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粽香飘。
端午未临,粽香已飞扬。今年,还包粽子吗?妻言语温和,像自语,又像征询,在特定的情境里,几丝困扰发于声现于形,心思难定,缱缱绻绻的情怀写进眼中。
也难怪,粽子到处都是。超市里,有包装精美的粽子,街头巷口,有散放零卖的粽子。只是,没半点儿留恋处,没半点儿亲切感,扫一眼,脚步匆匆。那哪是粽子?
摆成商品,抽掉了千丝万缕的温情,几片草叶包裹,看在眼中陌生,吃进嘴里难咽,一丁点儿暖意都没留,闻不到粽香,哪有心中端午的味道?
端午的味道,是粽香,更是千丝万缕的温情,细腻融融的亲切。
粽香飘,深藏着对过往的挽留,对旧时的怀念,对儿时的寻找,对亲人的探望。深深浅浅的乡愁升起,母亲就渐走渐近,炊烟里温润了她的笑容。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家乡端午有折柳插柳的习俗,除了清新,是否也有离别的味道?恰是柳絮飞扬时节,折柳之时,孩子们会呵口气,用力吹,让柳絮飞起。
柳絮年年飞,我却找不到自己。“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心无所依,苦味萦头,柳絮舞起的情愁也不归黛玉独有。如若折柳枝,还能否折出我儿时的情怀?
泡米包粽子,粽锅煮鸡蛋,忆及儿时,甜甜暖暖。
母亲大概在端午前三五日开始忙碌。清水淘米,反复滤尽泥沙,米淘干净了,放进瓦盆里,用水浸泡。我还记得,母亲一天一遍换水,直到黄米酥软,手指肚相对,轻轻一捻,黄米碎成面粉。我还记得,泡米的盆面起了一层密密的小水泡时,我好奇地指点,母亲不允许,焦急地喊我。
端午前一天下午,母亲端来泡好的黄米,捞出煮好的粽叶和捆绑用的马莲,外屋地中央放上方桌,拉过小凳儿或蒲团,开始用心包粽子。
一片一片粽叶,压住边缘叠放,平铺在桌面上,母亲用力伸直手掌,来回抹平。铺好粽叶,双手小心地托起,左手回转,围出角的粽叶托在右掌中。腾出的左手,捞起水淋淋的黄米,放进围成角的粽叶里,填满后折叠粽叶盖住,一手托住,一手扯过马莲来回缠绕系牢。欣赏几遭,不见漏米,清水涮一涮,放进身边的盆内。母亲面露喜色,她是在用温情绣花。
起初,小孩子围住不肯走,新奇之下,看热闹闲不住,又不让动手,只剩瞪眼望,看着看着就急了,四下飞散。只有母亲耐住性子,稳稳坐住。母亲端坐在五月,在光鲜的节日里,把饱满的爱填进岁月的缝隙。
晚饭后,粽子下锅,上面小心摆上鸡蛋,添水没过,锅盖轻轻一放,锅下生火。暖洋洋的火苗舔着锅底,一家人心底被捂得熨熨贴贴。
端午一到,粽香飘溢。
清早,东院西院,叫着劲儿比哪家先升起炊烟。大人背地鼓动孩子,起得早,一年好。
炊烟在宁静的山村升起。踏着露水采艾蒿洗脸,折柳条儿插在窗棂门楣上,挂上红艳艳的葫芦,红绿相映,色泽艳丽,焕然一新。粽香飞扬,喜悦写在脸上。姐姐手腕扎上五彩线,扬着手在人眼前晃来晃去。我睁开两眼,盼的是分鸡蛋吃,但断然是不敢多要的,多要,就是从大人牙缝往外挤。
五月,云淡天蓝。燕子梁间绕,满巢雏燕,大张着稚嫩的嘴巴,挣着挤着等食,爱满巢穴。
洗净脸,母亲把鸡蛋均匀分给我们。私下比较着,先查个数,再比大小,偷偷奸笑时,猜想母亲偏向谁。而后躲进角落,双手护住,在浓浓的粽香里,狼吞虎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把鸡蛋分给我们,她自己还有没有?
是我留不住母亲,还是母亲太绝情?今生再也吃不到母亲包的粽子了。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谁的词,这般清丽,这般温婉,让春夏的风景之舟,满载缕缕哀愁?
燕子呢喃又春天
桃红柳绿,燕子剪开云天,惹人怜爱的叫声,给诗画般的春天配上动人的音乐,彩色的春天便流水般灵动亮丽起来。轻风里,那又黑又亮的羽毛,那别样的一剪尾翼,那灵巧机敏地飞来掠去的燕影,总让人不厌不烦看不够。最是那婴儿般清亮娇嫩的鸣叫,声声触在心上,让人生出爱怜。
在农家庭院,燕子翩然,不倦于春风细雨里,折返在阳光满地时,衔来春泥和草茎,用唾液粘结,内铺以细软杂草羽毛,做成坚固灵巧的皿状燕巢。宁静的春夜,忙碌的身影停下来,檐下梁间不时荡漾一两句轻声的呢喃。
未几,檐下燕巢幼鸟出壳,一只只小精灵偎在窝内,娇滴滴地低语和鸣。燕子觅食回来,小心地攀住燕窝边沿,翅膀煽动仰俯之间,一窝雏燕瞬间安静。蓝天如水,波澜不惊,微风拂过,暖意融融。小燕子奋力探出头,椭圆形的燕窝边缘,一字排开,夸张地大张嘴巴,焦急又极富耐心,乳黄色的喙,柳色一样新鲜。两只燕子你来我往,轮番觅食饲喂,一刻不间断,那情景着实让人心动。
看惯了燕子筑巢哺育,我时常想到从田野归来的父母。小时候难以体会田野劳作的艰辛,一门心思享受父母同在的一院温馨,不懂大人的咽苦吐甘,就像小燕子,幸福于父母的供养,静享巢穴的安暖。其实又哪比得上燕子?雏鸟约二十天就出飞了,再喂五六天,自己就能取食了。群燕在院中翻飞,鸣声上下,也让我想起小时活跃在院子里的兄弟姐妹,那样的好时光,那样温暖的记忆,是似曾相识,还是真得还在?随着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离开,旧时光早已成了惹不起的乡愁。
燕子形体健美,穿堂绕梁,翩然来去,又专吃害虫,身形娇小,却勤劳能干。筑巢哺育,燕子常常和家的概念相连,人们深深喜爱燕子。燕子爱情专一,受人敬仰,乡里新婚人家,门楣横批天长地久,鲜红的对联,昭示着喜庆和对未来的憧憬,“交颈鸳鸯并蒂花下立,斜翅紫燕连理枝头飞”。富有灵性的燕子,与人为邻,启迪着人们的生活,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最美写照。
记忆里的春上,妈在屋外侍弄院子,燕子围住她上下翻飞,唧唧的鸣叫是和她亲昵地说话,妈撂下活计折进屋,“燕子回来了!”语调里跳动着惊喜。我家来燕子啦,小孩子掩不住喜悦飞出门,化作春日的使者,春柳红杏下,跑跑跳跳,四处炫耀,昭告吉祥的信息,讨取羡慕。
向阳门第春常在,善良人家燕子来。燕子择地而居,专挑好人家,吵吵闹闹,四邻不安,品行不端,燕子是不肯光顾的。那些燕子暂时不光顾的人家,门庭冷落,主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不得劲儿。我家有燕子,在燕子影响下,更趋向融洽和睦,爸妈一点一滴关心疼爱着孩子,我们的一言一行也尊敬着长者,长幼有序,温声细语,良好的氛围,一如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乡村没人伤害燕子,都知道燕子好,连小孩子也向善向美,即便最顽皮最淘气的孩子,在大人的感化下,也绝不去动燕子。如果猫敢打燕子的歪主意,贪婪地注视燕窝,一家人就绝不留情,一顿棒喝,猫嚎叫着逃得远远地不敢回来。燕子是和美的象征,岂容打破?我小时候,妈常说,谁掏小燕儿,谁戳燕子窝,会双瞎眼的,这是对燕子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佑护,对坏念头无情的警醒。我走遍全村,贴着脸一个一个看过去,村里人双眸温柔透明,丝毫不显浑浊,那一定是没祸害过燕子,燕子让一村老小真诚善良的双眼明亮着呢。
有一个记忆特别真切,在亮丽的春天,妈收拾完碗筷,扫完地,擦净柜面,站在炕下靠近柜子,安静地拿起笼梳,一下一下梳着头。阳光照进来,燕子翻飞的身影从窗前掠过,掠过又重现。那时妈很年轻,那时我很小。窗外的燕子唱响春天,屋内时光静美。多希望春天永驻!
我上小学时,先在本村,学校在村外靠北,只有三间房,一个老师是我本家三哥。我学得用功,老师出题很快完成,老师说,这孩子,狗撵鸭子呱呱叫。我知道是夸我,又不甚明其意,为什么不是好听的燕子叫呢?回家说给妈,妈也不解答,只是笑,笑成一汪春水。
三年级时离开本村,去二里外的大学校。春上草木萌发,枝条拧开嘴,树叶长出前,走在路上,每天拧下路边一截杨柳条,含在口中,把春天吹响。谷雨过后,开犁种地,我午间也抽空帮忙,只会打磙子。鞋脱在田间,赤脚走在田野里,用力拉着磙子一垄一垄压结实,压过的田垄光亮好看。几遭下来,路上行人已无,心里开始慌张。急着上学,燕子不时俯冲下来,飞在我眼前,贴近地面,忽又斜上远方。靠近校门,绿色渐浓的校园,满院叽叽喳喳声涌出,我悬着的心落了神,挺进院子去找燕子划出的美妙弧线。
老家的燕子,不满足于檐下筑巢,穿过窗子掠进屋,思量几日,竟选定我家内屋梁间搭窝。檩缝之间,燕子把巢筑得很大,铺开一片。燕子与人一室同居,不是侵略占领,是亲近融洽,人不嫌其吵,燕不受人扰,真正的天人合一之妙。为了方便燕子进出,爸专门在窗子顶端卸掉一块玻璃,给燕子开出通道。
后来妈病了,去不了田野,坐在炕上,有燕子穿梭的身影和唧唧的叫声,屋子不寂寞,妈也欣然。后来妈躺在炕上,爸去田里,她只能仰脸看着燕窝,春去春归,燕来燕往,病痛的时光,妈的心思全栓在燕子上。
燕子从敞开的窗口进进出出,有时绕梁盘旋一周,钻进巢内,进出频繁,不留神,带出的柴草羽毛碎屑不时掉在炕上,燕子迁往南方后,爸狠狠心用破布把燕窝的入口塞住了,就为这事,妈和爸生了好长时间气。春天,归来的燕子在梁间绕来绕去,围着燕窝恋恋地不肯走。再后来,妈不再呼唤燕子了,空空的梁间,只有从前的燕窝依旧。
《圣经》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心事呢?虽无新事,事事又皆新,任时光哗变,清新依然。我回老家,“燕子归来寻旧垒”,燕窝,盛满了记忆里的母爱,成了我思念妈的载体,成了我浓缩的老家。深情凝望檀缝间的燕窝,声声燕叫传来... ...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落去,时光难挽,燕归来,美好重现。是惆怅,还是欢欣?晏殊在《浣溪沙》中抒写时光流逝的伤感,流逝的时光也能回头,美好是不会消失的,惜春何以重重地伤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