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枣树。杏树。
我家院里的树,都有灵性。厚重的乡情滋养它,和暖的光辉照亮它,温馨的庭院庇护它。树能仰头唱响,也能静默沉思。杨树拔节,青翠钻天,油亮的叶子随风而歌;枣树发芽,嶙峋的枝桠间,缀满米粒般金黄诱人的小枣花;红杏枝头春意闹,一树杏花开,满院透生机,盎然明丽。
树伸开手臂,奋力去够头顶的天空。没风时,思想的根往深扎,深到厚土里。树扎根的院子,是它热恋的天堂,一院简朴,恩情浩荡。春阳映墙暖,细雨枝叶新,鸟雀枝间立,鸣声溅清音。树环绕依恋着院子,和院子融为一体,感受着四季变化沧桑更迭,体悟着日升日落冷暖苍凉。
那些树,绿了我童年的天空。
一、父亲伸手摘太阳
父亲想到盖房时,窗外细碎的星辉点不亮又长又黑的乡村夜。
父母低声言语,夹带着无奈叹息。旧院土炕上,朦朦胧胧,我经历了一场关于盖房的辗转反侧。小叔结婚没房住,父亲得搬出去。家里没攒一砖一瓦,平地盖房,何疑伸手摘太阳!
长夜实在难捱,我的父亲躺不住,披衣坐起默默抽烟,烟雾缠绕着升起,他把自己笼在夜的烟雾里,蓝色烟雾飘忽不定怅然若失,那些烟雾,飘啊飘。
太阳定在头顶,一动不动,不把汗水榨干,誓不罢休。开辟房基地,父亲领几人没晌没夜挖土。房基地选在西沟沿,靠村边,东面已有三几户人家拉出一趟街儿,地势越往西越高。高就得往低撤,高出可不行,白虎压青龙,不厚道,不用人家开口父亲自己都过不去。
房子盖完后,窗台和土坎间仅剩一条窄缝,父亲怕我淘气掉进夹缝,就在窗台和土台间垫一块木板过度,我从炕里站上窗台,故意躲开木板,一步跨到屋外南面的土坎上。屋门外,土坎高过头,我踩着土窝窝,手脚并用才能攀上土坎站到平台上。
挖房场时,父亲说,撤土比盖一座房还难!话里透着艰辛,但父亲脸上挂着笑,眼神放射出太阳的光芒。笑,让凶猛的困苦之兽望而却步,让萌生的希望之鸟长出翅膀。
我记忆里第一次盖房是七十年代初,童年经历的一次盖房,打着贫穷和艰难的时代烙印。生活的艰辛刻在大人心上,对于小孩子,玩玩耍耍中能够感知并不能深刻体会。那几间土房,伴着艰难岁月走过,土房给予我的暖,在我生命里熠熠闪光。
多年后,我和父亲探讨,为什么那年月能盖成房?年迈的父亲纵横的皱纹舒展开,埋进岁月的感慨迅速发芽,浑浊的双眼立马清澈,汩汩淌出少见的温情。不起眼儿的乡村,你不懂蕴含着多大能量。物质清贫的年代,土色的村里人,厚道劲儿比土层深。
打地基,找人起石头,山坡荆条下的石头,拗不过撬棍,那些与山一体的连山石,乖乖听话。父亲是赶车好手,村人望尘莫及,鞭子一扬,车闸一打,连倚带抗,左让右拐,一路颠跑,装满山石的骡马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山坡路吱吱扭扭跌跌撞撞奔下来。
收工吃饭,母亲小心端来菜饭,满含歉意,感激的话洒落一地。母亲说出的话很好听,和桌上的咸鸡蛋香弥漫在一起,父亲就端起酒盅示意。我站在地上靠近炕沿仰脸啧着嘴,乡邻干完活盘腿打坐,没有拘谨一仰脖把酒喝下,侧脸对准炕沿下的我,提声狂吼:给你盖房呢!
那时我听不懂,是不是我是男孩子,我的父亲母亲才舍脸扒皮四处张罗,费尽心思舍尽力气动手盖房?
火热的太阳下,脱坯场面最忙乱,最壮观。
房场西侧空地,众乡邻拉开架势。挑水的你来我往赶趟儿,说是西沟沿,真正的沟沿离房场有五百米远,唯一的一口水井就在沟沿边;铡草的运来黍秸抡开铡刀,泥坯全靠禳秸把持,离开了禳秸,泥坯就没了筋骨;和泥的穿上水靴举起镐,洇好的泥土扔上禳秸猛力砸;脱坯的甩了上衣勒紧腰带,泥点子溅在脸上也不擦,双手几抔泥,提起拳头狠劲锤,坯模子一提一放,瞬间一块泥坯完成,抻出模子扔在盆里一涮的空儿,急急地催道:快!快!快!泥推车应声而到。我夹在中间,随性而作,愿意的时候,也不吃闲饭,专给几个师傅盆里添水。流水作业,一个节奏,稍一分神,招来笑骂。泥坯一行行,规规矩矩晒太阳。歇时大家歇,抽抽烟,跺跺脚,说说话,一截劳累,裹在东长里短中分散。
这是七十年代的中国北方,是辽西丘陵上一个普通乡村的五月。脱坯场面,如今的孩子早已无从感知,也许还认为是传说。泥坯是为何物?做成何等艰辛?我能一口说出盖房搭炕必不可少的泥坯,对于他们,已经变成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房场内空地,生火备饭。一大锅黄豆汤久久沸着,葱姜豆混合的香味儿,从锅面氤氲开,向四围向空际弥漫。五奶奶黑网子网住头发,顾不上像往日一样捯饬,胸前围裙拉下,一把木勺搅天地,鏊子面上做文章。身下,看住火苗慢添柴,台上,神情悠然定主张。五奶奶木勺拿得稳,手腕转得匀,舞着花样,变着魔术,一张大煎饼摊好揭下,小木铲除去鏊子面上碎屑,一勺面稀,从头再来,看得人啧嘴瞪眼,喜得她笑逐颜开。
房场上下风风火火,我疑心暴风雨将来,那些人全力忙自家活计。一村和气,帮物帮力,淳朴厚道,这些诚心善意靠得住的乡亲,是父亲敢于盖房的真正资本啊!
山村红日喷薄,一副门框平地竖起,一个爆竹兴奋点燃,一抹耀眼的光亮蓝天一闪,一声脆响震山河,四间土坯房和贫穷岁月站在了一起。
二.姐姐冬夜向星光
一盏灯,是一家人的眼睛,点亮一座房的温情。一扇门,是一座房的侍卫,挡住恐惧和寒冷。一面窗,牵手两季,春天和冬天贴面相望。星星在远处眨眼,野外空空荡荡,风在四野游走。一家人攒在一起,父亲面带春风,又乍暖还寒:总算有个窝了。
我们搬到沟西沿时,冬天已经来了。门外,没有院,没有墙,三面无人。窗子空着,窗口钉着塑料布,父亲安慰一家人说,关上门,屋里没有冬天。父亲说不冷的理由很充足:新房,墙面干透了;住中间,东西都有隔屋;北墙,有土坎挡着。父亲说冬天不会冷,就不冷。
其实,那年冬天,油灯的火苗舔着夜色,冷风在外面着急地叫嚷,寒气不遗余力地从北墙脚逼进来,并疯狂扩张。墙面结了一层毛茸茸的白霜,灯光下,荧荧烁烁,像寒夜的星星,鬼鬼祟祟。风鼓涨着窗户,咕哒咕哒,整块塑料,一张一翕,发出强烈的声响。
冬夜里,鸡突然不安,变了调怪叫。怪叫过后,夜寂静无声,也许只是梦。清早,母亲第一个起身,照例先攀上土台,揭开扣鸡的篓子,鸡们抖抖翅膀,散乱在空地觅食。母亲不动声色回屋,站在地中央,声音里掩不住疑惑:少了只鸡?父亲接住母亲的话,少了只鸡?篓子严严实实扣着,顶上压着石头,母亲搓搓手说。清晨的空气弥散着紧张。被窝里大眼瞪小眼,睡梦里突然醒来,困意全消,惊愕中极力显出平静。漫漫冬夜长,都说夜里似乎听到不安的鸡叫,又谁都说不清。
夜半,鸡果然受了惊吓,怪异地抖动翅膀,变了调的呱呱呱怪叫声,撕裂沉寂,瞬间让夜变得惊恐不安。
鸡叫声里,姐猛然起身,一把揭开塑料,踢开窗子,一个箭步跳上对面平台。一只鸡边叫边围住篓子打转,而后拖着怪叫往外跑,一只黄鼠狼,咬住鸡的脖颈不放,身子藏在鸡的翅膀下,用长长的尾巴驱赶鸡,听到动静,松开口跳到一旁,面朝南伏下,半晌若如其事调转身,旁若无人贪婪注视吓得半死的鸡,向人示威。十几岁的姐只身站在星空下,断喝一声:还敢来!黄鼠狼定了定神,一溜烟逃进黑暗。
那年我姐已参加劳动,半拉子顶个大人使唤,家里工分挣不够,姐把念书的机会让给我,随社员到田里干农活。阴天下雨也绣花,红宝书里夹着红一绺蓝一绺的丝线。阴雨天,是我姐最盼望的,反复洗干净手,脱鞋坐进炕里,小心摆弄书缝间金光闪闪的丝线,说起生产队里的事,讲故事一般,眉飞色舞。
母亲向上提着被子给姐掩被脚。姐述说经过,我把头往被里缩,恐惧比寒冷更可怕。一家人说着话,外面就朦朦胧胧放亮了。我姐的举动,让父亲母亲觉得骄傲,孩子长大了,机灵又有胆量,但同时,又深感难为了我姐,觉得对不住孩子。院子不像院子屋不像屋,太空落太开敞了,哪有安全感?
这样的日子延续到第二年春上。母亲着急,怨父亲太有主意太能拖拉,倒下就起鼾声。我知道父亲在他的鼾声里都在想着办法。春上,父亲借了木料找木匠打了窗扇,而且破天荒镶上了玻璃,里外通透,尽管许多窗口都由好几条玻璃对成,镶不上整块玻璃。我第一次住进有玻璃窗的屋子,房子明晃晃,心里出奇地敞亮。
母亲说,得有院墙,父亲说,得有。
母亲还说,得栽些树,像个人家。父亲就说,得栽。
三.我和小杨树一起长
春天终于到了,窗上冰花,经阳光一暖,窗格子水样透明,外面世界映进窗,暖洋洋。冰封的院子解冻,院里的土松软了,春风略带寒意,寒中向暖。
在春天的阳光里,父亲在房后和房子东侧挖下树坑,树坑不浅不深,间隔均匀。生产队栽树时,父亲仰脸要来一捆树苗。父亲说是大叶杨,身子皮实挺直,不娇气,能长得快,几年就起来。我竖起一棵挺直的白杨,仔细打量,觉得父亲说的好像不是树,可父亲面对的又明明是树。
父亲把树苗放在水缸边阴凉处,避免阳光直射,根须淋上少许水,阴干着,先去生产队干活,收工回家,院子里栽树。
栽树是新鲜事,童年不拒绝任何新鲜。我和父亲一起,先把每个树坑浇满水,待水渗入土里,扶正树苗,看着父亲铲土填埋。填土时,轻轻拍碎土块,我模仿父亲,弯身拣出里面草木碎石,小心地把边缘踩实。
杨树栽进院中,强劲的春风吹打它,树苗摇来摇去,没人管它,可是春风一吹,枝干竟发芽了。夜的黑暗和冷寂,也没能使它怎样,清晨一看,有的娇嫩的新芽已变成小叶儿,正伸腰舒展。树的生长带给我一种从没有过的激动。每天清晨,让母亲早早叫醒,把自己放进院中,兴奋地近前,细心查看一排小树苗。春风不住地吹,叶芽不停地长,满眼的新翠,染绿了院子。绿色引来了鸟雀,鸟在树间飞飞落落,鸣声洒满院子,清脆的鸟鸣,流水一样婉转动听。
皮实,挺直,不娇气,能长得快!杨树苗渐长渐绿,绿成院中的一行,我的内心升起快乐的向往。树把生机给了院子,把欢乐给了我,我懵懂觉出树里有种我说不出的东西。爽直的白杨,不停地向上,向上,上方以上,蓝色天空,鸟在飞… …
小时候父亲领我栽的小杨树,待到弟弟盖房时,有的长成了檩才,已经派上了用场。
房前也栽过梨树。父亲从亲戚家讨来两棵梨树苗,如获至宝。亲戚说,结的梨又脆又大。梨树苗栽种在院子里,周围用短木棍扎了一圈篱笆,精心浇水,小心呵护,梨苗真的发芽了,可是一场风寒冻蔫了。后来,枝干被鸡啄破,没能成活,苦了一春的心思。
雨季到来前,父亲找人帮忙打墙。院里不缺土,就地取材,卸下门板当夹板,中间填土夯实,拆下夹板后,两侧墙面,撒上灶膛掏出的草木灰,用呱哒板一板接一板拍结实。这种聚土打墙,在乡村,也早已写进历史了。父亲的院墙,一截一截加高延长。
四.二姐和一颗枣树
二姐是秋后来我家的,枣树来的比二姐晚。
枣树无意间就栽活了。我和二姐把连着老根的嫩芽子挖出来,在房前东墙下,挖个坑就埋了。
枣树奇迹般活了。一活几十年,现在还在,早已高过墙,枝干坚实皴裂,人能爬上去。粗壮的枣树静静地立在院中,把感恩和祝福装进心里,饱经沧桑的容颜,默默迎接世间风雨。中秋前后,天蓝月明,嶙峋的枝干,稀疏的叶间,满树家枣,累累朱红。镰舞金秋时节,回到老家,进出田野,扬手一颗饱满硕大的枣子,尽情咀嚼,在甜甜的家的味道里,忆及枣树,想起二姐,想起童年。
二姐家的枣树放倒后,新芽丛生,有的爬出很远钻出来。二姐家已经没人了,钻出地面的枣枝,枝叶鲜嫩亮丽,惊讶地注视空空的院子,明亮中异常孤单,让人看着怜爱难过。我和二姐在童年的玩闹中把一丛新枣枝挖出,新枝与老根相连,老根坚硬粗壮,挖不到尽头,只好偷出菜刀把粗壮的根砍断。枣根太硬了,坐在土地上,一刀一刀砍,一身一身汗。我们的举动,大人完全不知,我和二姐也拿不准挖出的新枝能否栽活,结果,二姐家的枣树在我家顽强地活了。
二姐平时也往我家钻,但二姐真正来我家是秋后。
那年秋天,三十六岁的二叔病逝,父亲没了二弟我没了二叔二姐没了爸。那是我头一次经历亲人离世,没了往日的言笑,没了蹦跳的身影,二姐家一下凄凄惨惨。父亲常说,赶明儿念书,赶上你二叔就行,算盘拨得啪啪响,准得绝不第二遍,过年写对联,门口挤不进。二叔是生产队会计,二叔的样子总在我眼前,我流着泪想二叔。
二叔活着时,有一个木柜,谁都不让动,二叔算帐写字时,自己打开,取出算盘和纸张,搬过木凳抚在柜前写写算算,算完后锁进柜子里。二叔死了,翻遍二叔用过的木柜,生产队把有用的散页纸张和成本的帐目取走,二叔的一节木柜散乱着剩余的纸张,和给二叔烧的黑纸混在一处。那时我刚上一年级,七分钱的小方格和红趟本写字做题不够用,至使我见到空白的纸页就两眼放光紧张地心跳。掀开二叔用过的木柜,挑捡废弃的纸张和粗糙的黑纸,穿针引线歪歪斜斜订成几个本子,装进书包如获至宝。
哑巴二婶走那天,门外很多人看热闹。二婶娘家人执意要把几袋玉米拿走,被生生拦下,有孩子在,谁也甭想动一粒粮!二姐哭闹着死活不肯走,投进我母亲怀里,母亲流着泪一把把二姐揽进怀,可怜的闺女啊,咱不走,咱有家!从此护住二姐一生就没松开。
二姐和我同年生,那年不到八岁。
二姐的到来,添了少有的欢乐。饭桌旁,大大小小拥拥挤挤,一双双筷子你进我退,夜晚,钻进被窝里,你一言我一语,多了一张嘴,吵吵闹闹,不愿睡去。母亲背地没少训我们,好好和你二姐玩儿,不许和她打架,不许争吃穿。每逢年节,母亲怕二姐伤怀,偏向她胜过我们,我们也似乎懂事。那年月,孩子多,你哭我叫,打打闹闹,和乐的家庭氛围冲淡一切,大人在假装嗔怒里,笑看每个孩子开成一朵花。可是,能让每个孩子吃饱穿暖,背地里该是多么难的事啊!
二姐管我妈叫妈,我知道,二姐从前就是属于这个院子的。
五.母亲映红了杏花
老院向南,土坎上面,杏枝俏立,抬眼相望。在老院子住时,当杏子顶着杏花结出,站在树下仰起头,用力跳着摘青杏,大人不多在意,大不了房下飘来一声:熟了再吃!
搬出老院后,依然恋着老地方,还是那边身影熟,那边声音甜。恋旧,是人的天性,不分大人和孩子。杏子挂满枝头的时候,更喜欢往那边跑。父亲管得严了,去玩不说什么,不许孩子们再去摘青杏。
吃青杏成了我春夏做不醒的梦。青杏一季,眼盯着别的孩子不错眼珠地嚼,鼓涨着嘴,发出脆生生响,直馋得我涩涩口水嘴角淌成河。小时的心愿容易满足,可是欲望的青青草,割了一茬又一茬。母亲懂得孩子们眼热的滋味。父亲就从山上大片山杏林里,寻一棵家杏树。
父亲把杏树刨下来,根上留着新鲜泥土,包裹严实,小心翼翼运回家。我从乡村小学校归来,院子东南角,一棵杏树立在院中。父亲正侧着肩膀大桶从屋里往外拎水,母亲轻轻扶着枝干,双脚前后踩踏树下潮湿的细土。
不知是大人虔诚感化,还是杏树偏爱我家,十几天过后,杏花开了。杏花一开,满院明亮,引得一家人屋里屋外愣愣地望,院中忙做别的事,余光都不舍。杏树爱我家,我们也爱它。杏花开,真好看,一家人都忍不住赞叹。
杏树,落地生根,神形安然,在我家院子落户安家,简朴的院子再添暖意。寂寞冬寒随风去,彤彤红杏云端来。春风跑进庭院,杏花最早睁开眼,娇羞含笑,引来燕子在院中上下翩然。杏树给一家带来了惊喜,杏花红扑上我的脸,春晖下,绕着庭院,家,是那么富足,那么祥和。
冰雪消融,暖气回升,又一个春风浩荡的日子来了,送走白雪,满树杏花盛开,粉红娇艳,蜜蜂也是花的灵魂,花间缠绕,嘤嘤嗡嗡。花开间,绿杏挂满枝头,叶片缓缓展开,转眼,烈日炎炎,树叶展开绿荫。
檐下欣赏,母亲说,你看杏叶,绿得深厚又透亮,文静雅致,静如菩提,多好啊。我说,杏树还寓意兴旺发达呢,我说,您听说过“红杏枝头春意闹”吗?我说,您听说过“屋头初日杏花繁”吗?母亲望着个头渐高的我,就笑了。母亲的笑容,映红了春天的杏花。
长大后,离开了老家,再回到老家去,赶上青杏时节,总要站在杏树下,伸手够一颗青杏,嚼嚼童年的滋味。
六.岁月在枝上唱响
院墙四合,屋舍简朴,雪纸明窗,村童闪动,鸟鸣声声,绿树浓荫,一院清凉。温暖的乡村人家,是我做不醒的梦。那些村中的老院落,浓荫和果香,曾经搅动我的艳羡和怅惘,人家门口或墙外,梦里都牵动我贪婪的目光。树是生命的诱惑和祈望,父亲用力攥住我的手拽着走,朝向大路自己的家。
咱们也会有,父亲说。
我们也有了。杨树,枣树,杏树,从我童年里发芽生长。那些树,长在房前屋后,装点着庭院,更长在我的心上,青翠我的生命。
30年后,弟弟结婚盖新房,日子往前奔,老房换新房,我知道代之而起的将是一幢漂亮宽敞的砖瓦房。土坯房被推倒了。在一场生命的遇见里,我还没从童年走出,土坯房立在眼前,怎么都不倒。
一个个日子在我眼前生动地竖起来,每一块石头,每一块土坯,毎一棵树木,都争着和我亲切说话。院里的树青葱在春风里,片片叶子在风中撞击摩擦,叶子发出的声音,像流水,像絮语。对着扒倒的老房,我找到了儿时的一幕幕,找到了为盖房父母那十足的叹息,找到了他们散落在岁月缝隙里的轻吟浅唱。
我仰望那些树时,挺拔的白杨让我内心升起无比快乐和无限向往,米粒般的枣花牵动我涌起不绝如缕的忧伤,一院娇美的杏花红不分四季带给我生命的诗意和惊喜。
我仰望那些树时,贫穷的岁月之树结出的不是苦难,是一首悠远的乡村抒情诗,过往像闪亮的叶子一样充满生机,内心如满树鸟鸣一样清脆鲜亮。
我仰望那些树时,青翠在我生命里的,已不只是树本身,我的村,我的亲,我的院,我的房,那些沉重里绽放的笑容和笑容里淡去的艰辛,所有能使我长高的一切,自然景观,乡村风貌,人生物态,风土人情,在我意念里全都变成树,满眼翠绿的叶子,风中哗哗作响。
童年开成一朵花,花瓣缀满最初的快乐,最初的忧伤,最初的惊喜,花开艳丽,没什么力量能使它凋零。童年贮藏成珍宝,越久越夺目,没谁能夺走,念时一回头,过往的时光就葱葱发芽蓊蓊郁郁。法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说得对,“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懵懵懂懂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强烈的欲望。”
我仰望眼前的树,望见从前的岁月,风中的树,唱响一院的昨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