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村子,叫做魏营子村。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这个的名字,但是在现今时代,网上搜一搜,却可以显现满屏的相关信息。最让我值得炫耀和鼓吹的是:有一个以我们村子命名的文化:它叫“魏营子文化”,我一直以这个文化骄傲自豪。
魏营子文化是一支主要分布在大小凌河流域的青铜时代的考古学文化。依据最新的考古发掘资料,明确了“魏营子文化”的命名。
就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来说,辽河流域已分区建立起了文化发展序列。辽西地区有查海-兴隆洼等先红山文化,大约与红山文化早期相当或稍早的赵宝沟文化,与红山文化同时的富河文化,晚于红山文化的小河沿文化,青铜时代的夏家店下层文化、魏营子文化和夏家店上层文化等。魏营子文化因1970年秋最早发现于辽宁朝阳县魏营子村而得名。1971一1976年间,辽宁省博物馆等单位在魏营子遗址附近清理了9座墓葬,获得了一组铜器等遗物,并认识到魏营子遗存有别于夏家店上层文化,其年代不会晚于西周早期。
其后的多年里,被盗墓贼所吸引,盗坑无数。
我就是生在魏营子,长在魏营子。魏营子是一个古村,这有我家保留的一份地契作证:同治元年的,是我的太爷还是祖太爷和北票台吉五老太爷子签的。约定:春天几吊钱,秋后几吊钱。
同治元年,到今年的2016年,是154年,这样的话,我所居住的魏营子至少也在154年以上了,百年山村也算古村了。其实,在我们村的地下,两米深处,百米高山顶上还有古村的影子和遗迹。
——在文章前面说的话。
一
几十年来,我一直以老家的名字能够命名为一种文化而自豪,尤其是在酒后,掳胳臂挽袖子,瞪着眼珠子,声嘶力竭地跟别人吵吵:我的老家他有历史,有故事,重要的是有文化。故事是吹的,文化才有根据——这就是“魏营子文化”,我的老家就是魏营子。
每年的春节,回老家,我都忘不了去老龙湾走走,方便的话,我还要蹬上老龙湾对面的红石砬子。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与这一种文化有关。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这种文化最先发现者,是我的大姐夫,还有一位村民,他们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都没有文化。
我大姐夫早已经去世了,尸骨在他老宅的后山山洼里慢慢枯朽,但他不会知道当年他赶着牛犁杖从老龙背的黄土里挑出来的那个铜羊头已经成了国家珍贵的文物,而由此呈现出来的诸多墓葬和文物被命名为一种文化。这就够了,我以为。
但是,与此文化至关重要的另一个人还在,但是他也已经老了,他也对他当年的发现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他当做废铜卖到废品收购站的甲泡如今已经珍藏在博物馆里,供游人观赏。
我已经去世的大姐夫叫梁学礼,还健在的人叫马占英。
二
转过身来,让我们把目光放纵到20世纪的70年代的一天。20世纪70时年代,那可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年代,虽然人们大都吃不饱,身上的衣裳也是补丁摞补丁,但是人们却有热情,有激情。热情高涨,激情澎湃。“学大寨,赶昔阳”的标语随处皆是,红旗招展,喇叭声声。修大寨田,在山坡上修水平梯田,搞早战,搞夜战,大会战,誓让荒山变成米粮川,夺取粮食产量跨黄河、过长江、坐火箭放卫星,敢说的都说了,做到做不到那是另外的事情。
大人们去修梯田,小孩子们也不闲着,有多大力出多大力。黑夜站在屋顶上小广播,起早敲锣打鼓抓懒汉,天不亮就搅得满村子鸡鸣狗叫不得消停。休息的时候,宣传队开始演节目。其中的一段山东柳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啥辽宁有评剧,有二人转,却非要唱山东柳琴?但是,就是唱了。这段山东柳琴是《四个老头修梯田》,也最能说明问题。“满天星斗没亮天,四个老头上了山;要问上山干啥去?上山去修大寨田。”
就是1970年的那个秋天。
朝阳县六家子公社魏营子大队的高音喇叭不断地播送着革命样板戏。按照上级的指示,庄稼刚刚成熟就抢收完毕,做到了颗粒归仓之后的日子。接下来就开始了修大寨田的大会战。这一年的大会战地点就是老龙湾上的老龙背。老龙背上红旗招展,推土的小车你来我往,一个个汗流浃背,挥汗如雨。
老龙湾是一道山梁,远处看像极了一条回头的蛇,但是人们却把它叫做龙,一道河流顺着山脚蜿蜒流过,形成一个流畅的河湾,龙头的位置当地人又叫它喇嘛山,因为上面有一个石臼,还有许多瓦片,当地人说从前曾经有座喇嘛庙,住过喇嘛。
后来,我曾领着一位官方考古的朋友去考察过,经过考察,他很肯定地说,这些砖瓦残块都是汉代的。喇嘛庙一说,应该是辽代或者是清代的。在这里没看见这一时期的遗迹。听了他的鉴定,我不但没有失望,倒是欣慰和大喜过望。这足以证明,早在汉朝(前202—220年)是继秦朝之后的大一统王朝,分为西汉和东汉两个时期,共历二十九帝,享国四百零五年。也就是说,至少在2100年前这里已经有很大的建筑了。其实,还远非如此。
那是一个稍有凉意的中午,修“大寨田”的人们吃完带饭,各自躺在向阳的沟坎休息,劳累让很多人懒得动弹。不过有一个人,正是20多岁,长的膀大腰圆,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二十多岁就长出了连鬓胡子,他叫马占英。别人睡觉,他却一个人在工地上扣撒,因为在撤土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坟墓,坟墓是人们都不愿意接近的,以为有晦气。但是坟墓中有铜片,别人觉得没用,他却觉得可以卖钱,于是他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开始挖铜。
这一个中午,马占英总共挖了一铁锹铜片,当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重新开始播送样板戏,开始干活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端着铜片,还有一个纽扣大的,镶着一块绿石头的铜疙瘩走了回来,当他炫耀他收获的时候,很多人都对那个镶绿色石头的铜疙瘩产生了兴趣,大家传看,最后的一致结论就是一个衣裳扣儿,一个叫做钟国福的人把它要去了。
自此,人们也就忘记了这件事,修梯田的工地上依然高音喇叭播放样板戏,依然红旗招展,人们依然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突然有一天,工地上开来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就是一个公社也很少有吉普车,人们很吃惊,就连大队书记和主任都感到以外。
吉普车停在老龙湾下的河滩上,车上下来两个公安和两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人,大队干部连忙迎接过去,一阵交谈之后,大队书记喊来了马占英。马占英不知所措,人们知道,公安找他,保证是犯事了。
马占英战战兢兢地,认真地回答了公安和领导的提问,内容是那些铜片是在哪里挖到的,另外还有什么。马占英是老实人当然老实交代。最后,带走了钟国福,因为他拿走了那个镶绿石头的铜疙瘩,并且当时就说给孩子玩,弄丢了。
送走吉普车,人们跟书记主任打听,这是怎么个原因。原来,那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是省里和县里文物部门的领导,公安是县公安局的领导。既然都是省里和县里的领导,那就是说明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说不定与阶级敌人和敌特有关。真正的原因是:马占英把一锹铜片卖到了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收购站又卖到了上级哪一级有关部门,后来具体到了什么地方,就谁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是哪个部门,那一个人发现了这些铜片,慧眼识珠,知道这些铜片不是一般的废铜烂铁,报告了文物部门,经过鉴定,这是商周时期的青铜文物。于是逐级追查,一直追查到六家子公社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收购员老纪(名字没记住)的头上,据老纪回忆,是魏营子大队一个叫马占英的人卖的,于是,顺藤摸瓜,这才找到了马占英。
于是,老龙背工地热闹了,魏营子大队热闹了,省考古工作队驻扎在这里,开始在老龙背勘探、发掘。
另一组是县和公社两级公安深入各个生产队,走家串户开始调查,最后,我大姐夫被带走了。
三
我大姐夫叫梁学礼,一天书没念过,起小干农活,生呼啦的累出了肺病,一到冬天就咳嗽,憋气,走路都困难。
但是人好,实在,是一个成手庄稼把式。生产队为了照顾他,不分配他干重活,使牛犁杖趟地或者是护秋啥地轻巧活计一般都给他。我大姐夫家住在离我家也就是五六里地远的四道沟,属于我们一个大队的,第十生产队。老龙背上大多都是他们生产队的地。
我记得有一年秋天的夜晚,我才几岁,因为那时候村里还没拉电,为了节省灯油,我们已经睡下了。我爸他睡不着,摸黑里吧嗒吧嗒抽烟,火亮儿在暗夜里一明一灭的,给我们作伴儿。我大姐夫突然哐哐敲门,我爸问,谁呀?外面说,我是梁学礼,你姑爷。我爸就“哧”地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点亮灯,起来披上衣裳,下地开开门。
我大姐夫手里拿着一根杀猪用的铁铤杖,披着大棉袄,带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他的怀里还揣着一个饭盒子。他把饭盒子搁在炕头上,说,我们队放羊的没加小心,羊群进了黄豆地,撑死了两只,我分了一副羊下货,烀巴了,你闺女让我给你们拿来一饭盒尝尝。
后来,听说我大姐夫给公安抓去了,我妈急忙去了我大姐家,到了我大姐家,看见我大姐夫正在炕上吃饭呢。我妈细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公安在走访过程中得到一个信息:我大姐夫在老龙背上使牛犁杖趟地的时候,曾经趟出来过一个铜羊头。
于是,公安找到了我大姐夫,寻问此事,我大姐夫没当回事,说是有这回事,就把公安领到家,此时,那个铜羊头正在他家的炕上,已经让我两个外甥们当做玩具玩得铮亮了。于是,公安带走了铜羊头和我大姐夫,经过笔录和问询之后,又把我大姐夫放了回来。
之后,在我大姐夫的指认下,发现了九座西周墓葬,出土了一批据说是很有价值的青铜文物。其中有一个墓葬里出土了150件青铜器和一套五个金臂钏!
那个叫做钟国福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始终坚持那个镶石头的铜疙瘩让孩子玩丢了,所以关了好长时间,据说还挨了好一顿揍,调查了好长时间才放回来。后来传言,那是金镶玉,钟国福给密下了,他死活不说。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的确是一件西周时期的珍贵文物。
后来,过去几十年了,我曾经问过钟国福,他告诉我,的确是弄丢了,到现在他还后悔呢,说是没那个命儿,要是留到现在,一定能卖一笔好钱,发个大财呢。
再后来,我查阅历史,根据《史记》等早期文献,中国古代历史的确切纪年仅可以追溯到西周后期公元前841年的共和元年。这样说的话,早在2850年前,这里已经有人居住了。
在此,我想思考的是,西周燕国的贵族墓葬,又是哪个贵族哪?他生前居住在哪里,为什么要埋葬在这里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大队当团支部书记,带领村民在我们村一个叫城子里的大地上挖机井,在挖到六米左右的地方,见到了很厚的灰坑,还有瓦片。只是大家议论一下而已。
后来,我和对历史很有研究的一位画家谈起此事,他说从地名和灰坑推断,很可能是一座西周时期的王城。要是这样的话,也一定与孤竹国有关。因为这里据葫芦岛市新台门的孤竹营子直线距离不过百里。当然,真实的结果还要仔细考察。
四
据后来有人回忆,当年参加发掘古墓的就有考古专家郭大顺先生,在发掘之余,他对老龙湾周边地区进行了考察。尤其是对老龙湾对面的红石砬子做了更为仔细的考察。
红石砬子是一个山头,远处看上去,跟其他山头颜色有别,微微发红,就像经火烧过的一样,与老龙湾隔一条河流。站在红石砬子上,老龙湾尽收眼底,来到这里你会看到上面散落着无以计数的陶片,有些陶片成堆地埋在泥土里,大都是夹砂陶片,属于器物的残片,在那里,我曾捡到过一个精致的带眼的小石铲,和一个印着一枚完整指纹的陶器的耳子。
后来,考古专家通过发掘和考察论证,这里的考古文化成果被命名为“魏营子文化”,弥补了我国考古界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夏家店下层文化和夏家店上层文化中间缺失的一个文化断层。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员董新林在他的《魏营子文化初步研究》中这样写道:“魏营子文化是一支主要分布在大小凌河流域的青铜时代的考古学文化。本文依据最新的考古发掘资料,明确了“魏营子文化”的命名,并从辽宁义县向阳岭遗址陶器人手,依据层位学和类型学原理,参考阜新平顶山遗址及其它典型遗存的年代,将魏营子文化分为二期4段。其年代上限为殷墟二期左右,下限大体不晚于两周之际。
魏营子文化基本特征可概括为以夹砂灰褐陶、红褐陶、桔红陶为基本陶系,以口沿或领部饰附加堆纹的素面鼓腹鬲为突出特征,连同外叠唇盆、素面瓮、附加堆纹罐、高领罐、体为基本组合的一组陶器群;以具有地方特色的兵器和铜镜、器盖、带嘴钵形器等生活用品为代表的一组铜器群;以单孔长条形石斧、长条形直背直刃双孔石刀和骨匕、有钻有灼的卜骨为代表的一组石骨器群;半地穴式或地面式房屋,土坑竖穴木椁墓,单人仰身直肢葬为特色,有殉猪、牛的习俗等方面。魏营子文化是由多组文化因素构成。大体在殷墟一、二期时朱开沟文化的附加堆纹鬲因素沿燕山北麓到达夏家店下层文化药王庙类型的南郊区域--大小凌河流域,与西进的高台山文化饰横桥耳或扳耳的素面叠唇器因素相互碰撞,三者相互吸收、融合,共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魏营子文化。以朝阳十二台营子为代表的遗存可能是魏营子文化的直接继承者。
魏营子文化在发展过程中,与周邻地区同时期张家园上层文化、夏家店上层文化等诸考古学文化关系密切,并以附加堆纹鬲为标志,构成了一个兴起于殷墟二期或略晚,强盛于商代晚期和西周的诸考古学文化长城文化带。”
查阅历史,得知:下层为公元前2000年~公元前1500年,上层为公元前1000年~公元前300年。这样的考证,又可以说明,在这个地方早在3500年前,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村庄,而且,还很繁荣了。
这些都是考古学家们的推断,而我所亲身经历的有几件事情。
我大姐家就住在老龙湾最近的四道沟村。我们两家相距不过两公里,同属于一个村委会。早在大队的时候,他们是第十生产队,我家是第五生产队。他家在挖菜窖的时候,在两米之下挖出过垄沟和坟墓。七十年代的时候他家下院也是梁姓家族挨着山坡盖房子,房子盖完以后,院子不平整,哥三个在春天里平整院子,当然要撤土方。在撤土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古墓,墓穴是大石头砌的。两个哥哥年龄大,害怕了。弟弟年龄小,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一股虎劲儿,他说:“我进去看看。”就扯着镐头钻了进去。一顿噼噼啪啪乱砸。然后钻出来,很牛逼地说:“都是一些个泥巴罐子,都砸碎了。”后来,我跟他喝酒,提起这件事,他说,那是真的。我问他都啥样,他说,没看清。反正是砸了。
五
老龙湾的河水依然在流淌,一种历史的文化在书页间鲜活的传承,无数的文物在博物馆里静静地等待着。四季风变换着吹拂那片曾经名噪一时的厚土。但是,没有谁还记得那两个没有文化的农民的名字,不仅仅是因为其中的一位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另一位也已经垂垂老矣,好在只剩下了“魏营子文化”,熠熠生光。
原载《今日辽宁》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