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清明,我老家的小南山后。
我匆匆赶到的时候,大哥、五哥、堂哥、堂嫂、老舅、老妗子等人早就在那里了,他们在等我,更准确点说,是墓主人在等我。怎能不是呢?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听说,父亲当年临咽气的时候,唯一的愿望就是要看看我,当有人把我抱在他跟前的时候,他慢慢睁开眼睛,使劲地直直地看了几秒,而后去了极乐世界,那年是1967年,那年的事我连半点儿都不记得。
点燃一束香,告知墓主人今天要给他们搬新家了,在大北梁,他们的三儿子三儿媳早早地在那里等他们呢。生不能尽享天伦,那么就以这种方式让孤单了半世纪的父亲让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享受一下儿孝媳敬的幸福吧。
贡品摆在桌上,黄纸被引燃,我的泪也成了汪洋。
“你说‘爹’呀,我们给你盖新房子了!”堂嫂教我用乡俗说话。我极不自然地说着。这样的称呼对我来说太陌生,我张不开嘴,我对类似的称呼都过敏。还是在不懂事的年纪我是说过的,我在小敏家玩,小敏爸爸扛着锄头回来了,小敏说:“我爸回来了,我们要吃饭了,你回家吧。”我到家后就问妈妈:“小敏爸回来了,我爸怎么不回来?”妈妈怎么说的我忘记了,印象中我就站到我家门前的老柳树下大喊:“爸爸,你回来吧?回来我们就吃饭了—— ”山谷回应,重复着我的喊声,一遍又一遍,喊累了,爸爸也没回来,以后我再也不喊了。
破土,坟上的枯草连同黄土被移了位置,那最先铲掉的几锨,是一次次清明节时填的,越往里,岁月会记得,有2003年的,也一定有1967年的。
右边,白骨显露,这是我自己有思维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近距离,跟我最亲的人,遇见,却不能相拥而泣。父亲,只能我捧着你,隔着一毫米的距离。我是带了红色橡胶手套的,堂嫂嘱咐说,移坟都有这个说道,管着晚生下辈过好日子的。父亲,你若有知,你一定也乐意看到有着与你一样DNA的一群人日子红火,快乐无比。
一毫米隔成两重天地,你在那端,我在这里。千言万语,只能埋在心底,你埋在心底的,我通过1967年的土读懂了大半;我埋在心底的,已经翻译成眼泪。屈指一数,父女重逢,整整隔了半个世纪。
岁月太长,美梦太短。我只在一次梦里遇见你。2003年正月,刚开学不久,你入梦,你高高大大的个子,戴着麦秸编成的翻檐草帽,穿着纯白的中式服装,衣服上盘着宽大如“一”字的纯手工老式扣子。好像在南梁的田地里,你站在我面前,笑呵呵的,你旁边就是我母亲,母亲看看我,又看看你,然后她低下了头,她什么也没说。仿佛你出了趟远门,这才回来,她要埋怨你,又不肯当着我的面责备。又仿佛你把我们母女弄丢了,这才找到,你怀着很大的歉意,怕母亲责备,你要让我帮着打圆场。我当时眼泪簌簌落下,心里滚热,瞅着你,心里就忽地想起苏轼的“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是苏轼的词促成了这个美梦?还是你遗落在人间的一颗名叫“思念”的种子在夜间发了芽?
你的头在我的手上,别害怕,父亲!你爱着的女儿也全心爱着你!因为爱你,我不能正常地呼吸;因为爱你,眼泪滂沱鼻涕肆意;因为爱你,我跳过50年的篱笆来跟你相遇!你的头盖骨形状完好,你的牙齿缺门牙两颗,你的胳臂骨长长,你的大腿骨粗壮,我边捡拾骸骨,边在大脑里复原你的容仪。父亲,想你,真的想你!
想你,在夜里梦里,也在白天闲暇时在长辈说我长得像你时;想你,在我结婚了在我生子了,在我儿子又娶了媳妇,在我也有了孙子时;想你,在二哥撒手人寰,在母亲日薄西山,在一个月内有两位亲人离世,在贾家有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七灾八难时;想你,在我职级晋升在我论文获奖,在我优课成功,在我新书出版时……想你,在每一个清明,每一个仲秋,每一个除夕,甚至每一个黎明,每一个黄昏!
在你密切接触过的土里,我仔细扒拉,手指、脚趾,那些细碎的小骨头,一点不遗。风化了你的衣服,腐烂了你的肉身,你的骨尚存,我似乎能透过一毫米的橡胶手套触到他们的余温,它们是热的,似燃烧的火焰,不然,何以熏得我直掉眼泪?半个世纪,太遥远的距离。父亲,我来了,牵你的手,把你领到高岗之处,那是开阔地,正前方远望,是马山,你少年青年时砍柴的地方;往西望,有影子山,几亩薄田就在那个地方;往东望,出村庄,走敖汉,去朝阳;村中央有小河,河对岸南台就是你的家,我拎着奶拿着肉揣着雪饼就可以换回满满幸福的地方。
隔着一毫米,穿越半世纪,父女重逢的抒情曲于2016年清明奏起,在冬季画上了休止符,在2017年“情爱清明”的声波中又再次响起,一纸诔文,几声叹息,想逝者随东君乘鹤,思生者仍要在尘世经营。父亲,请你和母亲放心,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外甥外孙女都是你树上长出的枝,我在,一脉希望就存,我会尽毕生之力,维护你们的尊严,让他们得到幸福和安慰!
(此篇荣获朝阳广播电视台、朝阳作协“塞上松杯”清明节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