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坝顶飘过。
坝内是澄碧的悠悠流水,坝外是平展青碧的菜畦,水坝尽头,屋舍参差错落,绿树掩映下,幽静的乡村,偶尔划过一声婉转的鸡鸣,引来一串儿高亢的毛驴鸣叫声。乡村放逐的童年,清纯恬美,任性安然。
姐踏着炊烟放学归来,窄窄的窗台摊开书,掀动文具盒写作业。我缠住姐不放。姐讲草原小姐妹,暴风雪在我眼前飞扬,龙梅和玉荣被凶猛的风雪裹住,风雪冲散羊群,草原上不知东南西北。讲欧阳海拦惊马,火车驶近,汽笛急骤,一匹马狂怒地立起身。忍不住偷翻姐的书,姐一把夺过,文具盒拍得啪啪响,双眼瞪得杏子圆,两腮鼓起,歪着头,眼神尖利成电光。妈在外屋掀动锅盖,缕缕饭香飘来。我跟着姐重复:建平县,山连山,老河沿涯多平原,面积足有六百六,耕种土地三百三… …
向往和融进绝对是两个概念。那么喜欢姐的书,待到上学,偏不肯去。爸一个巴掌送过来,子不教,父之过,嘴上不说,用抢圆的手掌说:哪能不念书!
从坝西走过,上了坝东缓坡,折向北。学校在村子最北端,一名老师,三间平房,没有院,没有墙,四围空空荡荡。
上课时,一串急促高亢的哨音划过,老师已站到靠门口的黑板前,孩子们从房前屋后飞进门,落座后挺直身子,目光炯炯。我的左撇子,生生被老师扭换成不灵活的右手。放学回家,熬到半夜,小方格里写满了数字,盼天明,急着拿给老师看。老师的眼神,明媚得像坝东升起的太阳。课间,老师和我们一起游戏。教室西侧是大片空地,秋后的田野,坦荡无垠,一只皮球打着旋在云中飞,孩子们拉开架势狠命追,扬尘遮了半边天。
房后是禁地。平缓的水流遇到水下石子,好奇心便泛起浪花。背着老师偷偷溜走,又深又长的沟叉,一条小道,曲曲折折,紧贴高低不平的土崖,悠悠长长的小路向下延伸,幽深的庄稼遮掩着,静得让人害怕,山重水复时,前方豁然开朗,一条更深更宽的大沟,树木幽深,杨柳间,水流明亮。
记忆如晨露一般,晶莹亮丽。考试时的无比紧张,交卷后的踏实坦然,独立思考释疑的惊喜,手捧作业近前请教的谦恭,当小老师解答的激动自豪,洒扫教室的责任和承担,课堂里心静如水专注认真,课下的自由活跃,都是村北那三间教室给的。老师从没打过我,也从没罚过站。一个乡村顽童转变成读书识字的孩子,多么新鲜,多么充实,多么快乐!一个教室一名老师的村北小学,让我多么留恋,多么怀念!
小学三年级时,我开始到邻村上学。学校东侧是一道很长的缓坡,坡下一条河,课堂安静时,哗哗哗灵动的流水声,送来悦耳的天籁。第一堂语文课,一位高个凹脸音调特别的男老师,转身写下一道文题:反击右倾翻案风。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我写不出一个字,内心空空落落。老师叹息着,搓着手课桌间踱来踱去。流水声是那么难听。我在村北小学,写学雷锋做好事的作文,是那么投入,那么有得写… … 如今呢,像游在水塘里够不到水底,茫然无助,内心空得要命。女生悄悄小动作,课桌缝隙,偷偷摆弄装着半瓶清水的透明玻璃瓶,瓶里闪光的小鱼灵动摇摆,瓶口插一截鲜嫩的水草。周围泛起嘁嘁喳喳低语声,渐渐听不到流水声。熬到下课,抢着去河边抬水。出校门,下缓坡,眼前一条宽阔的河。水桶扔在一边,沿河岸上下,逐流水看游鱼,流连在河边,生怕听到恼人的上课铃。不上课,才不回呢。
我们村水坝之下,菜地北面的杨柳林直通村外。冬天上学,孩子们避开大路,从坝上冲下来,穿过菜畦,进入杨柳林。整装稍停,“沙场秋点兵”,单等大一点的孩子一声令下,放开冰车,浩浩荡荡开往邻村学校。落叶后的杨柳,举起手臂攀住蓝天,树间,洁白的冰面迎面扑来。大沟开阔,少有的激动振奋,霸占了乡村的冬天。
走上旱路,说笑着,脚步慢的跑几步,一眼不看邻村路边大人的目光,趾高气扬。身后有潺潺流水,前面是琅琅书声,孩子们是乡间诗意的剪影。真的以为通往学校的乡间路是专为我辟出的,真的以为我才是瞩目的焦点,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飞来的天使最明艳的花儿。
姐从田野回家,两眼贪婪地掉到我的书本里,我仰脸时,一眼清泉,一袭水流,一泓平湖。目光如水的姐姐,悄悄离开。我停下作业,回眸,姐姐怜爱地笑,我也咧开嘴。我背起书包向前走,直到把姐姐逼到辍学,直到姐姐和爸一起为家里挣工分。姐那么愿意念书,她不念,我念。那么喜欢念书的姐,把念书的资格让给了我。
妈说,我是水命,天河水命。
乡村夏夜,静寂而神秘。仰望星天,星汉灿烂,无际的云海星河,漫卷而至。夜空下的我,侧耳凝神,响亮的流水声从头顶滚滚而过。天河!遥远的星空,一定是被我虔诚的童心打动,为了圆我执着的痴念,上天赐予我一条河。一条河,温暖滋养我,一条河,洗濯洁净我,一条河,痴念迷恋我。那些撒播在头顶摇头晃脑的星星,是否就是晶莹明媚的水滴?乡村灿烂明亮的清泉,是否就是天上溅下的一颗?
我在梦里,常梦见水。水势浩大,望不到边际,我站在窄窄的土埂上,深蓝深蓝的水将我包围,天空仿佛倒置下来。
诗说:
学堂春草点新绿,流水乡音濯我心。
频望故园童真处,铅华洗尽沐春晖。
马蹄踏碎清寒路,痴儿遥盼父归乡
秋水一湖,碧波点点,一只野鸭从空中落到水面,寻一片石子,用力投向水中,野鸭被惊飞。从坝西向坝东走,挨打的痛感,渐渐融进水流。我不敢贪恋,越过水坝折向北,远远望见村子最北端的小学校。
小学校只是三间旧土房,没有院没有墙,东面是道路,房前西侧是一片平展的开阔地,地边临沟。
当我离开了村子远远回望,小学校依然无比清晰,如今它早已不在,却永恒地立在我眼前,光芒四射,无比神圣。在我心中,它所氤氲出的,比炊烟更富含华美的光芒。它披满祥瑞,撒播着月色的皎洁,放射出太阳的煦暖,天色因它蓝成水,云朵因它而飘逸。那不是普通的土房,那华美的殿堂,连村里最粗野的壮汉接近,也能立马神奇地矮去三分,举止温文尔雅,张嘴口吐莲花。那神奇的去处,雨露调和,让腐草生辉,让枯枝发芽,让坚硬的雪花开出娇美的春意,让纷飞的秋叶蝶舞蹁跹,吐纳天地之灵气,点化玩劣,放飞精灵。那土房,那村里人眼里和心里的圣地,能让顽石绽放新绿,能让泥娃子开出娇艳的花儿。
那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姐环顾左右,瞧空小心地凑近我。姐说,爸不是打你,是打他自己。妈怨爸,咋说也别动手啊,爸搓着手不做声,屋内打着转。屋里空荡荡的。这时候,姐贴在门框边。
我也不是不想念书啊,可为什么第一天就是不肯进校门呢?
爸因此抡圆了手掌。令全家吃惊的是,入学以后,我竟恋上了学校,那种执念和投入,令人难以置信,不光不迟到不旷课,而且变得懂事。雪花飘飘的早晨,我站成一个雪人门外等老师,和老师一起扫雪,帮老师找柴生炉子,呛得流泪的浓烟散尽,教室变暖,长条板凳坐满了人,外面飘扬的雪花注视着我。
放学归来,靠近柜边写作业,不羁的童心旋即被驯服,我不明白小小的书包为什么能有如此魔力,扑在书本里心有所属,旁若无人,乡村孩子的玩耍一时忘得一干二净。
乡村空闲,邻里串门儿常来常往,屋内坐坐,门外站站,眼前天外,家长里短,天气年景,话扯不断。爸见缝插针夸我,念书可好了,放学就写字儿。邻里也适时跟上一句,这孩子,多仁义。我写我的字儿,算我的题,听着,也不听。爸没念过书,他为什么知道表扬的力量?
秋后农闲, 生产队派人外出打工,去盘锦拉苇草。爸会赶车,拴好车辆,准备停当,领上几人,红缨鞭子一扬,出村去了远方。
爸离开家后,冬天说来就来了。暖阳变得惨淡无光,风从光秃秃的田野窜出来,北风把路上的草屑吹得干干净净,冻得结结实实裸体的土路泛着冰冷的寒光,风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墙头上短茎的枯草呜呜响,停在院中的麻雀羽毛倒向一侧。我和姐蜷缩在妈身边。
羊群走下山,晚风暮色里,牧羊人传言,山里来了狼,寒冷加饿极了的狼说不定夜里会下山。夜幕四合,天地茫茫,眺望眼前朦胧黝黑的山峦,我说不出地恐慌。央求妈早点关门,插结实门栓,里面用粗木棍狠狠顶死。黑夜,我不敢下地,点亮灯,抬抬头,北墙白花花的霜花闪闪烁烁,寒气逼人,鼻尖凉如水,拽住被子用力缩。
铁水桶叮当作响,刺耳的声音尖利寒凉。妈去井边挑水,我颤抖着跟在身后。井口旁结着白花花的冰,摇辘轳提水洒落,冰越积越高,冰封的井口吐着瘆人的寒气。妈不让我靠近,她站在冰上,憋住气,用力摇辘轳,摇一圈歇一歇,水摇到井口,一手死死压住摇把,一只手伸出,探身去拽井口摇晃着的水桶。我盯着,冻僵的脚不敢跺一下,不敢眨一下眼,生怕弄出的一点儿响动让妈分了神。妈在冬天摇辘辘提水的情景让我害怕,许多年后井旁的揪心依然挥之不去。
寒冷的冬季,屋顶升起特殊年月不绝如缕的人间烟火,爸不在家,妈领着我和姐,一家人在缺衣少穿中相依为命,度日如年。
急着盼爸回来,挡住外面的风,挡住黑夜和恐惧。爸回来,他有力的手能稳稳提住井口水桶,妈就不用再站到结冰的井台上了。爸回来,他粗糙的手能抚摸我的头,我甚至盼他打我。临近年底,妈也说,爸该回来了。
马车铃由远及近,在叮叮当当清脆的铃声里,我和姐跑出房门。车到村口,骡马高扬着脖颈,也许掩不住归家的兴奋,铁蹄刨着村路铿锵作响。爸从车前跳下,爸穿着大衣,双手扶定长鞭,双肩一抖,寂静的乡村,一声脆响空中回荡。许多人都迎出来,我和姐夹在人缝里,掩不住喜悦,热切地盯着爸,生怕一不留神看不见,却又不敢上前相迎。
年是最艳丽的花,最绚灿的画,最明亮的歌。洒扫庭除贴上年画的家明朗清新,淘米压面蒸豆包严寒里炊烟升起了诱人的黄米香,爆竹脆响一村大红灯笼新春联里掩饰不住张张笑脸。爸和妈商量,杀年猪。爸说,守了一年不容易。狠狠吃了一顿后,肉全卖掉。爸从集市回来,神神秘秘,大衣兜内魔术般变出一挂小红鞭儿。童心不分年龄,美好的向往让贫寒的岁月放射出灿烂无比的光华。年是兴奋的期肦,是圆硕的梦想,是心底的满足,对于男孩子,鞭炮无疑成了快乐的载体。
年来了,什么都有了。
除夕夜,妈忙着和面包饺子,爸里里外外收拾着,我和姐呢?清晰地记得那年有一副特殊的扑克牌,让我们大开眼界,这是爸从远处带回的。未知的世界,多么广阔,多么深邃!我和姐趴在炕边,识别从没见过的海洋动物,兴奋,新奇。童年的我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啊!爸成了博士,海象,海狮,海豚,海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外屋腾腾的炊烟,正把一个漫长冷寂的寒冬驱走。
一挂小红鞭儿,渲染出节日特有的喜庆,舍不得整挂燃放,我一个一个拆开。走在夜里,夜是明亮的,再也不用怕了。划亮火柴,点燃引信,在哧哧的引燃声中,用力扔向夜空,火花一闪,爆出脆响,升成夜空里一颗明亮的星。
明亮的夜空,群星在闪烁,密密麻麻的星星,布成一道明亮的河,装满了爱,温暖和欢乐。
诗说:
严父情知勤学早,举掌催我入学堂。
马蹄踏碎清寒路,痴儿遥盼父归乡。