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棵大柳树,树干要几人合抱那么粗,树根一道道盘曲扎在地上,像一条条蟠龙,树冠很茂盛,浓密得阳光无法射透,一根根枝条垂落下来,像一把硕大的雨伞遮天蔽日的,高大的树干有点向西倾斜,顶部有一个腐烂的大洞,啄木鸟经常立在洞口“嘚嘚嘚”的啄着,洞里住着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在柳枝间雀跃,几个喜鹊窝搭架在各个枝桠上,喜鹊扑啦啦的飞来飞去。我们常把这棵老树叫歪脖子老柳,我们村因此叫歪脖杖子。
这老柳从我记事起,就长在村口的路旁,也不知道多大树龄,好奇地问爸爸,爸爸摇摇头,说他记事的时候,这棵树就这么大。我又去问爷爷,爷爷也摇摇头,说从他记事的时候树就这么大,我无法考证它的年龄,从树身看,少说也有好几百年了,在风雨中,在烈日下,挺立着几百年了。
村民们都很珍爱这棵树,把它当做宝贝看待,把它当做眼睛珍视,把它看做心肝来疼爱。
据爷爷讲,还是满洲国的时候,日本鬼子相中了这棵树,说要做什么战略物资。那天开来了一辆汽车,上面十来个鬼子,叽里呱啦的不容分说就要砍树,爷爷急了,死命地一边护着树不让砍,一边敲响村头的大钟,乡亲们听见钟声,纷纷地拿着镐头、铁锨冲了出来,围住了这棵大树。这时天气响晴,太阳照在大柳树上形成个硕大的荫凉圈,四周是明晃晃使人刺眼的阳光。僵持不下的时候,天边响起了几声闷雷,鬼子们心虚了,误以为是八路军的大炮,夹着尾巴逃走了。人们都很奇怪,响晴天哪里来的雷声呢?是老天保佑这棵大树吧!也许大树自己成了神,发出的雷声。
过大兵那年,其实所谓的过大兵,就是辽沈战役后野战军挥师入关的时候,听说过了几天几夜。老百姓都为他们端茶送水,欢迎解放军。一天夜里,天空飘了一点雪花,北风刮得呜呜响,几声狗叫把熟睡的爷爷惊醒,他穿好衣服来到大柳树下,看见黑压压的一片解放军战士,抱着枪睡在大柳树下,寒风中战士们睡得那么香,爷爷惊呆了,这么大冷天他们竟然睡在树下,别冻坏了战士们的身子,爷爷赶紧跑回家去,抱出家中所有的棉被,围在战士们的身上。第二天早晨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了,爷爷的被子叠得整齐地放在大柳树下。解放军真是神兵天降,来无影去无踪,爷爷被解放军的铁的纪律所感染,每次讲这件事的时候都那么动情,有时声泪俱下。
五八年大炼钢铁,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只剩下这棵柳树孤零零地站在路旁,有人打起它的歪主意,拿着斧锯要砍这棵大柳树,还没砍了几斧子,大树就流出血一样的鲜红的东西,闻讯赶到的爷爷急眼了,不顾一切地护住了大树,高喊着“谁要砍树就先砍死我”,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角斗场上的斗牛。大树流淌的树脂弄了他一身,浑身上下像个血人,村里护树的人也纷纷聚拢来,砍树的人见势不妙,知趣地悄悄溜走了,爷爷和村民又一次保住了这棵大树。
大树怎么会流出血来呢?有人说,老树日久,已经成仙了,仙树是惹不得的,谁要是动了树仙,谁就会全家遭殃,就会带来灭顶之灾。人们把红布条系到树上,鲜艳的布条和碧绿的柳丝随风飘舞,显得那么斑斓,那么妩媚。乡亲们把大树装扮得婀娜多姿,以求大树保佑平平安安。老树成仙的说法也间接地对大树起了保护作用。树就是树,怎么会成仙呢?我虽然不相信什么老树成仙的说法,也没有焚香叩拜过,但我心里还是很爱这棵大树的,对它有着无法言说的感情。
当年大树在爷爷他们的护佑下,始终都安然无恙,可爷爷为了保护大树,却得罪了蓄谋砍树的那些人,他们对爷爷怀恨在心。“文革”的时候,他们借机给爷爷扣了一个“反动分子”的帽子拉出来批斗,实际是报砍树未成之仇。他们把爷爷弄到台上,戴高帽、架飞机,高呼着口号毒打爷爷,那天的斗争会的会场就设在大柳树底下,爷爷被那些人打倒在大树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爷爷本来就年岁大了,再加上连日的批斗,回家后就一病不起,虽请来很多郎中诊治,但毫无效果,临终前眼睛瞪得圆圆的,朝着大柳树的方向,嘴里喃喃的,不知道想说什么。爸爸知道爷爷的意思,把他葬在面向大柳树的山坡上,让他天天看到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大柳树,让他的灵魂和柳絮一起飞舞。不知为什么,大柳树比以前长得更加茂盛。比以前显得更加高大。说来也怪,爷爷的坟头上后来也长出一棵形状酷似大柳树的小树来,两棵树一个在山坡,一个在路旁,遥相呼应,频频招手,像一老一少的爷孙俩,相互鼓劲地过生活……
时光荏苒,世事迁延,如今,大柳树周围发生了很多变化,前边建起了矿区,农民都变成了工人,车来车往热闹非凡。后面是鳞次栉比的蔬菜大棚,鲜蘑和蔬菜在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出,人民币也源源不断地装进村民的腰包,周围的房舍一律是青砖红瓦的小楼,装修得窗明几净,老柳树底下又建起了农村文化娱乐广场,人们在那里休闲娱乐,很多新闻都是从这里发出,这里是村里的集散中心。
而大柳树依然如故,九曲盘龙的根,略微倾斜的树干,如同伞盖的树冠,漂浮摇曳的柳枝,细如剪刀的柳叶,人们常在那里遮雨纳凉,老人小孩聚集在一起谈古论今。它像一个鹤发童颜、见证历史沧桑的老人正看着村庄红红火火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