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一到,母亲天天在梦里,回家的脚步不能再迟疑,给母亲上坟去!做这样的决定时,感觉自己像个草莽英雄,有点冲动和唐突。因为在这之前,家里打电话嘱咐过,说:“今年清明不用回来上坟了,寒食和三月三是同一天,最主要的是,这天还是王母娘娘的生日,绝对不能上坟!”我说,没事,都是谣传!家里却说,这多灾多难的年月,什么事都要小心。说这话时,王母娘娘在天上,我母亲在地下,我夹在天和地之间,有点左右为难。可权衡再三,我还是不能为了这么一个子虚乌有的神就冷落了我母亲。
决定回去时,就一个人开车走高速,再奔乡路,归心似箭地往回赶。一路白草黄沙,大风漫卷。心情惶然,为母亲,也为这迟迟不肯真正抵达的春天。乡下的日子在风中显得浑沌不开,土地裸露,四野空茫,树木和植物在一冬无雪的干枯中不知是死是活?我在风沙厮杀的吼叫声中,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感觉有些矫情,因为它跟眼前的干裂和萧瑟一点都不搭界。
家人不住在老院子里都两三年了,如今,他们在庄外蔬菜大棚旁边的小房子里过日子,已经成了习惯和定势。公路旁,约两公里长的大棚,整齐有序,不分彼此地呈现在眼前时,我又一次找不到家人的确切所在。也许是方向感和辨别力都差的缘故,这样的茫然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生活中,感觉像梦一般恍惚、懵懂。还好,大哥在远处认出了我左顾右盼的身影,跑过来,像小时候一样笑呵呵地领我回家。家里的两条狗记性也很差,还是转身就不认人的德行,它们曳着颈上的铁链,跳起来朝我狂吠。父亲依旧闲不住,坐在屋外的风中,在整理一堆麻绳,一身的土,老态龙钟的样子让我心酸。嫂子从蔬菜大棚里跑出来,单衣单裤,满脸的汗水,恍若她来自夏天。三个人见了我,都欢天喜地地笑,我的突然到来仿佛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父亲说,要上坟就等明天吧,今天没有上坟的,咱也不能破这个例!我看着户外的风,想到的却不是破例不破例的事,是担心在野外烧纸,引起火灾事故。
打电话给妹妹,很快,她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就来了。然后,一起去看瘫痪多年的二叔,二叔真的是不中用了,像个失忆者,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认不出我们都是谁?二婶的记忆力也差了许多,重复地说话,唠唠叨叨地伤心。我心里难过,又不愿当着他们的面落泪,就说,想去后院看看大枣树。打开后门,看见这棵比爷爷还年长的百年老树,就像屋里这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挺着老迈干枯的身躯在孤独地守着一座后院。我仰望它枯老的枝枝杈杈,想起它当初的风华正茂,悲伤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那一刻,忽然感觉时光像流水一样无情,它带走的不光是记忆,还有活力和希望。
村庄在风中,当街看不到人,色彩不一的塑料包装袋在空飞舞着,飘忽招摇的样子充满了轻狂和挑衅。穿过村子的小河已经多年不见了,河床上,白花花的鹅卵石在四月的阳光中显得杂乱、刺眼,那些四季长流的河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河堤上的大柳树也不见了,还有树下的老井和碾坊,这些在我长大离家后,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事物,如今真的变成了遥远飘渺的梦境,此刻,我已经无法找寻到它们的痕迹。去老院子,大哥多年前花费所有积蓄盖起的二层小楼,在拥拥挤挤的民房中间,已不再显赫、辉煌,这会儿望过去,它像个落魄的小巨人,正挑着一座村子的缄默立在那儿。斑驳的墙漆、灰尘蒙垢的窗户、锈迹斑斑的铁大门被一把硕大的铁锁锁在经年的寂寞里,整天忙碌在蔬菜大棚里的主人已经顾不上打理这里的光阴和留白,只能任它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走向衰老和颓败。这房子原来承载了大哥多么遥远美好的理想啊!设计了许多个房间,不但儿子娶妻生子的有了,就连孙子成家过日子的份也有,那该是个几世同堂,共享天伦的美梦!可是,他的儿子,我的侄子如今竟违背了他的意志,在城里买了自己的房子,他的孙子也像我一样住不惯乡下的土炕,每次回来就急三火四地又走了。可他却和父亲一样永远都离不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这些房子,他们执着地守着,而且还要守到地老天荒,这是生活的习惯,也是根深蒂固的观念。
第二天,依旧大风,我和妹妹只好早起去上坟。六点,太阳还没出来,风也没大势力发作时,我们就在坟前烧起了冥币。和从前一样,只要给母亲烧这些所谓的纸钱,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火光潋滟,纸灰纷飞,魂魄一样在身边盘旋,飞落。透过泪眼,我多渴望在明明灭灭的烟火里看到母亲的笑脸啊!整整七年了,她和我们阴阳两界,我思念的泪水在七年的光阴里早已漫涌成河,母亲的身影像泛滥的河水一样,随处可见,却又总是难以捕捉。而她守着这片背山面水的田野,在我们日思夜想的怀念中,一天天地走向往事,走向记忆,走向虚无。也许用不了多少年月,她就会在后人的意向中淡化成一个符号,就像我的太奶奶或祖太奶奶,于我们没有任何臆想和故事一样,我们只知道她们是先祖而已。或许这就是一个人最终的定势和结局吧?
风还在刮,然后,我乘着风回到城里,驶进巷子的那一刻,有点惊讶:只三天的时间,小区里的杏花和桃花竟然都开了!看来,时令的脚步在这个春天依旧是先于乡村抵达城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