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娘家很穷，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跟着母亲改嫁到邻村，也很穷，不几年母亲也死了，孤苦伶仃的奶奶就随着大人们下地干活，一天书没念，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因为她娘家姓张，后来嫁给爷爷姓高，在需要写名字的时候就习惯称“高张氏”。
那个时候妇女都时兴裹脚，小脚支撑着身体走起路来像只鸭子在扭，在我童时的记忆里看那走路的样子是那样的别扭，也常常暗地里笑话她们娇媚的姿态，半天挪不出一步，更不用说干活了，那是一种变态的美。庆幸的是奶奶没有那样的小脚，一双大脚板走起路来那么坚实，再加上贫寒的家世练就了奶奶一副强壮的身板，奶奶成了众多妇女中佼佼者，人们亲切叫她妇女队长大嫂子。奶奶干净麻利的做派也着实让人称羡不已。
记得小时候，奶奶给我们立的规矩很多。奶奶总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不JI”，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是很不好的意思，现在想想，也许是“不吉”，因为那时人们凡是总要图个吉祥。比如说，不让吃饭的时候剩饭，剩饭了就不吉；也不让我们掉饭粒，随便掉饭粒是不吉的，更不让我们吃饭时打碎家伙，那也会不吉的。反正很多，现在都记不清了，但每逢你做错一件事或说错一句话，奶奶那紧张的神态让我历历在目，好像我猥亵了神灵似的，每次他都忙不跌的把我拽到身边，捧着我嫩嫩的小脸，两眼盯着我，有一种神圣的期盼，连连叮嘱我别这样做，那会不吉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才很兴奋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小脸，刚才紧张神态消失了，露出可爱的笑容，有时还给我一点小小的奖励呢。
小时候最好玩的游戏是掏鸟窝，高高的树上的喜鹊窝和墙窟窿里麻雀窝是经常的被我捅下来，捉住将要出飞的小鸟，养在笼子里，捉蚂蚱和一些小虫子喂，小鸟惊恐在笼子里啧啧发抖，钻作一团叽叽地叫着，急得大鸟在空中盘旋喳喳的哀号，看到鸟们着急的样子，我们感觉很好玩，很开心。有时捅鸟窝意外的得到一窝鸟蛋，小心翼翼的美滋滋的捧回家，还是一道美味，成为我们的牙祭，有时一磕开，蛋壳里已经是带着血丝的小鸟，很扫兴的扔掉，即没吃到鸟蛋，又毁掉了十几个即将出生的小生命很懊恼。奶奶知道后，一般时候不骂人的奶奶骂了我们，忙命我们把剩下的鸟蛋或小鸟送回去，连说祸害小鸟不吉，会遭报应的，盛怒下并让我们承诺保证；以后不再掏鸟。
燕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非常喜欢它，它的窝经常搭载屋檐下或者屋里的顶棚上，春天燕子飞来飞去忙忙碌碌地搭窝、生产、喂食小鸟、清理粪便，忙碌的燕子有时不小心淤泥掉在地上，或者把粪便掉在人们的肩膀上，让人觉得恶心、讨厌，一气之下找到杆子把燕子窝捅了下来，毛茸茸的小鸟摔掉了一地，看来成活的希望一点没有了，大燕子绕着屋梁哀鸣。奶奶看见后连忙小燕收起，找来筐子垫上茅草、棉花之类的，挂在屋檐下，暂做燕子窝，慢慢地安抚住大燕子。这回从来没看见奶奶这样急眼，向我大声吼道“捅燕子窝不吉啊，眼睛会瞎的”，看见她那样认真的样子，我想是真的，害怕眼睛瞎，再也不敢捅燕子窝了。
秋天，庄稼成熟了，瓜果梨枣也都熟了，青瓜烂枣见着就咬，不管是谁家的，顺手摘几个瓜枣都很正常，人们还有揪头落穗的习惯，在那贫穷的年代，饥饿了一年的人们好容易见到点新粮食，偷偷地回家打一下牙祭也很正常，但奶奶绝对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她常常对我们说“一个人的粮食量是有数的，偷食人家的粮食不吉，要十倍偿还人家的，这辈子还不完那辈子也得还。”她的话我听起来似懂非懂，但总认为奶奶说的都是真的，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秋天的时候，玉米返青的时候，地边上很多玉米秸被晒得通红，把它的根部割下来，嚼起来很甜，我们叫它“甜杆”，我们一群孩子常常躲在一角享受这个美味，玉米地也被糟蹋一大片。高粱刚出包的时候，接出一种乌米，形似高粱包，也是我们孩子的一种美食。我们钻到高粱地里打wu米，有认不准的时候，错掰了高粱包，耽误粮食的产量，奶奶知道后，心疼得要命，跺着脚直转圈，脸色气得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嘴角翕动着，最后说出了一句狠话：“糟蹋粮食不吉，老天爷会雷劈的。”听了奶奶的话，我知道自己错了，也就不再去做了。
过年的时候，奶奶的规矩更多。小年是送灶王的日子，灶王在人间烟熏火燎的一年，这天上天像玉帝汇报工作，奶奶非常虔诚，焚上香，扎一个马，恭敬地把灶王的牌位请到马上，用黄表纸点着，嘴里叨咕着：“灶王爷骑马上天；上天言好事，下届保平安”之类的话。我们站在旁边看着，觉得很好玩，但一点也不敢笑，笑就是对灶王的不敬，会奏明玉帝，玉帝会怪罪的。更不敢随便说话，一旦说了脏话或不吉利的话，奶奶会非常惊恐的向灶王谢罪，磕头如捣蒜。看着奶奶滑稽可笑的动作，我们懂事的站在一边，免得奶奶又说不吉之类的话了。
我本命年那年除夕夜，奶奶让我躲星，就是那天晚上不能看见星星，能够躲灾避难。这天晚上可是我们孩子盼了一年才盼来的，小伙伴们早已跑出家中玩耍，烟花爆竹的声音不绝于耳，大红灯笼高高的挂起，家家门口都贴上喜庆的对联，伙伴在外戏耍的声音时时传进我的耳朵，在奶奶的严令下，急得我抓耳挠腮。一会撒谎出去撒尿，一会撒谎肚子饿了，奶奶就是不允许我出去，说见到星星不吉，会带来灾难。奶奶把我搂在她的怀里，给我讲故事，还嘴里哼着“小孙子，快长大，长大挣钱给奶花”。我抬眼望奶奶，她的眼神很慈祥，我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去挣好多好多的钱，给奶奶买好衣服、买好吃的……我躺在奶奶的怀里，很温暖，慢慢地睡着了，做了一个甜美的梦，被外边的鞭炮声惊醒，奶奶的怀里好暖好暖。
奶奶常说人死了，哭丧的人千万不能把眼泪落在棺材上，掉上眼泪，死了的人会不安，活的人也会不吉的。我记住了这句话，奶奶的死讯，那正是我师范刚要毕业的时候，我急匆匆赶回家，奶奶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我嚎啕大哭，但眼泪没掉棺材上一滴。我想她会心安的，一定含笑九泉的。但遗憾的是没有花到我自己挣的钱，那可是我小时候发过誓的，却偏偏在我将要挣钱的时候去了，这是我一生无法补偿的，只好在每年清明节买一摞纸钱，来弥补我的夙愿了。
奶奶去了很多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时时让我想起，时时想起他那些口头禅，现在想想，正是口头禅教育伴随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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