在老人指点下从其衣兜里掏出药让老人服下。打电话。
还好,老人儿子是个孝子,满头大汗赶来,急救车也到了,先送老人去医院。
几天后,老人的几个孩子来到老王车摊前。老王开始紧张,以为要犯事。结果一拉溜全给老王跪下了。谢老王救了父亲一命。
孩子们送钱、送东西,老王死活不收。
“后来就送了这个,自己家亲手做的。”老王一脸轻松。
本来不想挂,后来想,这不是广告吗?挂上了。
现在修车摊的太多,竞争激烈。别说,锦旗一挂还真管事,人类的好奇心理是相同的,顺便修自行车,挺好。
老王,叫王志成(唠嗑中获知),51岁,退伍军人。本来有个好前程,让自己给整×蛋了(他自己的话)。
我想听听他的过去,“往事不堪回首。”他的头摇得像拨郎鼓。
后来,我们混熟了。上下班,见面点头,要是不忙就在他摊前站一站,蹲一蹲,哨一会。老王看着老相,刀条脸黑红,晒得,眼珠浅黄,肉鼻头。老王一头自来卷,大拇指和食指对接大小,灰白得像洗不净。背心上的窟窿一个挨一个,露肚皮和汗毛,凉快。蓝牛仔裤只能凭感觉断定其蓝。手骨节粗大,皮肤纹络间和指盖缝沉淀黑色油污,洗也洗不掉。他坐的那个木板凳挺有特色,四条壮硕的腿拙笨却看着好玩。老王坐在上面有点委曲,腿弓着,个太高。
老王是汽车兵。这是无意吐露。挺好啊,为什么不开车呀?他一脸惊慌,发现说露嘴了。
“人人都有自己不愿说的秘密,是不?”
我知道他是让我别没事穷打听。
冬天修车的人一般出来的比较晚,老王风雪不误,七点半准时到岗。头上戴黑色滑雪帽,披件军大衣,油污和补丁像争抢地盘,袖子磨锃亮,天上铁色流云飞窜,他口吐白雾,脚穿现在不常见的军用大头鞋,鞋头磨溜光。
不冷吗?这么早有人修车吗?
老王咧一下嘴,指指地上的气管子。“有人打气。”
“收费?”
“不收费。”
“那为啥?”
“大伙方便呗。”
他说的是真话,盯着我,浅黄眼珠不动,黑脸坦诚。我看清他脸上柔软的汗毛,眼圈有点热。
我把新出的书送他一本。我最不愿意扯这个,但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礼物可送。
“不愿意看就扔了。”我开玩笑。
“那哪行,那我成啥人了?”他生真气,鼻翼扇动。
新书被包了皮,老王闲时捧读,原先闲时假寐、吸烟或用细铁丝抠指盖缝里黑泥。看书后有了点自豪感,此书成了他修车摊里最干净的东西。
有时也看到老王与修车的人争执,脸气得通黑,脖颈上青筋暴起,像爬满了蚯蚓,疾速眨眼。
我劝他“何必呢,块八角的事儿。”
他动真气,胸脯一起一伏。
“现在的人太不像话,完事不认账,我收得够低的了。”
一边说一边使劲跺脚。脚上是常穿的那双破旧军胶鞋,蹭着黑机油,左右邦打着胶皮补丁。是“邻居”修鞋老丁的义务工。
“现在的生活水平人们应该不在乎那几块钱呀?”老王一脸痛苦的困惑。
我解释不了。人性的贪婪和贫富不是一回事。我解释了吗?
一段时间后,老王的修车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其他摊位。一打听,是城管功劳。相关部门过分考虑城市形象时,往往忽略在平民生存或维持生计上多下些功夫。
见不到老王,心里空荡了好一阵子。这扯不!忘留电话了。一日步行街闲逛,肩膀被人猛击一掌,吓一大跳。回头,是老王,极兴奋,脸黑红,挂着细碎汗珠。我大喜过望。
“今天不干了,整点去!”老王转身收摊。
“五味杂食馆”没来客人。太早了,才九点多。我们不管这些,点菜。来什么酒?××老王脱口而出。“今天破斋了!”
××酒以前喝过,现在几乎不喝这个酒,太硬。我现在有条件喝好一点的酒。老王却已经突破了酒的极限,他每天喝袋装的散酒。
今天高兴,酒比以往柔顺多了。
边喝边聊。社会趣事、军事臆测、家长里短、骂骂城管。第二瓶时,老王有点多了,嗓音沙哑,舌头短、吐字发黏,眼圈发红。
断续吐露往事。
部队里,他干得相当出色,爱上了后勤的一个小女兵,而首长的女儿爱上他。细节他说不清楚了,纠结,虽然他临时加上手势。一次他拉着小女兵外出(当然是公务),为了避违章车,他的车摔到沟里,女兵的腿断了。他受了处分,提前复员。从此他发誓再也不碰车。
女兵呢?老王没说,一口喝下满满一杯酒。铁打的汉子眼角挂着两滴清泪。
那天我俩都整多了,抢着结账时发生争执。“你瞧不起我。”老王瞪着通红的眼睛。只好让他买单。
算了算,又有半年多没见到老王了。太忙,没时间。有时间时还要享受生活。做人真不容易。
上下班走过老王原来的驻地,脑海里就出现一个铁牌子,白底红字,“老王修车”。白底脱漆处露浅黑麻点,“修”字磨掉了两个撇。
坐在板凳上的老王笑着,大腿支起老高。
原载《千高原》(原《散文世界》)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