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扛条大蛇走二里多地
蛇,刚一看到,一机灵!头皮簌地一下子,吓一大跳。一会就冷静了,不怎么害怕了。这是我遇到蛇的感觉。
记得十四五岁的时候,半大小子都上山割柴。那时,山上的荆条稞子是不可以随便割的。可是,做饭没柴烧,也随社员上山去割,扛回家来晒一下,冒烟咕咚地做饭。我除了一把镰刀,绳子挑筐啥工具也没有。割了几堆儿放在山坡上,看看够一扛了,就寻找榆梢子,割一绺儿拧成“绕子”,把柴火捆上,扛回家。
当年吃烧都缺。六七月,不但吃粮不足了,柴火,家家也都不够。稞子才长不高,就被割的割刨的刨。我割到的当然很矮,也就六七寸高,捆的时候需要“接一截”,也就是“撒铺子”才能捆上。拧好绕子,一堆一堆地把我割的稞子抱到一起,理好,使劲地捆上。忙乎地满头大汗。汗,从光着的膀子上往下淌。顾不得了,抬头看见西北小黑山上面长起一大块黑云,就要来雨。咔嚓,几个响雷,“老云接驾,不阴就下”,《自然》课本里有,小孤山后,上来的暴雨,我也经过了。不管不顾,扛起来就往家赶。下坡、心急,足有二里多山间小路,越走越急,越急越沉。咔——咔,通天立地的雷,真的响起来。一瞬即逝的闪电,把我的天地照得无比明亮。咔、咔!雷一个接一个。走到最后一个下坡,就离家不远了,实在扛不动了。
和孩子们告诉这往事的时候,孩子说:“就一捆青柴火,扛不动,扔了得了!”现在,满山干柴,人们不缺烧,他们怎会理解那时的艰难。我顺坡轱辘下去,到坡下再扛。这是我们在陡坡的山上割柴常做的把戏。于是就势望坡下一甩。一步也没轱辘,拽散了!
我赶紧拽出绕子,拿起镰刀,抓紧重捆。雷更响,雨,似乎就来。一道闪电,脑瓜皮簌地一下,一条大野鸡脖子,从我的柴堆里爬出,昂着头,从我的脚前爬到坝墙窟窿里去了。雷,很响。蛇,忙而不乱。我,目瞪口呆。
蛇,走了;雷,停了;雨,三两点,没有我的汗多。我又捆好我的柴,终于扛回家。事后有人说,那是雷在劈蛇。雷公一看,蛇在人的头上、光溜溜的胳膊前,都没咬人,还是一条不坏的蛇,就没有劈。
是吗?不过,扛了二里多地,蛇的确没袭击我。为了需要时,顾不得怕了,人,皆如此吧。
二、蛇和我一起喝水
六十年代末,我在生产队出过一年工。耪地的时节,又热又渴。记得五月节前后的一天,在铧子沟耪玉米。没到歇着的时候就渴得不得了。
梯田北面大坎子下面的沟里有一汪山泉,即使最旱的时节,水也不干。凡来到这沟里干活的人,渴了,就来这喝水。就是牛羊、野兔野鸡,也都到这喝水。有时,周围长着水蓼野草之类。牛羊蹄印印满四周。可是,渴的时候,就顾不得了。赶到水边,无非是用手抠抠,赶走蝌蚪,扒走淤泥,看着小泉子向上翻,停留一会,水就清了,于是,两手拄着地,俯下头,喝。我似乎听过一支小调:“渴了你不要喝山泉水,小心蛇摆尾”。所以,我不敢趴下喝。一般都是用手捧起来喝。我心里想着水,眼睛不时撒目着组长。
今天,天热,渴急了。心里合计:太阳多高了,还不歇着。歇着,归组长管。那老组长当长工时就是打头的,给东家带工惯了,很认真。终于,又耪到头一根垄,他把锄头在新一垄上耪了几下,顺垄沟把锄头放下了。
我照例放下锄,转几个弯儿绕下大黄土坎子,来到了我心里甜甜的水边。看着黑黑的羊粪蛋儿,牛踩的蹄子窝,我还是忍着渴,先挖一挖吧。选一处好落脚的地方,抠泥,垒在四周,把浑水撩一阵,等着澄清。捧一口,真凉,真甜!不解渴,于是趴下,撅起屁股,喝!“饮似长鲸吸百川”,凉凉的,喝饱了。抬起了身子。一群黑蝌蚪倏忽四散。我,头皮又簌地一下子!实在叫毛骨悚然。一条大蛇,黑黑的长长的信子,一伸一缩。晶晶的眼,红绿花纹的脖颈。昂着头,在刚长不高的水蓼丛中张望。现在,有零距离这个词。那时我不知这个词,只觉得我喝水时,“长虫钻嘴里”很容易。小时候扒着房檐掏家雀,大人常警告:“小心长虫钻嘴里!”所以,我的嘴习惯闭得很紧。可今天喝水,嘴张着,长虫就在眼前!
后怕。回到地头,和大家一告诉,一年长的平静告诉我:“没事。它,不是去喝水就是去吃蛤蟆蝌子!”“这水,没毒吗?”“呵呵,哪个井里没几根儿长虫。”
五十年了,没毒。有毒,早发作了。老人还告诉我:“你要不把蛇逼急了,蛇也不咬你。动物和人相安,就无事了。”后来,乍看到蛇,还是吓一跳,可是我不打了。
今年五一回家,特意去铧子沟寻我喝水遇蛇的旧迹。地方还在,水,干涸了。树木蓬勃,遮天蔽日。树下,紫花地丁小花眨着眼。野丁香槐花,氤氲空间。我在幽香里朦胧,宛然如梦。
三、小黄长虫从窗框上爬下来
迷信的事我从来不信。什么黄仙长仙的,我从没供奉过。民间说黄鼠狼修练成仙,是黄仙。长虫,成仙,是长仙。尤其是《白蛇传》在民间版本很多,甚至各取所需,有的都有意淫之嫌。蛇,有的也自然就神乎其神。
一个夏天的午后,天很热。还没到出工的时间,我倚在行李卷上看《三国》。我家的老房子顺山向,小孤山在西,小凌河在东,背山面水。阴阳风水先生用罗盘比划的,说这个“向口”好。村中五所大院都是这个向口,他们都富了。到土改“扫地出门”时,向口没变,可他们都穷了。长大了时知道了这个朝向真切情况,一到下午采光不好。以至于看书,都把行李移到炕里窗前,倚着行李靠着窗台看。老式的掀起来挂到窗钩上的窗户,高挂着,不时有风吹进来,有几分凉快。
我看的《三国》是木板的残本,回数已经不全。竖排向右翻,纸软塌塌的,我卷成筒形,自上向下。正读到“青蛇飞下御座傍,又见妖虹降玉堂”一句,耳听唰唰唰的响声。肘着窗台,仰脖一看,我忽地一下子从炕上站了起来。
一条金黄耀眼的小蛇——小黄长虫正从左边那个窗框上向下爬。头抬着,信子吐着,两个叉,一伸一缩,仿佛探测着。慌不择物,我手里也别无他物,不由自主,用我手里的《三国》向外一扫,小蛇掉落窗下。
午后窗下青砂石的台阶,光线不强。我手扶窗户向下看,小蛇,黄色,金光闪闪。晒一上午的台阶石,大约还很热。眼看它翻了两个个,又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钻进南面的院墙里了。
我知道爸爸不迷信,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爸爸说:“哪家房子里墙里都可能有蛇,只不过轻易不出来。蛇怕烟。你呆那屋常不烧火,今天我给你燎了一把炕,烟一窜,它就爬出来了。没事。”我一个人在那屋一直住到成家立业,我也没害怕,再也没遇到有蛇。记得那时我村还没通电。晚上,点个我自造的小煤油灯看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的诗词,都是那时背的。再读到隆中遇隐士汝南孟公威的歌,我心里好笑:读他的“青蛇飞下”,我恰遇“黄蛇落下”,人家是“御座”,草民是“闲卧”,要出方士之口,或又有很多奇说。
还回到“房子朝向”,主富贵了,落个被专政;主富贵的房子片瓦无存了,现在又生活美满了!怎讲啊?“天机不可泄露”,他们的口头禅——玄妙。
最遗憾的事:我的《三国》残本,我偷着珍藏下的,可竟不知何处去了;我爸爸读的四书五经,都被我亲手烧了。那个年月,有很多遗憾,后人不易理解了!设身处地不易呀。
四、大蛇和小兔的故事
蛇,身上冰凉。小时候,会抓蛇的朋友和我说过。我说:“你怎知道?”“我常抓住,摸着知道。”“不信,你摸摸。”边说边从裤腰上像解裤带一样,拽出一条大蛇来。花花绿绿,一条大野鸡脖子。我吓一跳,以为是死的。就是死的,也吓人。他竟敢缠在腰间。我一惊讶,他说得更玄乎了:“我家穷,买不起裤带。你摸摸,夏天,扎在腰上可凉快了。”他怕我害怕,攥着蛇头蛇尾,叫我摸中间。“是挺凉。”我用一个手指,向银白的肚皮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说。
后来经过了,真的冰凉。
我的窗前二米远,就是我家吃水的“洋井”——就是现在说的压水井。“井边有个大长虫!”妻子喊。我闻声摘下屋檐下挂着的锄头,就把它按住了。我和蛇打过好几次交道了,心里不想伤害他,又不想看着他留在我的院子里,就让妻子把着锄头,不轻不重按着。我拿来一把钳子。
我不知怎抓。记得人家抓蛇都是拎着尾巴,可我怕他回头咬我。谚语,打蛇打七寸。我就用钳子夹住它的头部吧。轻轻地夹住了它的头,拎着往大门外跑。蛇足有二米来长,我伸着胳膊,尾还拖在地上。
正是穿背心的时候,我的胳膊裸着。还没出大门口,冰凉,蛇一下子把我的右小臂盘上了。我握钳子的手一松,钳子落地。不由自主,我左手照右手上的蛇就一巴掌。肉乎乎的,也有一声闷响。右臂一抖,滑溜溜凉飕飕,蛇,掉在脚前,忽一下,顺着大石头逃跑了。
胳膊,我被蛇盘住的右臂,冰凉。头上的汗,冰凉,冷汗。
我捡起钳子,想着会抓蛇的朋友,人家徒手玩蛇,我弄一把钳子夹着,还被蛇盘上了。哪方面都有知识,不懂就是不行。“拎住蛇尾抖动,蛇是翻不上来的。要是拽住蛇尾一撸,那蛇就脱节了,更爬不上来了。”这都是后来懂蛇的人告诉我的。
1970年,学生告诉我,一条蛇钻进了学校养的兔子窝,兔子已经下崽儿了,长虫要把兔仔儿吞了怎整?我真不知所措。请来会抓蛇的,伸手就把蛇掏了出来。我又敬佩又感激。
第二天,负责养兔的又来报告:“老师,三号的兔仔儿都丢了。”我去查看,门儿、墙,都没有一丝异样,母兔还在慢慢吃着树叶,兔仔儿,怎就没了呢?直到第三天早晨,学生又来高兴地告诉我,兔仔儿没丢,六只都出来了。
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兔仔儿没出洞时,如有异样的痕迹,母兔会连夜把崽儿转移。动物界的神奇,令人生叹。
兔子,能跑;蛇,能盘。蛇要盘住兔子,千载难逢。
我在村小学上班时,有时为避烈日,故意沿河边林间小路走。走在大水坑子边时,见一只灰兔子似在挣扎,吱吱叫着,被一只大绿蛇盘住了。我折了段树枝扒拉那蛇,蛇吓跑了,兔子也跑了。
汉语中有弱肉强食一词,其实在生存的竞争中强弱都是相对的,谁被谁食,难以逆料。森林效应,激励生物界奋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