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忙着生、忙着长,深入到乡下人的心思里,扎下攻不可破的绿色营盘。不说粗粝的高粱米饭救活多少命,不说烈烈的高粱酒驱走几多寒,作为副产品的秫秸,以其坚挺与柔韧延伸到衣食住行里,构架原汁原味的生活,留住手工制品的纯正与温暖。处于高粱浩浩荡荡的包围之中,日子劳顿而清苦,心却暖而踏实。
前几日去盘锦,看到苇编的工艺品,突然想起席篾,想起父亲与高粱的种种默契。父亲的整个少年与青年时代都依赖高粱,那时候的高粱非常值得信赖。田垄里黄绿的小苗好像少不更事的父亲。爷爷离开时,父亲才8岁,他与姐姐编席为生,是高粱和他们一起长高并撑起一个家。从前的年根底下,无论多忙,父亲总要赶出一领炕席,洁白清香的席子铺在炕上,日子也随之变新。睡在高粱篾的席子上面,也做着粮食般殷实的梦。腊八的清早,舍不得热炕头,一想起“谁家烟囱先冒烟,谁家高粱先红尖”的庄稼嗑儿,于是赶紧烧火做饭,让祝福以炊烟的方式早早升起。
作为主粮,高粱已经完成了使命,作为打点日子的原始材料,高粱也有了更多的替代品。其实到了父亲还年轻力壮的上个世纪,高粱的人气指数达到顶点后便不再攀升,我只能在父亲的记忆里搜寻到更多关于高粱的片断。从父亲的角度来看,高粱被割倒的时候,恰是又一个新的起始。卸下粮食的高粱并没有轻松,它很有担当地立在院墙外,以其看不见的触角,充实到生活的细枝末节里。高粱秸能架障子,能拧绳子,能编粪帘子;高粱挠能绑笤帚、炊帚,将其头朝下粘在外墙皮上,任雨水顺势而下,可防土墙被洇倒;大大小小的锅盖、蒸糕的箅帘、圈鸡的笼子、花灯的骨架、豆角和黄瓜的架柴,都是高粱在做主心骨。秫秸填进红红的灶膛,炕就暖了,暖流透过席缝儿一阵阵抚摸身心,夜晚的梦便是香甜的;清早睁开眼,望见用大白高粱秸勒成的厚厚的房笆,便不再惧怕风霜雨雪;盘腿坐在炕桌前,有红高粱面贴的大饼子在,心里就有底,过日子就不松劲。无论日子多么紧巴,看见高粱红,日子就透亮,有了高粱的庇护,心就安稳。
一株高粱被反反复复触摸了那么多遍,注定生出不一样的感情。说起炕席,父亲的眼睛放亮,仿佛席篾条在手上翻飞、在心口跳跃。编席子用的是小白高粱的秫秸,一领席子需要5捆秫秸,大约200棵左右。高粱篾劈得越细,编出的席子越美观耐磨。父亲自豪地说,他能将一根秫秸从头到尾劈成四片细长的篾条。一株株高粱秸变成席子、锅盖或任何一种家什,是时间的堆积,是单调冗长的工序,是与手的一次次磨合,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在可以速成可以复制的年代,没有人愿意在薅与耪上费功夫,高粱一直占据的丘陵高地彻底失守了。倒是那些叫“哗啦啦”的高粱,出其不意地冒出,松而垂的穗子结着数得清的几个粒,不等秋收就早早脱落,但高粱秸硬而挺,自带没有被驯服的野性,父亲常常取其留作他用。没有人去怨高粱,其实它是按照人的意志行走的,它消失在行走中。
我相信高粱一定是有骨骼的,否则它不能延伸到生活的脉络里,支撑起困顿的年月。一场疾风过后,一片高粱倒地。老爷爷说,不用去扶,秸秆脆,你去扶就帮了倒忙,让高粱站起来。高粱真的自己站起来,慢慢地站起来,那是从前的高粱了,之后的高粱茎秆粗了,穗子重了,倒了很难再直起腰。从散穗到紧码,从涩口到适口,以高产为选育目标的前提下,高粱骨骼里的钙质没有随之呈正比增长,消失的不仅是高粱,还有一种临风而歌的姿态。
跳出高粱的包围,是人类进步的最大体现,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高粱属于父亲和父亲的时代,我仅沾了高粱一个边,也许未来的孩子已不知高粱为何物,磨得溜光的场院和父亲纯熟的技艺都将失传。一条条田垄铁轨般伸向远方,高粱过客一样淡出了村庄的视线。时常幻想着能采集时光的篾片,以文字为经纬编织故事,留住高粱青枝绿叶的昨天。我相信,黄土地的记忆是经得住时光打磨的,土地会记忆着有一种叫高粱的植物,它和那里的人们一样挺胸昂头,一茬茬,忙着生,忙着长,在岁月里行走并留下痕迹。
原载《辽宁日报》 2017年01月31日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